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解语花(1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一〕

婉娘一句“记得三月三之事”的询问,引沫儿回忆起自小被视作妖孽的往昔。只见他一张小脸忽而惨白,忽而紫胀,拳头时不时捏紧又松开。可婉娘只做视而不见,继续与那蛇精周旋。

※※※

“三月三?”只听公蛎干咳了两声问:“三月三何事?”

婉娘道:“既然公蛎已经忘记了,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顿时紧张,叫道:“婉娘,婉娘,我当时第一次来洛阳城,没想到人间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便一下子不能自持,却没想到你是……当时偷了你的玉鱼儿,也是因为仰慕婉娘,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婉娘笑眯眯道:“真的吗?就这么简单?”伸手道,“那就还我吧。”

公蛎咝咝半日,才苦笑着道:“婉娘要拔了簪子才行。”

婉娘示意,沫儿去拔了玉簪。

公蛎伸长脖子,咕咕咕咕地吐了几下,吐出一个晶莹的玉鱼儿来,然后又面有愧色道:“只有一个了,另一个……”沫儿取了,在酒楼为客人准备的洗手盆里洗了递给婉娘——这个玉鱼儿除了镌刻方向与沫儿当时捡到的那个相反外,其他的竟然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儿。

婉娘欣赏着玉鱼儿,笑道:“怎么回事?拿走了两个,却只还回一个?”

公蛎尴尬道:“婉娘知道,小生……小蛇吃不得苦,耐不下心,多年修行仍只是半个人形,丑陋不堪。那天三月三在街上碰到你时一……一见倾心,便趁你不备偷了玉鱼儿,立志要修成一个英俊人身,再回来找你。当时看到你发现了,就匆忙附在一个老叫花身上,哪知忘了将玉鱼儿藏起来,刚上了老叫花的身便被街头的无赖张龙劈手夺走了一个。”

婉娘笑道:“真是好笑,修炼多年的水蛇精,竟然要受洛阳街头的混混欺负,传出去都是笑话了。要是鳌公知道了只怕要被你气个半死。”

公蛎厚着脸皮道:“后来我四处寻了,找不到那张龙,想修成个英俊少年又不知要过多少年,只怕那时你已经老了……”又赶紧诚惶诚恐道,“我当时不知道婉娘的厉害,否则,当然知道婉娘是不会老的……呸呸呸,要是知道的话,我也没胆去偷婉娘的玉鱼儿……”

看公蛎这样绕三绕四的,连沫儿也笑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婉娘问。

公蛎低眉顺眼道:“我不想修炼,又不敢去见鳌公,就去四处游历了一番,一个月前才回洛阳。”

婉娘道:“正好遇到宋公子落水,你救了他,然后见他人俊才高,就附在了他身上,是不是?”

公蛎急忙道:“小生并无恶意!并无恶意!从来不曾做过任何坏事!”

婉娘板起脸道:“好一个并无恶意!你这样附在人身上,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还说并无恶意?要是鳌公知道会怎么样?”

公蛎不住地伸出舌头舔嘴唇,诚惶诚恐道:“婉娘手下留情!公蛎再也不敢了。”

见婉娘不悦,又赔笑道:“看在小生赠与婉娘血珍珠的分上,恳请婉娘放过小生。”

婉娘愠怒道:“赠与?你可是用它来买我的眼儿媚的。怎么叫赠与呢?”

公蛎频频点头:“是买,是买,不是赠与。”

婉娘叹道:“这就罢了,但你偷了我的玉鱼儿,还弄丢了一个,你说怎么办?”

公蛎额头渗出汗来:“婉娘,小生道行低微,实在找不到张龙那厮去了哪里,只怕那个玉鱼儿……”

婉娘一副为难的样子,思索良久,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这次就饶了你,我自己去找那个玉鱼儿,但你要帮我一件事。”

公蛎迟疑道:“什么事?”

婉娘笑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儿。我想要一片龙鳞,想烦你去鳌公那里讨来。”

公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为难道:“鳌公严厉得很,我去讨,只会被打。”

婉娘娇声笑道:“谁说让你当面讨要了?公蛎如此聪明机灵,还能找不到办法?”

公蛎一听婉娘夸他聪明,双眼顿时烁烁闪光,沾沾自喜道:“那自然,那自然,虽然我道行不深,但比聪明机灵可是一点都不差的。”

婉娘赞道:“所以这事还非求公蛎不可。那公蛎什么时候能将龙鳞给我?”

公蛎想了一下,道:“明晚吧。”

婉娘笑道:“明天就用自己修的人形来见我吧,不要再用宋公子的。”说罢嫣然一笑,道:“请公蛎把这顿饭钱付了吧。沫儿,我们走吧。”

公蛎一看婉娘笑颜如花,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慌忙点头道:“当然,当然。”

※※※

沫儿跟在婉娘后面下了楼,道:“文清去套车,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婉娘道:“我已经让黄三告诉文清不用来了。”

沫儿有心问下关于黄三说话的事情,又忍住了,而是问道:“宋公子……水蛇买的这个眼儿媚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婉娘笑道:“香粉里放了莨菪,花露里放了龙鳞花。莨菪本身是有毒的,少量内服可以安神定痛,外敷有驱邪避秽之功效;花露中的龙鳞花,对人来说有凝神醒脑之功效,对变幻或依附于人形的仙家,却具有显形功效。宋公子能被公蛎附身,也是自身精气神不足所致。这样的香粉花露一起使用,宋公子的心神凝聚,公蛎就难以再附上了。加上今晚他正好提议要喝酒,杜康酒是纯粮酿造,物之精华,自然就把公蛎给逼出来,现了原形了。”

沫儿哼道:“叫什么公蛎,不就是条水蛇嘛。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另一条玉鱼儿已经找到了?哈,你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帮你去偷或者抢龙鳞。又得了血珍珠,又拿回了玉鱼儿,还得到了龙鳞,真是一举三得。”说着又狐疑道,“我如今更不相信,三月三那天,凭这条水蛇的臭水平,能从你身上偷走玉鱼儿,而且还一偷两个。”

婉娘摇着团扇,嘻嘻笑道:“你这么聪明做什么?嗯,我故意让水蛇偷了我的玉鱼儿,就是为了诓你来闻香榭,好多一个机灵的小伙计用。我可是个坏人,你要小心。”

沫儿白她一眼,心里将信将疑。难道连自己三月三那天发现玉鱼儿,一切都是婉娘安排好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一路走回家去,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裹了稻草的木棒,木棒上面插满了一串串鲜红透亮的糖葫芦。沫儿本来已经很饱,一见糖葫芦,不禁眼馋,又拔不动脚了,吵着要婉娘买。

婉娘不依,笑道:“瞧你这小肚皮,还填得下东西吗?”

沫儿眼巴巴望着糖葫芦,道:“就是吃撑了,才想吃个糖葫芦消化一下。”

看婉娘不为所动,突然想到,婉娘答应每月有二百文工钱的,可是一次也没发过,便叫道:“好吧,我自己买!”伸手过去,“给我结五月六月的工钱,一共四百文。”

婉娘拿出荷包,翻开道:“只有五文钱。”

沫儿无法,只好拿了五文钱,二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好说歹说,那人才卖给他三串。

婉娘笑眯眯道:“不错,给我一串。”

沫儿跳开,挑衅道:“哪有你的?这是我买给三哥和文清的。你说的,哪吃得下呢?”

回去拿了一串给黄三,自己和文清坐在石阶上津津有味地吃着,还相互尝了对方的。快吃完了,却见婉娘得意地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吃得香甜。

沫儿大声道:“我给三哥买的,你怎么吃了?”

婉娘做个鬼脸,道:“三哥不吃,送给我了。”还挑衅地吐吐舌头。

沫儿气结,便缠着婉娘非要结了这两个月的工钱不可,婉娘没办法,只好给了一百九十五文——说要留一个月的作为押金,而且还十分小气地把买糖葫芦的五文钱给扣了,气得沫儿眉毛眼睛都揪在了一起。

〔二〕

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为天气炎热,没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经不多了。婉娘担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气冷而干燥又没有露水,浇灌曼珠沙华难以为继,所以就起了个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带着一个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边。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在神都洛阳,传说这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用洛水洗了头发,头发便会如织女的织锦一般闪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门,天刚蒙蒙亮,便见洛水两岸都是前来洗发的女子,大到五六十岁的老妪,认真搓洗着已经稀疏的白发;小到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黄毛女婴,被母亲抱了象征性地湿了头发。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这些庶民村妇挤抢,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烧热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园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脉,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实现在的七月七早上,洗头发已经成为一种形式,难得一次的女性大聚会才是真的。一干妇人姑娘的,平时哪有功夫这么多人聚一起呢。趁着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换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众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边洗,一边嬉闹、聊天。结了婚的,年老的,便讲北市南市的蔬菜哪个便宜,谁家又生了孩子,谁家姑娘找了什么样的夫婿;未婚的,年轻的,则讲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凤祥又来了一批质地上乘的绢纱,谁谁谁的意中人怎么样等,热闹得很。头发洗干净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阳露出了大红脸,就到了回家做饭的时候了。

做生意的人这时也有凑趣的。摘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就摆在两边的过道上;喜欢钓鱼钓虾的,将一个晚上的成果用竹篓子盛了,任由鱼儿虾儿在里面活蹦乱跳,等那些洗完头发的家庭主妇来买。

城外的洛水边,来洗头发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头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婉娘则去采摘那些新开的紫藤、蔷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过才半瓶而已。太阳升起来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发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经长大开花的荠菜,让沫儿想起了被送去学徒的小五。小五在长安,过得好不好?

有一些懒惰的妇人现在才匆匆赶来,也不管太阳出来之后洗了头发,那个传说还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着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个早上的努力就白费了。

走到路口,还不见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的旁边,几个卖菜的农夫挑了自己种的青菜和黄瓜,一溜儿摆放着。对面有两个卖河鲜的,一个用破了边的瓷盆盛着一些刚打捞的新鲜鱼虾,一个用网兜兜着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脚边,等买主来买。

卖鱼虾的向洛水远处张望了几下,道:“怎么老王还不来?”

卖田蛙的回头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来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卖鱼虾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嘿,果真是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个什么?”

远处出现一个人,上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粗布短衫,高挽着裤脚,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走了过来。

卖青蛙的挥动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这里!这里!”

老王看到卖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手里提的圆东西往地下一丢,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们看我捉到了个啥东西?”

老王把那个圆家伙翻了过来,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都凑上去看。原来是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浑身长满绿毛,脑袋和三条腿紧缩在龟壳里,另一条腿上系了一条麻绳,已经被勒得红肿。

沫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不由得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卖鱼虾的道:“这乌龟显然有些年头了。老王,你是怎么捉到的?”

卖田蛙的点头道:“就是,这么老的龟轻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运气好。本来一个晚上都没捉到什么东西,刚才去收篓子,却见这大家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摇摇摆摆地浮上来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来。”

卖田蛙的一脸羡慕之色,道:“这最少值个一两银子,老王,你这个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龟背上长长的绿毛,觉得挺好玩,就下手拨弄了一下。

乌龟突然探出头来,沫儿以为要咬他的手指头,吓得慌忙缩手。乌龟却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沫儿,像是认识沫儿一般。

沫儿和乌龟对视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开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经意回头一看,竟然发现乌龟还在看着他,而且脑袋确实是随着他的走动而不住地调整方向,就像是追随着他似的。

沫儿烦躁起来,决定抱着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经过乌龟身边,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乌龟竟然回过头,还在盯着他。不知怎么的,沫儿总觉得乌龟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还隐隐地带着泪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来。看到乌龟的眼睛里亮光一闪,不禁叹了口气,重新把瓶子放在对面的石台上,手伸进口袋偷偷捏了捏用手绢包着的一百九十五文钱——从小到大,沫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昨天晚上反复数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合适,唯恐婉娘这个老财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便用一块手绢包了,全部放在裤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裤子都拉的坠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气,走到老王面前道:“你这个乌龟卖不卖?”

老王显然不相信沫儿一个小孩子会是买主,笑道:“当然卖,难道摆在这里看?”

沫儿迟疑道:“多少钱?”

老王疑惑道:“难道你要买?最少一两银子。”

沫儿嗫嚅道:“能不能便宜点?我没这么多。”

老王看沫儿不像说笑,而且看沫儿的衣着打扮也还像样,便重视起来,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乌龟,这炖汤可是大补,给爹娘补身子最好不过了。”

沫儿虽然一向口齿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还价实在说不出口。

正在为难,却见婉娘和文清过来了。沫儿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拉着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两银子。”

婉娘道:“做什么?昨天支的工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这时路过的两个中年妇女看到了乌龟,惊叫道:“好大的乌龟!”抬头问老王,“怎么卖?”

老王道:“最少一两银子。”

其中一个妇人左看右看,对另一个妇人道:“到底城外的东西便宜些。”然后对老王道:“行,我买了。”

沫儿回头,看乌龟还在昂头看着自己,催促道:“快点啊,借我一两银子,从我工钱里扣。”扭头对着老王叫道:“我先问的!我先问的!你不能卖给她。”一把扑上去将乌龟抱住,其实也抱不动,只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乌龟的背甲。两位妇人看他这样,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走了。

婉娘这次倒没说什么,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两银子给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卖鱼虾和卖田蛙二人羡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对着这只大乌龟束手无策。

沫儿先解开了麻绳。绳子将乌龟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沫儿想去揉一下,乌龟疼得一缩。但脑袋还露在外面,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婉娘三人看。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花粉来,说道:“涂上这个,消肿快些。”沫儿接过,将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还在和乌龟对眼儿,婉娘在旁边嘻嘻笑道:“沫儿,你花这么大个价钱买了它做什么?炖乌龟汤?”乌龟循着婉娘说话的声音转过头来,仿佛能听懂她说什么似的。

文清道:“真可怜,我们把它放了吧。”

沫儿赞许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它的腿受伤了,不知会不会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们先把它带回闻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卖鱼虾的凑上来,惊讶道:“你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就为了放生?”口中啧啧有声,“真是钱多了没事干了。”

沫儿现在发愁的是,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只乌龟带回去。马车停在上东门外的一处茶馆,离这里有二里远。这只大乌龟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着又吃力,他还有个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难为人了。

婉娘悠闲地看这旁边的景色。沫儿过去作了一个揖,讨好道:“婉娘,我帮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会打算让我帮你搬这只乌龟吧?我可搬不动。”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动,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让婉娘搬它?我是想让婉娘帮我们抱一个瓶子,我来背花囊,双手空出来就可以搬乌龟了。”

※※※

正说着,吵吵嚷嚷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穿一件墨绿团花锦稠无领上衣,下面穿了一条芥末色府绸裤子,手里拿着一条皮带,朝空中甩的咔咔作响,看起来像是哪家养的打手。后面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个却一脸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个小伙夫,被裹在中间,不时被三个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让到了路旁。为首的墨绿大汉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看沫儿脚边的乌龟。凑过来问道:“这龟卖吗?”

沫儿连忙将乌龟连推带抱地往路边移了移,警惕地道:“不卖。”

墨绿大汉嘿嘿笑了声,露出一口大黄牙,道:“把这个卖给我吧,你这小娃子,要这么个大乌龟做什么?”

沫儿抱着更紧了:“不卖。”

后面的三个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这个做什么,卖给我们吧。”

沫儿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卖。大汉愠愠地看着沫儿,语气逐渐骄横,貌似竟然想仗着人多强买。

见婉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文清虽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显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沫儿眼珠儿转了转,站起来一脸真诚道:“不好意思,老叔,这是为我们家老夫人买的,老爷让我在这里看着,是真的不能卖。”

墨绿大汉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说着拿出一个绿色荷包,哗啦啦抖得直响。

沫儿哈着腰一个劲儿地点头,赔笑道:“老叔,真是对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油腔滑调地和墨绿大汉过招,觉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脸道:“老叔,您看您这高大威猛的,哪还需要吃这东西补身子?我们家老夫人一脸皱纹,风烛残年,是没办法了才买这种东西。”婉娘听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着嘴儿笑。

大汉听沫儿夸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着吃这个东西。”说着还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还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吧?我们家老爷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对老夫人可孝敬了,专程一大早来买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过会儿,我家老爷来了,您和他说去?”

大汉一听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李大人,气焰顿时低了下去,笑道:“原来是李大人买的,那就算了,还是给老夫人好好补补吧。”

旁边的三个人见老大发话,便推了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一把,大声呼喝走了。

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一听沫儿说是吏部李大人买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连忙将摊位往旁边移了移,再不敢说“钱多了烧的”的话。婉娘在旁边笑弯了腰。

※※※

前面五个人走着,中间的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突然扭头撒丫子往回跑,边跑还边“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来竟是个哑巴,而且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刚跑没几步,后面的四个大汉就追上来了,墨绿汉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将一条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围有人看,墨绿大汉笑道:“我家的小伙计,偷了东西想逃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就走。

周围个个都不愿多管闲事,也无人打听墨绿汉子话的真伪,看着墨绿汉子提了人走远。

※※※

文清抱了乌龟,沫儿背着花囊,和婉娘各抱一个瓶子,走着回马车。

婉娘问:“沫儿,你看刚才的大汉是做什么?”

沫儿道:“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个小哑巴还有点意思。”说着伸开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这是刚才四个人在听你胡说时,不知谁丢在我脚边的,想必有什么故事。”

手绢脏得分辨不出颜色,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皱巴巴的一团。沫儿两手占着,伸头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么。

〔三〕

回到闻香榭,文清和沫儿将乌龟放在了盛满水的大缸里。

婉娘将手绢洗了,拿着手绢翻来覆去看了良久。这是一条白色的丝质手绢,上面用同样的丝线绣了三个字:闲情阁。

沫儿和文清更关心的是乌龟怎么样了。乌龟看起来似乎更没有精神,沉在水底一动不动。两个人趴在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希望它能像早上那样将眼珠子转一转,好证明它还活着。

婉娘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沫儿,你今天借我的一两银子,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道:“还能怎么办?不过还是扣我的工钱罢了。”

婉娘坏笑道:“哦,忘了告诉你,借钱可是要付利息的。月息八钱。”

沫儿知道婉娘趁机敲诈,可是也没办法,横她一眼道:“随便你,不过再多做几个月罢了。”

※※※

下午时分,婉娘去街上买了香瓜、石榴、桃子等瓜果和一些香烛,在院中摆起了香案。

吃过晚饭,天色已晚。天上繁星闪耀,一道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银河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遥遥相对。

婉娘点起香烛,摆上瓜果,款款朝天祭拜。

沫儿一看到婉娘烧香,便爬过来磕头。文清见沫儿磕,也跟着跪下磕。婉娘笑着将文清一把推开:“傻小子,你做什么?”

沫儿只管磕头,道:“你不是烧香求菩萨保佑吗?我也来磕个头,求菩萨保佑乌龟赶紧好。”

婉娘笑得肚子疼:“我这是乞巧呢!文清凑什么热闹?”原来乞巧节是个女孩子的节日,早上洗头发,晚上则摆香案乞巧,祈求天上的仙女能赋予她们聪慧的心灵和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工技法娴熟。

沫儿突然想起,方怡师太当年也给他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方怡师太在天上,是不是和牛郎织女在一起?

文清看沫儿突然闷闷不乐,以为沫儿担心乌龟,就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看乌龟是睡着了,明天肯定就醒了。”拉了沫儿一起坐在石阶上,看天上的星星。

两个人坐等婉娘拜完,惦记着香案上的瓜果。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咝咝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叫道:“婉娘,我来给你送东西了!”

“啪”的一声,隔墙丢进来一个小包裹。婉娘起身笑道:“公蛎果然机敏过人,多谢。不进来坐坐吗?”

外面传来叹息声:“小生这个样子……怕吓到了婉娘,我就不进去了,后会有期!”声音渐渐远去了。

文清捡起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块乌黑的鳞甲,看起来就像放大了的鱼鳞。

文清问:“这是什么?谁是公蛎?”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笑道:“是昨天吃饭时认识的朋友,他说送这个给我们做香料。”

沫儿问:“不知道宋公子怎么样了?”

婉娘道:“宋公子好好的在崇文馆任职呢,能有什么事?”

沫儿拿了所谓的“龙鳞”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四〕

七夕后两天便是立秋。“早上立罢秋,晚上凉飕飕”的说法果然不错,一过立秋,燥热天气立刻便下去了,只剩下中午时分发下余威。

乌龟在大缸里待了两天,不吃不喝,不游不动,文清和沫儿几乎一天要去看三十次。沫儿甚至怀疑乌龟已经死了,求了婉娘去看,婉娘瞄了一眼却道:“它已经好了,正在休息呢。”两人这才放了心。

※※※

这天傍晚,沫儿和文清正在院中的青石上抓石子玩,见进来一个秃头大肚的老头儿,个子不高,眉毛胡须全是白的,一脸慈祥,两手提着两大包东西。

文清站起来问道:“爷爷找谁?”

老头儿笑眯眯道:“我就来看看你们两个。”将油纸包打开,竟然全是沫儿喜欢吃的:李玉堂家的糖葫芦,全福楼的牡丹饼、杏仁酥,聚福园的卤鸡腿,还有一包谭婆婆家的炒瓜子。另一包是瓜果,粉嫩歪嘴的桃子,白白圆圆的香瓜,笑开了嘴的甜石榴,馋的沫儿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婉娘听到声音走了出来,看到老头儿,却一点都不惊讶,笑道:“买这么东西干什么?把他们两个都惯坏了。”

老头儿一边笑道:“婉娘好福气,这两个童子可都不错。”一边拿了两个鸡腿递给文清和沫儿。沫儿对卫老夫人面慈心狠一事还有阴影,迟疑着不敢去接。

婉娘揶揄道:“接了罢!瞧那嗓子里恨不得长出只手来,还装什么斯文!”

沫儿看婉娘的表情,两人分明是认识的,便问老头儿道:“你是谁?”

婉娘道:“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快叫爷爷。”沫儿从小除了方怡师太没有其他亲人,“爷爷”、“奶奶”这些称号从来没用过,所以叫不出口,倒是文清脆生生地叫了声“爷爷”。

那老头儿也不在意,只是慈祥地看着他和文清吃东西。

婉娘问道:“前几天怎么回事?”

老头儿脸红了下,笑道:“头一天在鳌公那里多饮了几杯酒。”

婉娘掩口笑道:“好啊,这次你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沫儿和文清见那人和婉娘熟识,心下没有顾忌,更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堆美食上了。

〔五〕

一大早,文清和沫儿就去看乌龟怎么样了。乌龟今天看起来十分精神,一双小眼睛盯着文清和沫儿转来转去。两个人扒着缸口看了半天,商议着把乌龟送回到洛水去。

婉娘笑道:“我们家的园子还不是和洛水通着?放进园子就得了,那还用得着走几里路去洛水?”

两人一听,觉得不错,便抬了乌龟,放进了后院的塘子里。

刚吃完早餐,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黄三开了门,一个小童拿着一个名帖笑道:“这里是闻香榭吗?”

见黄三比划手势,知道是个哑巴,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可真难找。我来给我们家姑娘买香粉。”

婉娘走过来,接过名帖,看了一眼,问道:“要些什么?”

小童道:“都在帖子里写着呢。”

婉娘翻看了会儿,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你来,你们家那个小哑巴呢?”

小童笑道:“你说小凤啊?她前几天偷了东西逃跑,被抓回来关起来了。”

婉娘道:“唔。你三天后来取香粉吧——这是哪位姑娘要的?”

小童道:“除了阿曼姑娘,哪个还需要来闻香榭专门定做呢?我们红姨说,如今人手不足,想请闻香榭做好之后送去,可以多加一些银两。这是地址。”

婉娘接过,笑道:“没问题。”

※※※

沫儿和文清还在吃早餐,见婉娘拿着名帖满脸笑容走了过来。文清道:“婉娘,什么事这么高兴?”

婉娘道:“你瞧。”

名帖十分精致,粉红色底笺,纸质细腻,挺而不脆,柔而不皱,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上面详细列举了所需香粉的种类和数量,要的都是极其名贵的品种。最关键的是,落款上三个娟秀的汉隶小字:闲情阁。

“闲情阁?”沫儿叫起来,“那个手绢!”

婉娘道:“我正好这几天闲得慌,想去闲情阁逛一下呢,他们就找上门来了,也省得我费事去打听了。”

〔六〕

婉娘让黄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准备香粉,自己却换了件湖蓝色圆领襦衫,将团扇换成了折扇,头戴黑色罗纱幞头,腰系蓝色凤纹玉带,装扮成一个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疯前的元二公子还要文雅潇洒。又收拾了一个包裹,要文清和沫儿换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门。

过了新中桥向西,一会儿便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两头巨大的石狮分卧两旁,十二根高柱分别悬挂着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门后传出阵阵丝竹吟唱之声,门楣上方写着“太常寺”三个字。

大唐历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园之风盛行,官方、民间乐坊众多。这太常寺专为管天下乐坊乐工而设,下辖“大乐署”、“鼓吹署”两个机构,乐工多达数万人众。寺内山水相宜,景色雅致,且佳人如云,不少王公贵胄、皇亲国戚或真爱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时间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开了青楼,其中不乏音律技艺高超、倾国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且名气渐响,慢慢的太常寺周围竟成了青楼汇集之地,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光临鉴赏。

文清和沫儿哪里知道这些。沫儿凝神听园中清唱袅袅,声音悦耳,异常动听,丝竹伴奏技术高超,或柔美轻盈,或激昂奔放,与演唱者声线相辅相成,丝丝入扣,撩人心弦。

文清以为到了,便问:“婉娘,闲情阁就在教坊里吗?”

婉娘却道:“这边呢。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们就是跟着我一起出来游玩的小书童,记得吗?”

文清点头。沫儿一听,觉得好玩,不觉来了兴致。

婉娘带着文清沫儿走过教坊正门,拐过一个拐角,来到旁边一处庭院前。与普通人家不同,这处庭院并未用高高的院墙围起来,而是全部为一丈来高的雕花铁栅栏,里面种着修建齐整的花树,隐隐透出里面的红脊飞檐;正中一个月形门,同样是雕花铁栏,门内两边种了两棵硕大的紫藤,老桩横斜,茎蔓蜿蜒屈曲爬满门框,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繁花满树迎风摇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门一样,别有一番韵致。

婉娘回头交代道:“记得要叫我公子。”然后摇着折扇,带着文清沫儿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在外面眼见没人,没想到刚走进花门,便有一个小厮过来道:“请问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并不答话,神态倨傲,随手丢给那小厮一块金锭。小厮一愣,带他们到旁边一处草堂坐下,斟了茶,点头道:“公子请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请红姨来。”

坐在草堂,将前面院落风光一览无余。草堂为木质,从柱子到地板、墙壁,全部用乌木搭建;三面皆空,一面有墙,墙上挂着一个琵琶,靠墙的位置还摆着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梁上悬挂着一串铜铃铛,随风叮叮作响;正面对着的是一个荷塘,满堂的荷叶荷花,随风起舞;背面种着几丛翠绿欲滴的竹子,更为小院增添了几分幽静。竹林后面,则是一座小楼,在绿荫丛中若隐若现,想来就是什么闲情阁了。

沫儿问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婉娘迟疑了一下道:“青楼。”

沫儿有些搞不清状况。他在城里乞讨时,也去过南市附近的烟花巷,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着艳丽,举止粗俗,与今天的闲情阁大不相同。

连文清都看出来了,疑惑道:“这是妓院?”

婉娘道:“青楼可不同于一般的妓院,这里是清倌人。先不要问,等会儿随机应变,看我脸色行事。”

一阵风吹过来,前面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刚才那个小童领着一个中年美妇走了过来。那妇人一身红装,面如满月,眼如银杏,自称“红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婉娘起身行礼道:“敝姓李。久闻闲情阁阿曼姑娘大名,特来一睹芳容。”

说着拿出一个玉如意来——正是卢夫人当时购买三魂香时给婉娘的那个。

要是寻常妇人,见到如此质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这红姨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并未表现出艳慕或惊讶之色,只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饮了几杯酒,至今还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预约,还是请李公子改日再来吧。”

婉娘欠腰笑道:“但请红姨行个方便,小生远道而来,就为见阿曼姑娘一面。”说着又取出一对玉镯来,“这个是小生给红姨的见面礼,成色尚好,配红姨的肤色正合适。”

红姨迟疑了一下,笑道:“也罢,李公子如果非要见阿曼姑娘,可愿意等等?”

婉娘一揖到底,喜道:“谢红姨成全。”

红姨带了婉娘三人,穿过竹林,经过一座假山,来到后面小楼。这小楼也是通体使用名贵的乌木搭建,一共三层,装饰极为精致。

婉娘本来以为红姨要带他们上楼,谁知竟是经过小楼,穿过浓密的花树,绕道了小楼的另一侧。原来小楼这侧别有洞天,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将洛水的活水引过来,环绕着一个大的草坪,绿草犹如锦缎一般,在阳光下隐隐闪光;上面搭有七个乌木草堂,顺势而建,呈合围之势。风格同前面草堂相似,但装饰各具特色,正梁各挂着一串儿小铃铛,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草堂之间有小路相连,又相距甚远,互不遮挡视线,既可以看到对面的花草绿树,又彼此之间互不影响。

婉娘赞道:“好美的景色!”

红姨领他们到第一个草堂坐下,道:“请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妆完毕就来陪公子。”

婉娘又拿出一支玛瑙凤钗来,笑道:“红姨,我这里还有一支玛瑙凤钗,我瞧和你这身衣服十分相衬,不如也一并送了你吧。希望红姨在阿曼姑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只是小生还不知阿曼姑娘何时能来,怕等得无聊,不如红姨先叫其他姑娘来坐坐如何?”

红姨接过凤钗,笑道:“谢谢公子了。要不我先叫灵玉姑娘来给公子唱个小曲儿吧。”

一个小丫头先过来斟了茶,摆上了四碟点心,后见一个丝绸包裹着美人儿,抱着琵琶袅袅娉婷走了过来,笑道:“李公子万福。小女子灵玉献丑了。”

说罢抱琴坐下,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文清和沫儿对乐理一窍不通,但也觉得确实弹得不错。一曲终了,婉娘鼓掌道:“灵玉姑娘好技法!”从包裹里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见灵玉姑娘,不成敬意。”

灵玉喜滋滋接了,道:“红姨说李公子英俊潇洒,又出手阔绰,果不其然。”

婉娘请灵玉坐了,道:“我听灵玉姑娘的演奏,只怕比太常寺的乐师也不差,怎么会不如阿曼姑娘呢?”

灵玉眼现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还不是客人说了算?客人厌烦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叹道:“这倒也是。”随后问道:“听说这阿曼姑娘弹琴极好,想见一面都十分难。”

灵玉不忿道:“还不是因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也不追问。沫儿在旁边问道:“灵玉姑娘,闲情阁里是不是有个小哑巴?”

灵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来闲情阁吗?你怎么知道?”

沫儿道:“我听其他公子闲聊时讲的,我有一个堂姐,是个哑巴,六年前,长到七岁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婶子找了多年,让我也留着心,所以我就想打听一下,会不会是我丢失的堂姐。”

灵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这小凤刚来的时候是能讲话的,来到这里可能水土不服,声音嘶哑,慢慢地才便哑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过随即又摇头,道:“年龄也不符。”

沫儿失望地道:“原来如此。”

婉娘随意和灵玉聊了几句周围的景色,不久便有个总角小丫头过来请灵玉回去。不大一会儿,只见红姨亲自带着一个白衣女子,一个小丫头捧着一把古琴,走了过来。

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蛴领,白衣胜雪,浑身上下不带一点人间烟火味儿。红姨道:“阿曼,这位是李公子。”然后笑道:“李公子,阿曼只能陪您一刻,午时已经约了人了。”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红姨走远,这才朝婉娘施了一礼。然后淡然一笑,并不说话,坐下在琴架旁边。小丫头拿了曲牌,过来问道:“请问李公子想听哪首曲子?”

阿曼静静地看着婉娘,眼神纯净,犹如山里的一汪清泉。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叮叮咚咚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出,音节时高时低,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忽然音阶一转,节奏活泼轻快,淙淙铮铮,犹如松间细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后,旋律如歌,清韵悠扬,俨若行云流水一般。

婉娘赞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响!”连文清和沫儿都噼里啪啦拍起手来。

转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礼,缓缓退出。

※※※

看着阿曼姑娘渐渐走远,婉娘叫道:“沫儿!”

沫儿也同样在盯着阿曼,见婉娘叫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原来阿曼姑娘也是个哑巴。”

一个小丫头过来,说红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们三个出了闲情阁。刚走出紫藤门,未及转弯,三四个家丁从他们身边急匆匆冲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里叫道:“快追!”正是前几天早上遇见的那几个人。

沫儿奇道:“莫非是那个小哑巴又逃出来了?”

婉娘向前后左右各看了看,道:“快点,这边来!”向前几步冲过去。拐角的花丛中,躲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虽然换了女装,但沫儿一眼看出,正是那个小哑巴。

婉娘叫道:“小凤?”

小哑巴顿时抖成一团,往花丛中缩了缩,啊啊呀呀摆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们走,一会儿找你的人回来就麻烦了。”

不由分说,拉起小哑巴就走。正好前面驶来一辆马车,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闻香榭,小哑巴并不安分,不住地走来走去,唉声叹气,几次不是文清和沫儿拦着,她就要跑出去了。

婉娘看她这样,不像是担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么事情,问道:“你有急事?”

小哑巴不住点头,乱七八糟比划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黄三来,竟然连黄三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意思。

婉娘拿了纸笔来,问道:“会不会写字?”

小哑巴眼睛放光,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快救小姐”。

沫儿问:“你是谁?你的小姐是谁?”

小哑巴写道:“小凤,阿曼姑娘。”

婉娘问:“你逃出来干吗?是要给谁送信?”

小哑巴写道:“报官。”

婉娘问:“为什么要报官?”

小哑巴又写道:“她们要小姐的眼睛。”

婉娘道:“你先别急,慢慢把事情经过写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一直到傍晚时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扬州,父亲做过嘉兴县令,家境倒也殷实。小凤是阿曼的丫头,父母双亡,从五岁开始一直跟着阿曼。阿曼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卧病,不几个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仆欺负她年纪小,竟然哄抢了家产一哄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击,骤然失声,慢慢地竟然连一句话都不能说了。后因在家乡难以继日,便带了丫头小凤从了乐籍,学习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乐坊受到限制,不得已半年前在闲情阁做了清倌人。

一个多月前,小凤去红姨房中领阿曼这月的例钱,无意中听到有人讲话,说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纯净,当然最好用阿曼的。并且提到什么西域手术,保证换眼手术成功。小凤吓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对阿曼说,只是自己暗暗注意红姨动向。

一日午后,小凤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来后又累又渴,抓起桌边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热茶冷,嗓子竟然受了伤,嘶哑起来,并一日比一日严重,阿曼带她去看遍神都的名医,皆不能医治,半个月过去,渐渐地竟然成了哑巴。

如此,小凤也认了。四天前,她无意中经过红姨房间,却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说要在立秋后半月之内动手最为合适。

小凤认为必须要报官,否则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闲情阁各位姑娘的丫头开门打水之际,偷偷地跑了出来,到官府击鼓报案,别人看她一个小哑巴,又说不清楚,便将她赶了出来。

红姨见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寻找。一直追到上东门外的河提,将她抓了回来。

抓回去之后,她被关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只记得那个半月之期,心下十分着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备,又逃了出来。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现在好得很,应该这几天还没事。我们上午刚见了她。”

看小凤还是一脸焦急,婉娘道:“你现在着急也没用,无凭无据的,即使报官,官府也不会受理。先安心在闻香榭住下。正好后天我要到闲情阁去送香粉,顺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么不妥当我们再来商量对策,如何?”

小凤见婉娘说得有理,只好点头答应。

沫儿第一次听到人间竟然有“换眼”之说,惊讶不已,问道:“婉娘,这个西域的换眼手术,该不是邪术吧?”

婉娘道:“我也只是听过。听说西域有些地方,不仅换眼,连人的心都可以换呢;而且不用画符,不用换命。是不是邪术,我们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七〕

闲情阁要的香粉香露并无特别。紫粉两盒,玫瑰露一瓶,胭脂一盒,口脂两盒,眉黛两支,花钿一盒。黄三将已经加工的半成品紫粉、玫瑰露细细地澄淘了数遍,整治得十分精细;眉黛、胭脂、口脂都有现成的精致成品,不需费事。

将闲情阁要的香粉归置齐整,婉娘拿了些牡丹花瓣来,要文清和沫儿蒸了之后制作花露。沫儿疑惑道:“牡丹花不是用于男子香粉吗,怎么还做花露?”

婉娘道:“这个不是闲情阁要的。别废话,快点做。”

整整做了一个上午,才淘出一小碗红色的液体来。

吃过午饭,婉娘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拿出一个红绫包着的东西交给了黄三,让他去烤焦了研碎。

黄三恭恭敬敬地接了,双手捧着,在香案前叩了几叩,返回厨房。沫儿第一次见婉娘和黄三如此恭敬,忍不住追着看他拿的是什么。

黄三将火生好,将一个干净的大铁锅放上去,然后将红绫里的东西放进了锅里。沫儿探头一看,原来是七月七那晚公蛎送来的乌黑色龙鳞。

婉娘叫道:“沫儿,你在那里磨蹭什么?我们到后园去了!”

沫儿跑过去问道:“你费尽心思讨来的龙鳞,怎么给了三哥在火里烤?”

婉娘道:“当然是做香粉。还能做什么?”

婉娘带着文清和沫儿去了后院。文清又咬破手指,给他的血莲喂了一点血。然后绕过龙吐珠的花架,来到后面。一株纤弱的藤类植物,柔柔地缠在旁边的竹架上,枝头上开着两朵花,一红一白,成喇叭状,比普通的牵牛花稍大一些。

文清奇道:“这里种着一株牵牛花,我还没注意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