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炎黄中文www.yhzw.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看见他们的私包车在另一条街的转角隐去。后来我的车子又追上了他们。姚太太的在太阳下发光的浓发又在我前面现出来。老姚正回过头大声跟她讲话,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我能够看到他的满意的笑容。
快要出城的时候,我的车子又落后到半条街以上了。我这辆慢车刚跑到十字路口,就被一群穿粗布短衫的苦力拦住了路。他们两个人一组抬着大石块,从城外进来,陆续经过我面前。人数大约有三十多个。还有四五个穿制服背枪拿鞭子的人押着他们。他们全剃光头,只在顶上留了一撮头发,衣服脏得不堪,脚下连草鞋也没有穿一双。我坐在车上,并没有注意这个行列,我觉得那些人全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脸庞,眼睛陷入,两颊凹进,脸色灰白,头埋着,背驼着,额上冒着汗。他们默默地走了过去。无意间我的眼光挨到其中的一张脸,就停在那上面了。我惊叫了一声。我的叫声虽然不高,却使得那张脸朝着我这面转过来。那个人正抬着扁担的前一头,现在站住了,略略抬起头来看我。还是那张清秀的长脸,不过更瘦,更脏,更带病容。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还露出一点光彩,但是马上就阴暗了。他动了动嘴唇,又好像想跟我说什么话,却又讲不出来,只把右手稍微举了一下。那只干枯的手上指缝间长满了疥疮,有的已经溃烂了。他用右手去搔那只搭在扁担上的左手。他这一搔,我浑身都好像给他搔痒了。
“走!你想做啥子!”一个粗声音在旁边叱骂道。接着一下鞭子打在他的脸上,他“哎呀”叫了一声,脸上立刻现出一条斜斜的红印,从耳根起一直到嘴边,血快淌出来了。他连忙用手遮住他的伤痕。眼泪从他那双半死似的眼睛里进出来,他也不去揩它们,就埋下头慢慢地走了。
“杨——”我到这时才吐出一个字来,痛苦像一块石头塞住我的喉管,我挣扎了好久,忽然叫出了一声“杨先生”。
他已经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匆匆地看我一眼。他还是什么也不说地走了。我想下车去拉他回来。但这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我什么事也没有做,就让我的车夫把车子拉过街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