第64章(2 / 2)

“……”若非地上雀羽散落,凌冽只觉自己此刻要在乌宇恬风身后看见同样大开的翠屏。

他咳了一声,转开眼睛,主动换了话题,“你带回来什么?”

没有得到“表扬”,乌宇恬风哼哼一声,却适应性极好地凑到凌冽面前,先大大方方吧唧了凌冽脸颊讨赏,然后一一介绍他带回来的银鱼、河蚌和毛蕨。

较大的河蚌可以用来做锅,盛了山泉水就能将银鱼、毛蕨和蚌肉炖在一起,煮成不错的杂河鲜。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生火,看他极快地在潮湿的雨林中找到能够辅助燃起木柴的火绒,又看他从布兜里面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小块结晶的井盐,便忍不住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自己一个人这样啊?”

在他看来,乌宇恬风懂的许多技巧,都是一国大王不该掌握的。

即便蛮国不似中原那般等级分明,一国大王也不至于需要自己学生火烧饭、打渔捕猎。想到乌宇恬风小时候因为满头金色的卷发和绿眼睛,被自己的生母那样发疯一般厌恶,凌冽就觉得更加心疼,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乌宇恬风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凌冽百转千回的心思。

不过小蛮王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他主动用脑袋去蹭凌冽掌心,笑盈盈道:“这样不也挺好么?我学会这些,不是正巧能哄哥哥开心、把哥哥喂饱么?”

金色的阳光从他们头顶一线的天空中洒落,照耀的河滩上的圆石块金芒灿灿,而身处于其间的小蛮王,脸上却有着比它们更加炫目的光芒,凌冽看着他,眼尾也弯下来,“小傻子。”

“我才不傻呢,”乌宇恬风一边弄着午饭,一边哼哼,“我可聪明了!”

他看着在火塘中翻腾冒泡的扇贝,翠色的眼瞳中溢满了骄傲——若不是他聪明,怎么能骗到比他好看这么多的哥哥当媳妇?

“好好好,”凌冽顺着他的话哄,“我们恬恬最聪明了。”

“本来就是!”

两人围着小小的火塘,吃了一顿极鲜的河味浓汤,凌冽饭饱神虚,几乎是被乌宇恬风抱回象筐中去的。他半梦半醒间,始终能看见小蛮王金灿灿的长卷发,还有那明亮的、始终看着他的绿眼睛。

凌冽安心地阖上眼眸,却在心中暗下决心:

小可怜,以后他一定待他更好。

○○○

山连暮霭,云拥夕阳。

远远站在道口等候的乌宇洛,在看见乌宇恬风和凌冽的那头灰象时,险些没有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叫“祖宗”。他给自己这个笨蛋弟弟准备了接风宴,结果篝火前的四弦琴都弹了三道,重复的歌舞跳了两轮,乌宇恬风和凌冽都还没回来。

殿阁剩下的首领和勇士们,等得是又饿又着急。

乌宇洛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只能将烂摊子丢给伊赤姆顶着,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大道口翘首以盼。

乌宇恬风不知前因,一跃下来后,还热情地喊了他一声“阿兄”。

乌宇洛看着他那浑不知愁的模样,忍不住朝他挥了挥拳头。乌宇洛多少有些担忧,生怕他这个倒霉弟弟真如阿幼依开玩笑所说——情到浓时,光顾着同凌冽亲密,直接忘了还有殿阁这回事。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乌宇恬风半晌,没在他身上看见什么痕迹后,才笑盈盈地冲凌冽行了大礼。他一面帮忙拿东西,一面偷偷看凌冽,越看他这个“弟媳妇”越满意,总觉得要之后寻个机会,好好同他倒倒苦水。

他们在边境上经历的种种,乌宇洛都从传讯和信笺中得知,即便伊赤姆删繁就简,但他也能从“恶蛟”、“尸群”这样的用词,以及大巫的提前出关中——窥视一二。

而且,从那调皮捣蛋的五圣使口中,乌宇洛也明白了弟弟和他心爱之人仅此一遭,算是心意相通。从今往后,他也算可以长舒一口气,完成了父亲临终对他的嘱托。

再看看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言笑晏晏走在前面的背影,乌宇洛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悄悄握紧拳头:臭弟弟,从今往后就有人管着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他这点心思前面两人全然不知,只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殿阁内,翘首以盼的众位首领、勇士们看见他们,便又兴奋起来,姑娘们蹬蹬跑上前,大把大把鲜花往他们身上撒。

牛角号长鸣,四弦琴动、葫芦笙响——

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凌冽初来苗疆时,漫天花雨中,小蛮王故意牵他的手、还想当众亲他。凌冽想起那时自己的反应,好笑地摇摇头,偏巧,乌宇恬风也想到了同样的场景——

他看着低笑的凌冽,忍不住又起了坏心,转头过去从道旁的姑娘手中、择了一朵艳红色的花。巧合的是,凌冽的怀中,正好也落下了一朵同样的、重瓣红杜鹃花。

凌冽看看那朵杜鹃,一抬头又看见了小蛮王捏在手中的红花。

他好笑,又一次、先出手,将杜鹃花别在了小蛮王的脑袋上。不过与那次不同,这回的小蛮王没有一点儿惊讶,他坦然地顶着那朵杜鹃,然后也顺手将那大朵的红花簪到了凌冽的鬓边上:

“哥哥。”

“嗯?”

“我发现我错了,”乌宇恬风弯下腰来,暧昧地舔了舔凌冽耳畔,“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坏哥哥!”

凌冽被他撩拨,微微缩了缩脖子,却没有同小家伙翻旧账——比起坏主意层出不穷,渡个河滩、开个大门都要找机会抱他、轻薄他的人来说,他簪花这举动,只算小把戏了。

乌宇洛准备的宴会,并没有上刀梯和圣王银帽,但他给凯旋而归的英雄们,准备了无数嘉礼。

此战立功的英雄们都排队上前,来到凌冽和乌宇恬风面前,接受了他们亲手送上的苗刀和五彩绸,凌冽虽没认真当过几天华邑姆,但他在军中,倒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过将祝福嘉许的中原官话、换成了苗语。

那个曾在军中被人看不起的小勇士索纳西,也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

他晒黑了许多,身条也健壮结实了不少,但面对凌冽和乌宇恬风时,人还是多少有些羞涩。索纳西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却没去接乌宇恬风双手递给他的苗刀,他右手握拳,冲乌宇恬风再行大礼,道:

“华泰姆,我、我想请华邑姆单独给我嘉礼!”

乌宇恬风想了想,点点头将苗刀递给了凌冽。

凌冽则是双手将苗刀和五彩绸都双手递给了索纳西,他拍了拍这个算得上他“徒弟”的小勇士,轻声道:“‘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好男儿不畏人言,只要实力强悍,一定能成为英雄。”

他的声音清冷,眉眼微弯,在火光映衬下,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容都显得一场温柔。

更遑论他念出来的诗词抑扬顿挫,即便换成了苗语,也简直比南境最美艳的姑娘唱出来的小曲还撩人心弦。

索纳西还没起身谢恩,候在他后面几个勇士们倒先红了脸,纷纷小声议论——他们也想要华邑姆单独给他们颁嘉礼。

这话传到台上三人耳中,乌宇恬风还没来得及暴起,跪着的索纳西就先愤愤不平地转头瞪着他们,“华邑姆是我的老师,你们又没拜师,凭什么单独讨要嘉奖?!而且华邑姆身子不好,你们这么多人,累着他可怎么好?!”

凌冽:“……”

剩下的众位勇士:“……”

倒是已经蓄势待发、起身了一半的乌宇恬风,听见索纳西这么说后,他又缓缓地坐下了,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桌上他独他和凌冽才有的一坛子“吟花酒”递给了索纳西:

“索纳西此战英勇,本王以此酒敬英雄,愿你此后都能为蚩尤大神守护我国百姓!”

索纳西眨了眨眼,捧着酒坛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乌宇恬风却站起来,认真地将凌冽往后拽了一步,他看着台下剩着百十来个勇士,板起脸:“哥哥累了,你们几个的,我亲自给你们颁。”

剩下的众位勇士愣了愣,而后半开玩笑地哀嚎起来。

围观的大家伙笑成一团,几个年长的虽在摇头,却还是笑着默许了自家小大王这幼稚的举动。

凌冽被他挡在后面,也忍不住叹息:小醋坛子。

○○○

蛮国宴会,总要喝酒。

乌宇恬风舍不得凌冽被他们围着劝酒,便频频给元宵和影十一使眼色。原本从不待见他、总是想发设法要将凌冽从他身边拐走的小管事,这次却只是挑了挑眉,然后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挺直的后背。

而影十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并且还低语了一句:“我觉着王爷跟您在一起最开心。”

乌宇恬风眨了眨眼,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当众打横抱起凌冽,板着脸大踏步将人送回树屋。吓得几个不明真相的首领白了脸,连连问伊赤姆是不是他们惹了大王哪里不高兴。

伊赤姆摸了摸胡须,忍笑,他点了点几人手中的酒碗,“你们啊,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乌宇恬风将凌冽送回去,抱着自家哥哥亲亲香香了一会儿,帮他铺好被子,温上了热茶、烧好热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毕竟殿阁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那些首领也不能真这样晾着。

他们不在时,树屋由桑秀几个打理:被褥和牦牛皮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到太阳下晒过。现在扑上去,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乌宇恬风离开后,凌冽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就让影十一将这几日他来不及处理的密信都拿过来。

结果,经历了蒲干一战后,影十一的胆子愈发大。

他认真想了想来往的信笺后,竟拒绝了凌冽的要求,直言道:“您刚回来,身上乏,现在夜也深了,这几个月中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儿,您就别忧思劳神了。”

凌冽一愣,挑眉看影十一。

影十一低下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动作却依旧坚持。

凌冽外冷内热、从来心软,影十一这样说,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瞪了对方一眼,道了句:“……下不为例。”

他为主,需要是忠仆。

也亏影十一等人忠心耿耿,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两个生了异心的,各个都上赶着用“为他好”的由头瞒报、替他拿主意,那他不也成了昏君、庸主了么。

影十一跪着,想了想,却还是将那些密信拿出来,放到了距离凌冽最远的案几上。

凌冽被他劝了,倒也没有真的想去看,收拾、洗漱后,窝在床榻边翻了几页话本,想等乌宇恬风回来再一道儿睡,结果影十一很快去而复返,还带着一封最新的密信——

“王爷,京中出事了。”

凌冽丢了手中话本,接过密信来一目三行地看完后,也微微瞪大了眼睛:“舒楚仪……烧死了?”

影十一没法回答,他能知道的就只有御史中丞身死这么一项,其他内容应该在密信中写得更清楚。

凌冽也没想着要得到影十一的答复,只是挥挥手让他先退下,他又细细将密信看了一道:舒楚仪在磨勘后就染了风寒,之后几贴药下去都不见好转。最后实在病重,便告假五日,连中秋宫宴都没去。

之后,御史中丞府上就突然走水,火势蔓延极快,即便扑救及时,府内还是烧死了不少人。舒楚仪也不幸死在了大火中,被人发现时,他的尸首已经同护着他的老管家尸首烧成焦炭、黏在一起。

“大小舒府”披麻戴孝,和舒楚仪关系密切的几个官员、大家族都去拜会过。

信中也说,对于舒楚仪的死,黄忧勤一党始终持怀疑态度,小皇帝心中也存疑,两方人马明里暗里派人查了舒家好几次,甚至还偷偷派人去开棺验尸。

不过舒家上下口风甚严,暂且没让他们查出什么。

凌冽折起密信,说实话,他根本不信舒楚仪会这么容易死,多半是秋闱或者磨勘中受了什么刺激,想要釜底抽薪、假死脱身……

不过他远在苗疆也没法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凌冽揉揉额角,正将密信放到一边,树屋的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大个子瞬间将整间树屋都变得煜煜生辉起来,他被那些首领灌得有些多,走起路来看上去脚步有些浮。

他摇晃了两下,见凌冽还醒着就高兴起来,整个人一蹦三跳地扑过来,“咚”地一声将大脑袋窝进凌冽怀中。乌宇恬风也不等凌冽开口,就憨憨笑着唤他,“哥哥!”

凌冽看他醉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刮刮他鼻子:“小醉鬼。”

“嘿嘿,”乌宇恬风被他挠得痒,忍不住用鼻头蹭他,“恬恬才、才没有醉……”

凌冽给他倒了一杯偏酸的梅子茶,“醉鬼都说自己没醉的。”

乌宇恬风抿了一小口,被酸味弄得眼神清明了片刻,他看着凌冽,然后又傻笑了一下,放下杯盏又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凌冽怀里,“那、那也是怪哥哥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就醉啦……”

凌冽无奈了,只能轻轻将指尖放在小家伙的太阳穴上,帮他软软揉了几下:“好啦,别没个正形,起来喝完梅子汤,然后就歇下吧,我们明天还好多……唔?!”

乌宇恬风带着浓郁酒香的唇瓣重重贴上了他的,醉酒的小蛮子紧紧地压着他,明亮的翠瞳里闪烁着极兴奋的光,凌冽都好像能看见他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大尾巴在疯狂地摇晃着——

“哥哥,这树屋,是我自己做的。地上的绒绒毯、床上的絮丝被,都是我自己购来的,”乌宇恬风舔了舔他的嘴唇,“这回,我能随意欺负哥哥了吗?”

凌冽眨了眨眼,还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蛮子却忽然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将凌冽整个人抱起来、撒欢地滚上床。他金色的长卷发披散下来,像重叠金纱帘般将凌冽笼罩其间,金纱帐顶端,两个翡翠色的宝石闪着璀璨光芒。

他带着浓浓酒气的沙哑声音扑洒在凌冽耳畔,沙哑低沉而带着醉酒之人浓浓的鼻音:“这样——无论弄得多么脏、多么凌乱不堪,也不用——再掏钱、赔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