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白玉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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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将神都洛阳装扮得粉妆玉砌。原本犹如垂暮老者的枯树,仿佛一夜之间焕发新颜,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闻香榭整个园子玉树琼花,只剩下后面的水塘子一池碧水,热气微腾。在一尘不染的纯白里,大地一片静谧安详,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都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寂下来了。

今天恰巧立冬,这雪下得倒是应景。但对沫儿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冻疮,是沫儿除寒冷之外对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从第一场雪开始,沫儿的手都是红肿加皮开肉绽,一直要等桃树盛开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顾不上打雪仗、赏雪景,各指关节已经开始发红发痒,肿得像发好的红枣糕。

蒸房那边,黄三正忙着给沫儿做防治冻疮的膏子。人参、冰片、薄荷、红花、三七、附子、黄柏、吴茱萸等经过炮制,淘出最细的粉末或汁液,与加了姜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蔷薇花露或者陈皮露,便制成了洁白芳香的冻疮膏。配料倒也普通,只是繁碎,各种各样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还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几乎将所有的工序用个遍,才做出十几瓶子这样的膏子来。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儿帮不上忙,地上这么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时候。虽然婉娘早就告诫沫儿,要注意保暖,等涂上了冻疮膏再出去玩儿。沫儿哪里按捺得住,拉着文清在雪地里疯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裤脚湿了半截才回来。再一看,手背上红肿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紫色,一些地方还鼓起了小水泡,这才慌了神。

婉娘气得没法,一边骂他们两个贪玩,一边生起了炉火。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温水,加入姜汁,将手脚放进去慢慢搓热,然后抹涂上一层冻疮膏,围着火炉抱着小花猫,舒舒服服地坐着,连喝水都要文清端过来。婉娘端出针线筐,准备给文清和沫儿每人缝制一双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诗集,认真阅读,不时发出赞叹,或与沫儿探讨一下心得。连黄三也搬了椅子坐过来,面带微笑,看着文清和沫儿读书。

此时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沫儿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学着那些风雅人士长叹一声:“此生足矣!”

婉娘扑哧一笑,正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随意道:“小花猫来闻香榭已经快三个月了吧?”

文清读诗已经读腻,连忙接过话头道:“正是呢。”

婉娘低头继续缝手套,“唔,它的主人要来啦。”

话音未落,“梆!梆!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特别清晰。

婉娘顿时来了精神,笑道:“生意来了!”起身换了木屐,出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袄,下着水红色长裙,踩着一双牛皮木屐。她的身后停着一顶红毡小轿,轿身并无装饰,十分简单大气,两个脚夫笔直在站在轿子前后。

婉娘先道了声:“怀香姑娘!”接着朝轿子道了个万福,轻笑道:“公主大安!”

轿子里的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气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饮杯热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怀香道:“不用了,多谢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过,想定制一批香粉。”

轿子里的人焦躁叫道:“怀香!”

怀香连忙过去,伏在轿帘听公主示下,不住点头。然后回头对婉娘低声道:“请问闻香榭里有治疗冻疮的膏子吗?”

婉娘笑道:“公主来得巧了,治疗冻疮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现在就要吗?”

怀香惊喜道:“那敢情好。请婉娘取两瓶来。”在一旁恭立的黄三听见,回到中堂,用一个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装了,拿了送出来。

怀香接了递入轿中,又拿出一张帖子和一封银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这上面了,请婉娘做好后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小花猫儿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兴奋地绕着小轿嗅来嗅去,最后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轿子钻了进去。

轿子里的人发出“咦”一声轻呼,小花猫儿先是轻轻喵了几声,突然“呜喵”一声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脚踹了下来。婉娘连忙抱过,歉然道:“公主受惊。”

怀香盯着小花猫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只猫……不知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我从小养大的,不认生。姑娘也喜欢?”

怀香一怔,眼神一闪,道:“不,我不喜欢小猫小狗的。”说着招呼轿夫抬起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花猫竭力想挣脱婉娘的怀抱,盯着远去的轿子不住低声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远去。

婉娘回头看见沫儿和文清站在身后伸着脖子张望,笑道:“不在屋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小心你的爪子变成红烧猪蹄。”

沫儿两手交替搓着手背,夸张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饭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问道:“这是哪位公主?”来闻香榭选购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宫女来的,有自己兴致勃勃前呼后拥来的,但都派头十足。像今天这个,只带了一顶小轿一个宫女的公主,还从没见过。

婉娘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信诚公主。”

沫儿惊道:“真是公主啊?我还以为像那个臭丫头一样,是世袭的公主呢。”沫儿一提起明珠,三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宝儿,气氛为之一沉。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制宝儿心悸症发作的香露后,文清和沫儿驾车寻遍了洛阳城内所有香料铺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蚕的炭木。婉娘重新制作了龙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蚕,只能作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强忍悲痛,在洛阳盘桓了数日后带着宝儿回了长安。

※※※

黄三对照信诚公主的清单要求,将所需原料一一备齐。刚将红蓝花瓣蒸上,忽然大门洞开,先进来两个侍卫在门口站定,接着进来一位贵妇,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体态丰腴,举止优雅,高高的凌云髻上插了一朵珠花,裹着一件加了金线织就的大红猩猩毡,一派雍容大气之相,扶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

婉娘略一施礼,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摆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气,还是帮我推选几款香粉要紧。”看起来极为和善,但眉间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文清连忙斟了茶来,和沫儿两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后。

婉娘道:“公主要什么香粉,只管送个帖子来,婉娘自会送去,大冷的天,何劳公主亲自来选?”

建平公主浅笑道:“这些东西要自己来选才有趣味呢。”黄三已经搬出一个紫檀木匣来,里面都是这些时日制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边的丫头一一递过来,建平公主细细挑选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货架上扫视了一番,道:“婉娘这里可有护手的膏子?”

婉娘连忙差沫儿取了几白玉膏来,笑道:“公主原来要这个。刚做好的呢,用了之后手不皴不裂,光滑细腻。”

公主打开一瓶闻了闻,点头道:“就要这个了。”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弓起背部,呜喵一声,竟然朝着建平公主扑过去。公主一惊,手中的白玉膏差点掉在地上。婉娘连忙喝止,沫儿一把抱起猫,送到文清房里关了起来。

公主皱眉道:“婉娘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

婉娘笑道:“原是我家新招的小伙计养的,舍不得丢掉,既然公主不喜欢,婉娘处理了就是。”

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沫儿,道:“那倒不用。”

送走了建平公主,沫儿挠挠头道:“莫非今年流行冻疮膏?半天就有两位公主来买冻疮膏。我还以为冻疮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人才会有,原来公主也长冻疮啊?”

文清憨厚道:“这大冷的天,定是公主体恤下人,买给下人用的。”

婉娘得意道:“你道我闻香榭的白玉膏就只能治疗冻疮?这可是冬季护手的灵药呢。”捧着银子眉开眼笑,“白玉膏一做好就开市了,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二〕

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便放晴了。碧蓝的天空下,明亮的日光在白雪的反射下晃得人眼睛发晕。气温尚且不算太低,太阳一出,雪便慢慢融化,原本洁白的街道很快泥泞一片。偶有马车驶过,黄灰色的雪泥四处飞溅。

沫儿握着扫帚,抱怨道:“这还没去赏雪景呢,就变成了黄泥塘子!”哗啦哗啦将扫帚挥得山响,文清傻呵呵笑着,将扫在一起的雪一铲一铲堆到街道两旁的树下。

一只脏兮兮的小猫一瘸一拐贴伏着地面爬到沫儿脚边,沫儿奇道:“哪里又来了一只小猫?和我们的小猫长得真像。”文清也凑了过来,两人蹲下仔细查看。

这只小猫浑身泥污,辨不出毛色,且湿漉漉的,一簇簇的毛板结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只小刺猬,鼻梁上有一条口子,上面有干涸的血迹。看到文清沫儿两个,似乎一点力气也没了,半眯着眼睛,伏在沫儿的脚面上轻轻地叫着。

沫儿也不顾手上的冻疮,双手托起小猫,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文清,你快去看看,我们家的小花猫在不在。”

文清拿起铁锹和扫帚,道:“走吧,先抱回去再说,它快要冻死了。”

婉娘正在大堂调配那些香儿粉儿,未等两人开口,便道:“小花猫回来了?”

沫儿一惊,道:“真是我们的小猫?”婉娘在大堂的一角给小花猫做了一个窝,沫儿文清都是不管闲事的,哪里会注意到小花猫晚上出去。正待细看,小花猫突然无声翻滚起来,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样子十分痛苦,一边翻滚,一边伸长脖子咕咕呕吐,直到呕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瘫在地上喘气。

文清连忙打来热水,连洗了三盆子污浊的黑水,小花猫才恢复本来的面目。经仔细检查,除了鼻子受伤,它的前左脚脚趾指甲断裂,脚面肿起。文清奇道:“小花猫来了这么久,一直好好的,怎么昨晚突然跑出去了呢?”

沫儿和婉娘都没顾上回答。小花猫的呕吐物里,有一个拇指高的黑色小瓶子,火漆封口,上面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花纹。

沫儿把黑色小瓶子洗干净握在手中,一种微弱的力量含着无助和害怕,在他的手心冲撞,他想起昨天婉娘说的那句:小花猫的主人要来了。谁是小花猫的主人呢?

※※※

吃过晚饭,黄三带着文清和沫儿在火炉边挑选干花瓣,婉娘半躺在贵妃榻上,抱着小花猫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天色已晚,沫儿瞥了一眼旁边的更漏,打着哈欠道:“该睡了吧,明天再拣行不行?”本来看着还相当虚弱的小花猫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绕着火炉转了两圈,又一瘸一拐地在门口徘徊。

婉娘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花猫,突然问沫儿:“你的手怎么样了?”

沫儿伸过去给她看:“唔,快好了。”闻香榭的白玉膏果然不同,一天的工夫,手背红肿将消,水泡也瘪了,看样子再用两天便可痊愈。

婉娘坏笑道:“嗯,给你便宜点,扣一两银子的工钱。”说罢,不容沫儿辩解,简短道:“换衣服,出门。”蹬蹬上了楼。

沫儿七窍生烟,对着她的背影龇牙咧嘴地做出各种恐怖表情。文清追问道:“现在?”

婉娘也不回头,答道:“快点!”两人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收拾了,换上厚棉衣,裹了婉娘递来的隐身披风。

推开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小花猫哧溜一下从门内窜出,沫儿本打算穿上木屐,一见来不及了,快步追了出去。

繁星点点,银河斜挂,半弯的月儿发出清冷的光。沫儿原还担心路上泥泞,哪知如今昼夜温差大,地上的雪泥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喀喀嚓嚓直响,幸亏街上空无一人,不至于惊动别人。

小花猫虽然伤了一只脚,但跑得飞快,一路穿过闻香榭前的街道,转而向南,朝长厦门方向跑去。三人在后面气喘吁吁跟着,沫儿深悔穿得厚了,出了满身的汗。足足跟了有半个时辰,来到宣教坊一处围墙外,小猫爬上围墙外的老榆树,一跃翻过围墙,无法再跟了。

文清和沫儿面面相觑,同问婉娘:“怎么办?”

婉娘笑道:“跑热了吧?就在四周走走看看。”说着袅袅娉婷、举止优雅顺着围墙往前走去,仿佛这不是冬日黑夜,而是春日胜芳邀月赏花一般。

两人只好跟着。走了不远,便见前面灯火通明,两个硕大的石狮子,垂手肃立的侍卫,高高悬挂红色宫灯,显示出府邸主人的不同凡响。婉娘放轻脚步,三人裹紧披风,从门口慢慢走过。

大门正中的牌匾上书“信诚公主府”。三人小心翼翼,侍卫并未发觉。直到看不见了侍卫,沫儿才问道:“婉娘,你说这信诚公主会是小花猫的主人吗?”

婉娘轻笑道:“我哪里知道?”正待解释,忽见前面黑影儿一闪,小花猫竟然又从围墙中跳了出来。文清叫道:“快追!”

小花猫溜着墙根跑得飞快,拐了一个弯儿,钻入草丛不见了。沫儿俯下身子一看,原来草丛处有一个碗口的洞,原是这家院子的排水口。再往前走,却是一家寺院,门口种着两颗粗壮的古槐,昏暗的灯光下,隐隐看到高大的门楼上面写着“静域寺”三个字,周围弥漫着浓重的香烛气息。

沫儿乞讨时曾听闻,静域寺方丈德高望重,精通佛法,每逢他讲法之时,讲经堂内座无虚席,所以静域寺在城南一带颇有一些名气,但从未进去过。

婉娘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番。寺门严丝合缝,触之冰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四扇大门上各雕刻有一个门神,在微光中目露凶光。文清和沫儿两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觉得汗已回落,十分寒冷,巴不得早点回去。

婉娘用手指在门上抹了一下,放在鼻下闻了闻,嘴角微露笑意,道:“真有趣。走吧。”

三人转身,沫儿突然觉得脑后冰凉,仿佛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一般,猛然回头,却一切如旧,空荡荡的街道,肃立的老槐,庄严肃穆的大门,没有一丝异样。

〔三〕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起床下楼,看到小花猫已经在它的小窝里打呼噜了,除了毛色有些脏污,倒也没有新添伤势。

吃过早餐,婉娘换了胡服,做男装打扮,道:“文清套车,我们今天去烧香拜佛。”

尚不到辰时,天空有一层淡淡的白雾,清冷的空气一进入鼻腔,让人周身通彻,精神为之一振。

三人驾车来到静域寺,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正在扫地,见三人前来,只单手行了一个礼,并不多言。

婉娘背着双手,闲庭信步在寺门口转了几圈。原来门上雕刻的是四大天王,也称四大金刚,从东到西分别为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他们脚踏小鬼,威风凛凛;分别手持刀剑、琵琶、混元伞和狐貂,借喻“风调雨顺”。沫儿见婉娘兴趣盎然,也连忙凑上去细细观察。

婉娘瞟一眼他,笑道:“看到什么了?”

沫儿挠挠头,纳闷道:“我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可是又说不上来。”文清一听,也睁大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遍,道:“哪里怪?好像很多寺院都有四大金刚的。”

婉娘轻微摇头,抿嘴笑道,“走吧,文清沫儿有什么心愿?我们今天专门来烧香呢!”

※※※

静域寺原是先皇为一位高僧所建,虽然不大,但极为清净。门内松柏巍巍,绿意盎然,梆梆的木鱼声伴随着袅袅的青烟,在冬日之晨越发显得静谧幽远。树顶的白雪尚未消融,与松针上闪亮的冰凌相映生辉,映出团团簇簇的墨绿、灰绿、浅绿来,仿佛冬日的冷风将所有的绿色都赶到这里来了。

沫儿还以为自己是来得早的,谁知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位香客,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女眷,衣着华美,行止轻柔,好像唯恐惊动了佛祖似的,个个压低了声音说话,搞得沫儿和文清也低眉顺眼的,不敢高声喧哗。

寺内一进二重,前为天王殿,后为大雄宝殿。有两个偏院,东偏院是讲经堂,后面是僧房厨房。右侧西院为客房。各条甬道都打扫得十分干净,雪已经被堆在树下,没有一点泥水。婉娘说来烧香,却不去大雄宝殿,而是向西院的客房走去。

临院门口一间僧房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和尚,身着土黄色僧袍,厚唇大脸,一副老实模样,走过来施礼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要住宿?”

婉娘道:“正是。请问这位师父如何称呼?”和尚道:“小僧戒空。”

婉娘道:“我带着两个童子来神都投靠亲戚,可惜亲戚外放做官,想借宝刹暂住几晚,不知可有客房?”一边说着,一边朝客房张望。

戒空道:“有,现在客人不多。”

婉娘笑道:“师父一看就是好人。你可要给我一间光线好的,要朝南的。”

戒空也不答话,嘿嘿笑着,带他们来到北侧,打开一间房屋,道:“坐北朝南的就剩下这一间了。”

小院四周有二十多间厢房,房前屋后种有宝塔般的小松树。唯有西侧几间客房之间留有一块空地,一边搭了个草棚,一边搭了个灶台,是供应热水之处,一边堆满了柴,前面是一口井,旁边树立的竹竿上挂着几件衣服。

戒空开了门,道:“每天十文香油钱。那边有热水,自己打,每日辰时初、午时中、酉时吃饭,莫要误点。”转身便走,婉娘跟着出来,顺手塞给戒空一块碎银。戒空迟疑了一下,脸上一红,看周围没人赶紧接了过来,放入口袋。

婉娘嘻嘻笑道:“戒空师父,我一个人住着无聊,有没有年纪相仿的,师父介绍一下?”

戒空哦了一声,指着西厢临井的一间房道:“西一号房的杨施主是个读书人,和您差不多年纪,性格也活泼。北边的房子都是些寄居的乡绅,西边还住着几个穷鬼。”这戒空看起来老实,却是个俗人,说到穷鬼几个字时,一脸鄙夷之色。

婉娘随意道:“麻烦师父再开一间房,安排我的两个小厮住下。”指着西厢房对面的东厢第二间道,“就这一间吧,西厢太潮湿。”

婉娘走走看看,不住地东问西问。戒空拿了人家的银子,有问必答,甚是热心。沫儿看井台后的西围墙伸过来的藤蔓,奇道:“师父,围墙那边也是属于寺院的吗?”

戒空道:“那边是信诚公主府。”

沫儿看了一眼婉娘。婉娘仿佛没听见一般,压低声音道:“戒空师父,听说这静域寺金刚显灵了,有没有这回事?”

戒空顿时紧张起来,结巴道:“施主从哪里听说?”

婉娘笑道:“小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我又不爱多管闲事,只是觉得新奇,劳烦师父讲一讲。”说着摸出一颗珍珠飞快塞到戒空手里。

戒空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方丈说不让外传,既然施主有兴趣,小僧就斗胆告诉你,但请千万不要四处宣扬。”

婉娘道:“金刚显灵,原是好事,为什么不让宣扬?”

戒空道:“方丈说天子脚下,这种事情还是低调的好。”静域寺共有僧人三十多个,除了方丈、四位座首和四位执事,其他的都是杂役僧。静域寺周围多皇家贵胄,所以香火甚为旺盛,加上四位座首做法事的香油钱,竟比一般的大寺院也不差。

十几个杂役僧白天里各司其职,晚上却要在寺门口轮值。几个月前尚是盛夏,逢小和尚戒色轮值,半夜尿急,便跑到街道对面的花丛中撒尿。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四大金刚在黑夜里凹凸有致,双眼精光四射,犹如活了一般,吓得差点尿到裤子上。

当时谁也不信,都嘲笑戒色睡迷糊了。谁知过了半月,到戒空值班,半夜有客人投宿,等安置了客人后,戒空检查了大门准备安歇,竟然发现四大金刚真如戒色所说,威风凛凛地站在门上,眼睛灵动,分明是显灵了。戒空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跪地磕头。

戒空看到金刚显灵,以为定是自己要发达了,便留了个心眼,谁也没告诉。谁知十几天过去,一分钱财没得到,反而因为走路晃神摔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的,气得心底暗骂金刚忽悠他。心中郁闷,偷偷叫了好朋友戒相喝酒,两人喝多了一说才知道,原来戒相也见过金刚显灵。如此一来,寺院上下都传开了,众僧都为此事高兴,唯独方丈忧心忡忡,当天便召开了大会,宣讲了“水盈则溢,溢满则损”的道理,称佛门净地,天子脚下,不宜高调宣扬,告诫各位僧人不得外传。

婉娘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呢,原来这么简单。戒空师父忙去吧,我先去给菩萨上炷香。”

※※※

告别了戒空,三人慢慢踱回正殿。文清道:“婉娘,原来你以前听说过金刚显灵一事?”

婉娘抿嘴笑道:“傻文清。我不过是诈他一下。谁知道还真有此事。”

沫儿疑惑道:“金刚显灵,对寺院来说本是好事,正好可以扩大名声,香火就更旺了,怎么方丈会不同意宣扬呢?”

婉娘道:“先看看再说。”

沫儿皱眉道:“你为什么不问些关键的?比如有没有见到一只小花猫?”

婉娘吃吃笑道:“等你来问呀。”

大殿香客渐多,除了烧香拜佛的,还有一些前来听经解惑、游玩吟诗的文人书生,不时有人往功德箱里投入铜钱银两。

三人来到东院,今日并非讲经日,讲经堂内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翻看旁边书架上的经卷。婉娘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见后面一隅门上写着方丈室,朝沫儿一使眼色,沫儿走上去轻轻敲了门。

一个小和尚开了门,道:“请问施主有何事?”

婉娘双手合十,道:“在下久闻圆通方丈大名,今日特来拜会。”

这小和尚看起来有七八岁,圆头圆脑,一脸稚气,挂着两吊清涕,不时吸溜一下。看了看婉娘三人,回道:“方丈正在坐禅,请施主择日再来。”

婉娘朝着房间道:“不是小生冒昧,实在是有急事想问。昨晚偶经宝刹,见门上金刚灵动,所以今天特来拜会方丈。”

小和尚一听,猛吸鼻涕,喜道:“你也看到了?”然后回头叫道:“方丈,我没看花眼,确实是金刚显灵呢!”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戒色,无根无据之事,出家人不得信口附和。请这位施主进来说话。”

小和尚戒色喜滋滋地领了他们进去。房间甚为简陋,临窗摆放着一桌一椅,上面整齐地堆着厚厚的经卷和笔墨纸砚,对面墙角一个高脚几上摆了一盆枯木盆景,左边桌角上放着一个碗口大的黄铜熏笼,里面放了熏香,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靠墙摆着一张木床,床尾一个颜色陈旧的土黄色蒲团,圆通方丈盘腿坐在上面。

沫儿只道能坐上方丈之位的,一定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哪知圆通剑眉凤眼,身材挺拔,看起来只有四十岁上下,黑色长须,白色僧袍,眼神深邃沉静,神态安详,颇有高僧之风范。

见他们进来,圆通微微颔首,吩咐戒色搬了条凳让三人坐下,对戒色道:“你先出去吧。”态度甚是慈爱,然后转向婉娘道:“公子说见金刚显灵,愿闻其详。”

婉娘施礼道:“小生姓李,长安人氏,来洛阳投奔亲友,不料亲友外放做官,不在神都。昨晚烦闷,随意在街上散步,经过宝刹时,突然见门上金刚光影浮动,双眼精光四射,等走得近了,又无异样。小生思量,莫非金刚暗示小生仕途有望?故今日特来拜会方丈,求解此事。”

圆通方丈微笑道:“李施主有此奇遇,也是与佛法有缘。只是金刚显灵一说却不可尽信。李公子既然可以宵禁之后在街上散步,想来也不是常人。”显然是质疑婉娘说话有假。

婉娘嘻嘻一笑道:“宵禁之后外出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都能被官兵发现,这城里就不会有盗窃之事了!小生最喜新奇,昨天到达神都天色已晚,什么都没看到,小生又有择席之症,晚上睡不着,听客栈小二道此处有德高望重的高僧,心下好奇,就偷偷溜了出来。”

圆通见她说的调皮,还趁机不动声色地恭维了自己,不禁好笑,道:“这金刚显灵一事,小寺僧徒也有传闻。但是经老衲勘察,不过是对面豪门大宅灯光闪烁,映在门上而已。这几扇大门原料特殊,虽为木质,却硬如钢铁,几个雕像打磨的极为光洁,有反光也不出奇。”

婉娘听了,沮丧道:“原来如此。小生还以为金刚暗喻我能金榜题名呢。”

圆通方丈道:“我看李施主印堂发亮,性格机敏,事业定成。”

婉娘大喜道:“真的?那就好了!”说罢起身,“如此就不烦扰方丈了,小生告辞。”

圆通方丈道:“所谓金刚显灵一事,原是以讹传讹。老衲看李公子是个诚信之人,请李公子勿将此事往外宣扬。”

婉娘正待说话,突然斜刺刺闯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公子,转头看到婉娘三人,怔了一下,随随便便施了一礼道:“圆通方丈,在下如今手头拮据,还要在贵寺再住些时日。”圆通道:“我已经和执事僧交待过了,你只管住下去便是。”

那公子斜睨一眼婉娘,眼底微微浮现得意之色,转身走开。

婉娘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方丈放心。既然不是金刚显灵,小生自然不会出去乱讲。”

三人回到讲经堂,正好讲经堂空无一人。婉娘道:“我去烧香,你们俩随便看看。”

※※※

沫儿和文清在寺院里瞎晃悠,看见刚才吊着鼻涕的小和尚戒色在打扫回廊,便上去殷勤道:“戒色师父,我们来帮你扫地吧。”

戒色第一次被人称为“师父”,十分高兴,连忙吸了吸鼻涕,庄严道:“不用了。小僧自己扫。”

沫儿谄媚道:“小师父真厉害,能在这里出家。”这话越发激起了戒色的荣誉感,他得意地晃了晃光光的小脑袋,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小公鸡。

文清夺过扫把,道:“小师父,不如让我来替你扫,你先休息一下。”

戒色年纪虽小,但显然相当负责,郑重道:“那可不行,这是方丈要我做的。”听口气对方丈十分恭敬。

沫儿眼珠一转,夸道:“圆通方丈又有学问,待人又好,连我都想在这里出家了跟着他。”

戒色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喜道:“当然啦。圆通方丈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对我最好了。”原来这戒色是个弃婴,刚出生几天被丢在了静域寺门口,被圆通方丈收留,一直养大至今。

三人很快相熟,并迅速成为好朋友,从零食、游戏到爱好无所不谈,文清和戒色抓了些树根上堆的雪,团成一团放在手臂上比赛谁坚持的时间久。见沫儿不来玩,戒色吸溜着鼻涕傻呵呵道:“过来一起比赛嘛。”

沫儿迟疑道:“我的冻疮还没好,不敢玩儿,会复发。”

戒色伸头看了一眼沫儿的手,道:“你那个有什么,你瞧我的!”一双手伸出来,整个手背犹如龟壳一般,皴裂的血口子,溃烂的紫红色烂肉,竟无一处好的。

文清倒吸了一口冷气,惊道:“怎么会冻成这样的?”

戒色毫不在意道:“每年都这样。”

沫儿道:“你怎么不找些油脂擦一擦?”

戒色道:“等天热就好了。”然后好像不知疼一般。一边继续挖了雪来玩,一边喜滋滋地道:“方丈今天专门来看了我的手,他最关心我。”

沫儿看到这幅情形,不由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手脚溃烂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道:“唉,真倒霉,我的小花猫儿丢了。也不知跑到哪里了。”

戒色一听,闷闷不乐道:“我也想养只小花猫,可是执事师父不让。他说多我一个吃白饭的就行了,哪能再养一个。嗯,我下次和方丈说。”

沫儿道:“我这几天和我家公子住在附近的客栈,小花猫肯定没走远。对了,你有没有看到?”

戒色摸摸自己的光头,道:“我今天一大早起床撒尿,见一只小猫从排水口窜出去了,是不是花猫就没看清楚。”

文清和沫儿对视了一眼,沫儿惊喜道:“说不定就是我那只呢。快说说,它从哪里窜出来的?”

戒色傻傻道:“不知道,当时我还迷糊着呢。”

沫儿道:“等我的小花猫回来,给你养几天好了。”

三人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只听身后一声暴喝:“戒色,你又偷懒!”戒空板着一张大脸,一个爆栗敲打在戒色的光头上,戒色疼得龇牙咧嘴,眼里含泪叫了声“师兄”,慌忙抓起扫帚,低头扫地。文清和沫儿只得走开。

两人走回大殿,见婉娘已经上完香。文清和沫儿也不管上面供奉的是什么菩萨,只管跪下咚咚磕了几个头。走出大殿,却见刚才闯入圆通房间的俊俏公子正在附近晃悠,惹得几个烧香的年轻女眷心猿意马,不停地偷看窃笑。

婉娘上前行了礼,赞道:“这位公子双眉入鬓,中堂生金,是个大富大贵之相。依在下看,不出三个月,公子定有大财。”

这人一身儒生打扮,穿了一件圆领湖蓝色棉长袍,衣领和袖口绣了同色流云纹,做工细腻,质地良好,腰间十分夸张地系了条珍珠玉带,一看就是城中永祥稠庄的出品;五官端正,容貌俊秀,头上的发髻梳得乌黑光亮,无一根发丝凌乱,但眼神却有些痞气。听婉娘这样说,并未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来,反而懒洋洋道:“在下不信算命。”

婉娘哈哈笑道:“公子既然不信算命,手腕上戴个保命玉做什么?”

沫儿朝他的手上看去。那公子慌忙拉伸衣袖,将手腕掩住。原来他虽然衣裳华丽,一双手甚是粗糙,几个指关节红肿,一看便知是冻疮,手腕上带了一串黑色的玉珠。

婉娘拱手道:“在下姓李,看兄台品位不凡,容貌俊雅,在此处相见原是缘分。在下远道而来,寻亲不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着实烦闷,不如我请公子小饮一杯如何?”

听说是找人喝酒,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随便便打了一拱道:“喝酒就喝酒。”一副“怕你不成”的表情。

两人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他自称姓杨名沙,字自清,柳州人氏,三个月前来到洛阳,一直寄居于静域寺,就住在西一号房。听说婉娘也非洛阳人氏,态度稍热情了些。

文清沫儿见这人相貌虽美,却毫无读书人清雅之风,觉得十分讨厌。看婉娘似乎真要请杨沙去喝酒,沫儿使个心眼,上前道:“公子,今天您不是约了学塾的柳公子商谈拜会老师吗?不要误了时辰。”

婉娘一愣,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迟疑了一下,转向杨沙抱歉道:“如此不巧,辜负了杨公子相陪的美意,这场酒在下一定补过。”

杨沙有些扫兴,舔了舔嘴唇,干笑道:“李兄既然也住在这里,以后有的是机会,再喝不迟。”

看了杨沙走远,婉娘悄声道:“我先回榭里,你们俩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如果戒空问起……”

沫儿推她道:“走吧走吧,还用你说?不会露出破绽的。”

婉娘抿嘴一笑,转身便走。沫儿突然想起,上前嬉皮笑脸道:“婉娘,我再问一句。你怎么改了无利不起早的本性了?”

婉娘回身笑眯眯道:“谁说无利了?你没发现是你笨。”

※※※

中午两人就在静域寺吃了斋饭,与小和尚戒色的关系更好了一层,三人嘻哈打闹,玩作一团,对寺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静域寺周围多官宦住宅,客房寄居的,大多是前来投奔的远亲或穷亲,每天付上一点香油钱,比在外住客栈便宜多了,且地方又僻静又安全。听戒色讲,杨沙初来静域寺时十分寒酸,这两个月才发达起来,出手大方,与寺中众僧的关系很是不错。

但听戒色的口气,对杨沙十分不喜欢。沫儿故意道:“我看这人比较讨厌。”

戒色恨恨地道:“哼,他还敢对方丈出言不逊呢。”

原来能在静域寺出家的,都要有权贵亲戚引荐,在出家剃度之前要捐赠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小和尚戒色无依无靠,除了几个大和尚对他还不错,那些同门的师兄处处以捉弄他欺负他为乐,特别是戒空,专门找他的不是,动不动就将他抓到没人的地方暴揍一顿,脏活累活都给他干。但圆通方丈对他十分慈爱,每次见到都会摸摸他的头,看看他的衣服是否单薄。所以戒色极其崇拜圆通方丈,在心里甚至希望他是自己的爹爹该有多好。

前几日晚上,戒色烧好了水,见方丈屋里灯还亮着,便走过去想给他送些热水,却见杨沙先一步进去。戒色在门口听到杨沙口气傲慢,说什么“快做决定”以及“身败名裂”之类的话。戒色年龄虽小,也听出不是好话。在戒色心中,方丈是自己唯一的亲人,本来对杨沙印象还好,一见他这个样子,慢慢便对他心存芥蒂。

※※※

下午时分,文清和沫儿打算回闻香榭拿些衣服,便和戒色告辞,说去客栈拿了行李来。

沫儿尝过冻疮那种又疼又痒、抓挠不得的滋味,热心道:“戒色师父,我们带的有治疗冻疮的膏子,等我取了行李来,给你用一下,很快就好了。”

戒色扭捏了一下,道:“不用了。”

文清心疼道:“你看你的手成什么样子了?我们的冻疮膏子管用得很呢。”

戒色得意道:“我有。方丈专门给我的。你俩等一下。”

文清急道:“不用拿了!还是用我们的膏子好些。”

沫儿却感了兴趣,道:“真的?给我看看。”戒色带了他们二人,鬼鬼祟祟地绕到西院柴房,从后面墙洞里拿了一个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色玉瓶,圆肚大口,除了闻香榭的白玉膏,哪里还有这么精致的香粉?

沫儿伸手想拿过来看,戒色缩了缩手叫道:“小心摔了!”看样子极其宝贝。

文清疑惑道:“戒色,既然你有冻疮膏,怎么不用呢?”

戒色凑在鼻子上用力地闻了闻,甜甜地笑道:“真香!这是方丈给我的,我舍不得用。再说了,”他探头看看戒空住的房间,悄声道,“要是被戒空师兄看到,他一定会抢了去。”

文清道:“你偷偷用不就行了?”戒色的小眼睛闪了一下,不出声,将白玉膏又小心地藏了起来。文清还要再劝,却被沫儿拉住了。

文清不会明白,一个无人疼爱的孩子对爱的渴望。戒色任由冻疮溃烂,除了不舍得用外,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让手这么溃烂着,可以多得到一些圆通方丈的关心和爱护。

※※※

如今这事十分蹊跷,沫儿脑子乱糟糟的,理不清思路。小花猫的主人到底是谁?金刚显灵是真是假?杨沙何以在圆通方丈面前有恃无恐?圆通方丈怎么会有闻香榭的白玉膏?

沫儿想得头大,扭头看了看神情恬淡的文清,问道:“文清,你说到底谁是小花猫的主人?”

文清老实道:“你这么聪明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沫儿道:“你说圆通方丈的白玉膏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的白玉膏一共就卖给了信诚公主和建平公主,谁送给圆通方丈的?”

文清羞惭道:“你知道我向来愚笨。不过圆通方丈长得又好,人又有学问,便是哪个公主前来拜佛送他一瓶也是正常的。”

〔四〕

回到闻香榭,黄三仍在忙着做各种胭脂水粉,婉娘却不在。两人收拾了衣服,拿了黑色披风,沫儿顺便把白玉膏带上,重新回到静域寺。

吃过晚斋,两人便回到了房间。闭门鼓敲过,两人穿戴整齐,裹上披风,搬了凳子坐着门边,紧盯着对面的动静。

这间房是东一号,正对着杨沙的西一号,旁边是敞开式的柴房和水房,挂着一个昏黄的灯笼,将对面的一切一览无余。

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安静,甚至能听见隔壁房客的呼噜声,对面仍不见有何动静。杨沙自从晚上进房间后,除去了一次茅房、打了一次热水外,再没出来过。

沫儿困得眼皮打架,文清推他道:“你去床上睡吧,小心在这里着了凉。我来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沫儿突然觉得脸上一凉,睁开眼睛,见文清用冰冷的手指捏他的鼻子,指指窗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对面的柴房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文清附耳道:“那些柴后面有人。”声音响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听起来像是有老鼠在啃什么东西,若不是细心留意,决不会想到人身上去。过了良久,一个身影才小心地出现在微弱的灯光下,黑色连帽长袍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个头不是很高,胖瘦却看不出来。黑袍人绕过柴垛,走到西一号门前,门突然打开,黑袍人闪身进去了。

文清和沫儿对视了一眼,裹紧披风,正准备推开房门出去探听,却见自己窗外一个黑色影子一闪。两人连忙一动不动,保持安静。

半炷香工夫过去,沫儿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对面西一号门开了,黑袍人蹑手蹑脚地出来,绕到柴房后面不见了。

两人很是丧气,白白守了一个晚上,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得到。

※※※

第二天一大早,文清和沫儿便起了床。先看了窗下,静域寺地上都以碎石铺就,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两人又来到对面柴房。

小和尚戒色吊着两条清涕,打着哈欠坐在锅头前烧水。戒空站在院子口指手画脚,吩咐其他和尚干活,还时不时回头瞪戒色两眼。戒色见两人过来,高兴道:“两位施主早!”

文清笑道:“你还是叫我哥哥好了,我听‘施主施主’叫得怪别扭的。”戒色认真道:“不行,方丈说要叫施主。”

趁文清和戒色聊天之际,沫儿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颗小石子踢向柴堆,柴堆哗啦啦一阵响,沫儿叫道:“好大只老鼠!”快步向柴房后面追去。

柴房是敞开型的,大堆的柴火靠墙码着。沫儿扒拉了几下,便发现柴堆的后墙上出现一个圆圆的洞口,仅可供一人钻过,连忙将洞口重新掩盖好,拍了拍手回到戒色旁边。

戒色笑嘻嘻道:“抓到老鼠了没?”

沫儿道:“没有,给它跑了!”

戒色呵呵笑道:“当然抓不到,我们这里根本就没老鼠!”

沫儿本想问,是不是这里有佛祖保佑所以没老鼠,就听婉娘大声和戒空和尚打招呼,声称昨晚喝醉了酒宿在了朋友家里,连忙走了过去。

婉娘道:“两个小鬼,我们今天有事,走吧。”

黄三赶着马车候在门前,三人装作不认识黄三,谈了价钱,绕向城东。等静域寺已经看不见了,沫儿方才将昨晚所见之事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婉娘笑道:“不错,这就是收获了。”

沫儿道:“我看那个洞口通向的是信诚公主府。你说这个杨沙会不会是公主的亲戚,所以才敢对方丈不恭?”

婉娘反问道:“你们俩觉得杨公子长得怎么样?”

沫儿奇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婉娘连声催促,嘻嘻笑道:“快说快说!”

文清老实道:“他长得很漂亮。”

沫儿不耐烦道:“男的要那么漂亮做什么?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

婉娘莞尔道:“你觉得没用,可是好多人就喜欢外表长得美的,哪管他痞气不痞气!”

沫儿突然想起乞讨时几个年龄大的乞丐经常说的男女爱慕、喜欢之类的话,吃了一惊,道:“这……不会是公主看上他了吧?”

文清虽然比沫儿大一些,但对这种事情更加不懂,道:“怎么可能?”

婉娘笑道:“怎么不可能?他长得可真漂亮呢。”

※※※

马车在城东几个坊兜了一大圈子,回到闻香榭。原来今天要将两位公主的香粉做好送去。信诚公主定制的胭脂、花钿、眉黛、玫瑰香露等已经备好,而建平公主因为定制了一款金色花黄,所以要专门再做。

黄三去准备做花黄的底料,婉娘带着文清沫儿一起上了三楼。

三楼沫儿已经来过几次了,但对里面的东西还是一知半解。他又贪玩,不到用的时候也不惦记着多学多问,所以今天上来还是照样新奇得很。

婉娘打开三楼顶端的房间。房间被隔成两部分,一大半都被毡毯子围了起来,一小半还是搁架,上面放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原来放出血菌的地方,放了一块朽木,上面长了一大丛金黄色的蘑菇;那颗龙鳞草上面的花儿更加闪亮,犹如撒了金粉在上面一般。

沫儿东张西望,道:“出血菌呢?”

婉娘指着毡毯道:“天气寒冷,收在暖毯里了。”

文清戴上手套,用小刀将金黄色的蘑菇从根部割下,放在沫儿端着的玉盆里;然后将龙鳞草上面的花采了三朵。

沫儿看着蘑菇色泽金黄,肉质饱满,想起以前吃过的野蘑菇,鲜香满口,不禁咽了口水,道:“这个用来做菜应该也不错。不如我们留一半,中午炒来尝尝。”

婉娘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嗔道:“服了你了,真是什么都能联想到吃的。这棵赤菌,我培养了三年,今年才发出这么一丛来,还指望它卖个好价钱呢!”

沫儿白她一眼:“财迷!”

婉娘瞪他一眼:“馋猫!”说罢眼珠一转,道,“你若再和我签二十年的卖身契,我今日就将它煮了给你吃,如何?”

沫儿气哼哼道:“想得美!”

这种赤菌,原是蘑菇的一种,但不同在于,其他的蘑菇浇的是水,这种菌除了要浇水,还要定期淋油。从它发出菌孢之日起,每三天就要用上好的清油缓缓浇灌根部,半个月后长成。沫儿用手指摸了一下赤菌的表面,果然光滑油腻。

回到厨房,黄三搬出一个石臼,将赤菌放入。这赤菌一经捣烂,竟然变成了金色膏状,质地异常细腻。然后拿过那三朵龙鳞花。入冬以来,龙鳞花虽然仍长在植株上,但已经变得干燥异常,稍微研磨,就成了金粉。文清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婉娘将膏里放入龙鳞花粉,又加了一些蔷薇粉,拿了一只玉簪在石臼中快速搅动,道:“这种菌从内到外含有油脂,通体金色,捣碎了之后用来做金色华黄最好不过。但如仅有这一种,贴在脸上很快就会变淡,所以要加入龙鳞金粉,可以保持金色持久。蔷薇粉是用来调节香味的,可冲抵赤菌产生的冲味,产生幽香。”

调好了花黄,婉娘指挥着文清和沫儿用玉瓶儿装了,一共装了三小瓶子,给建平公主两瓶,余下一瓶自己收了。回楼上换了女装,仍由黄三赶车,前去送货。

建平公主府在兴教坊,与信诚公主府、静域寺一路之隔,只是建平公主府的大门开在了南面,是以文清沫儿一直未注意。

婉娘指挥黄三赶车经过静域寺门口,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建平公主府前,三人正打算下车,对面来的一顶小轿中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白净脸面,却是信诚公主的侍女怀香,朝四周看了看,低头快步进了建平公主府。

婉娘突然道:“文清沫儿别下车,三哥,快点,我们先去信诚公主府。”黄三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信诚公主府。递了名帖进去,不久就有一个小厮前来想请。

文清捧了香粉,三人跟着小厮进了府中。公主府雕梁画栋,飞脊红檐,甚是气派,更难得的是侍女侍卫几十人连一个咳嗽声都不闻。沫儿心想,果然是皇家威严,不同凡响。

小厮领了他们到二门,换由一个微胖的青衣侍女带路。再往前走,到一个圆形门前站住,迎面过来一位个头稍高些的侍女,两人窃窃私语,高个侍女似乎有些为难,看样子是讨论是否带他们见公主。

婉娘在一旁笑道:“两位姐姐没有请示过公主吗?公主亲自去定的香粉,要我送来,还要我讲一些香粉的用法呢。”说着将印有信诚公主名号的香粉单子递过去。高个侍女接过来,看了一下,低声对另一个道:“怀香姐姐没回来呢。”

领他们前来的侍女道:“前天不是怀香姐姐交代说若是有人来送香粉,就请进来么?”

高个侍女迟疑了一番道:“公主这个样子……”

领他们来的那个侍女顿足道:“反正我不管了,周妈叫我呢!”竟然快步走开。

高个侍女无法,只好带了他们三个往里走,但眉眼之间似乎有些忐忑。

绕过一片枯黄的竹林,穿过一池水塘,来到一个极为僻静的所在,竹制的小楼牌匾上书“听竹”二字,隐隐可听到静域寺的诵经声。门口几位侍女屏气静立,见高个侍女过来,其中一个道:“怎么不等怀香姐姐回来?”

高个侍女为难道:“公主亲自定的香粉,人家送货来了。今天公主怎么样?”

一个侍女往里面探了探头,道:“还好。”

高个侍女回头对婉娘道:“请先等一下。”自己走进去请示,一会儿出来道:“进来吧。公主有请。”

这里看起来是一间书斋。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子,书桌上放在厚厚一叠经卷,旁边笔砚精良,纤尘不染;右边一个斑竹贵妃榻,壁上悬着一张古琴;屋中摆放了一个大的桃形暖炉,房间里甚是暖和。一侧靠墙是高高的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一些古朴的小玩意儿;但另一侧,却不合时宜地挂了厚厚的金色帘布,与书斋的淡雅清新极不相衬。

高个侍女回道:“公主,您要的香粉送来了。”帘布后面“哗啦”抛出一个木雕的笔筒,一个尖利的声音叫道:“出去!”高个侍女连忙退出。

婉娘轻轻道:“闻香榭婉娘求见公主。”

帘布后面没了声息。沫儿看看婉娘,轻轻走上前去,将帘布撩开一角。原来里面放了一张宽大的软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子,未施粉黛,穿了一件鹅黄色云烟衫,静静地坐着榻上,虽五官精致,脸蛋娇媚,但目光呆滞,眼神涣散,犹如雕像一般。这大冷的天,竟然赤脚踩在地上,屋里虽有暖炉,仍冻得脚趾发红。

沫儿斗胆伸手在公主面前晃晃,公主视而不见,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头低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婉娘盯着公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只听外面道侍女道:“怀香姐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怀香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婉娘等人,顾不上打招呼,只管走进抱起公主双脚一边揉搓一边放入怀中,柔声道:“公主,你怎么不听话呢?这么冷的天,小心脚冻坏了!”沫儿见怀香对公主体贴入微,不禁心生好感。

听到“冻坏”两个字,公主一动,眉头微皱,似乎在竭力想什么,半晌才慢吞吞道:“冻疮!”

怀香将公主的双脚放在榻上,轻轻地拍拍她的背部肩头,安抚道:“公主放心,不会有冻疮的。快躺下。”

公主突然尖叫道:“出去!”

怀香慢慢扶着公主躺下,又仔细地给她盖好被子,道:“公主乖乖睡觉,醒来就好啦。”

服侍公主躺好,怀香摆摆手,带着婉娘三人走出书斋,在门口对那几个侍女骂道:“我就出去一会儿,你们怎么照顾公主的?”

一个侍女低声分辩道:“公主不让我们进去!再说,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

怀香眉头一拧,想要发脾气,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婉娘三人,忍着怒气,道:“等下公主醒来,赶紧叫我。你们侍候我不放心。”

怀香带着婉娘来到书斋旁边的东厢房,歉然道:“不好意思,让婉娘久等了。”

婉娘探询道:“公主她?”

怀香等斟茶的小侍女出去了,方才长叹了一声,道:“婉娘有所不知,公主病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坏的时候就痴痴呆呆,有时还暴躁异常。”

婉娘关切道:“我记得信诚公主一向文静贤淑,聪明好学,怎么突然就得病了呢?”

怀香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两三个月前,一天早上,我见日头大高了公主还未起来,便去叫她,却见她呆傻躺着,见了我像是不认识一般。叫了御医来看,说是可能受了惊吓,开药吃了,又请了大师招了魂,也不见好。”

婉娘惊讶道:“既如此,公主前几日怎么还能去闻香榭里定制香粉?”

怀香苦笑道:“她有时也会清醒过来。但思维不是很清晰,以前的伶俐劲儿全没了。”

几天前,一场大雪似乎突然触动了公主什么,见到了怀香,竟然一口叫出名字。怀香大喜,以为公主好转了,谁知她拉着怀香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香粉,冻疮膏”、“香粉,冻疮膏”。无奈,怀香只好带她去了闻香榭。

“去了闻香榭之后,她又变得呆傻,一坐就是一天,不说话,不吃东西。”

婉娘悄声道:“驸马呢?”

怀香蹙眉,低声道:“驸马他……公主刚病时他几天还来看一次,如今……多天没来了。”

信诚公主在一众公主中出身低微,圣上并不看重,又无亲兄弟姐妹,所嫁驸马也是圣上指婚,哪有什么感情可言。听起来大唐公主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如今病了,圣上下了一道关心的手谕,并派了御医来,便算是仁至义尽。驸马也装模作样找了法师作法,但看望次数越来越少。一个月前,更是借口方便照顾公主,将公主起居安排在这个僻静的听竹书斋,一次也没来过了。如今安排照顾公主的侍女小厮也越来越少,公主的生活就全由怀香照顾。

怀香叹气道:“我也没了法子,想我们公主没病的时候,和建平公主来往较多,我刚才就去了建平公主府中,看能不能请建平禀告圣上,另找个御医来瞧瞧。可是偏巧今天建平公主不在府中。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三人从公主府出来,一路上沫儿若有所思。上了马车,婉娘道:“沫儿,你瞧着公主怎么样?”

沫儿迟疑了下,道:“我只能看到信诚公主眉心发暗,心神不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