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龟息香(1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一〕

沫儿恍恍惚惚地出了园子,所幸各门大开,也未碰上其他人。

这一切,原来都是婉娘设的局。三月三自己捡到玉鱼儿,流落闻香榭,那些人不约而同问起的孩子,婉娘亦真亦假的回答……看似关心,却是一桩买卖。

婉娘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从来不肯吐露半分。娘原来叫易青。那爹爹呢?娘为什么会死?阴阳十二祭启动,婉娘便要将自己送给黄三——做什么?难道也是将自己的血喝掉?婉娘说的“良药”,莫非就自己?

已经过了午时,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模模糊糊探出了头,有气无力地斜挂在天上,苍白得像沫儿的脸。

沫儿茫然地在街上游荡,心犹如被掏空了一般,连头脑里也感觉空荡荡的。如同一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独木桥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等他到达了对岸,看到一堵厚实的高墙,试了又试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停靠一下了,老天却在他下定决心靠上去的那一刻,将墙轰然推到,只剩下那人跌得生疼,不知所措。

沫儿不知道该走向何处。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婉娘,听她笑眯眯承认自己猜测的一切,甚至不敢去见文清,尽管文清什么也不知道。他宁愿自己从来没去过闻香榭,那么就不会对生活对未来对幸福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这个幻想,就是那堵想要倚靠的墙壁。沫儿,就是那个谨慎多疑的倒霉蛋——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本就早熟的沫儿不可避免地快速成长了。

微风送来阵阵饭菜的香味,沫儿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事情并未弄清楚,一切还都是谜,所以沫儿当然不能倒下。既然以前在洛阳城里凭着乞讨就能生存,那么如今也照样可以活下去。沫儿摸了摸口袋里的几十文钱,去旁边的一个包子店买了三个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沫儿决定,去找小五。

※※※

洛阳城这么大,要找个人着实太难。沫儿找了多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到小五的踪迹。

冬天天短,天气又不好,申时末天便黑了。沫儿舍不得花剩下的几文钱,便想去以前做乞丐时待的地方讨些饭去。谁知那些乞丐一见他衣着体面,都伸手问他讨钱。而且几个酒楼送来的残羹剩饭只有一些汤汤水水,各种汤汁、吃剩的骨头和半拉半拉的馒头杂和在一起,沫儿看得作呕,实在难以下咽,也不好意思和其他老丐争抢,不得已只好故装大方,将几文钱送与一名老乞丐后转身离开。

这样一来,饭没讨到,反而变得身无分文。沫儿在南市附近游荡了一番,也没碰见一个熟人,不由得失望,心道,闻香榭上下果然对自己心怀不轨,天黑了自己不回去,文清竟然都不出来寻找。转念又骂自己:为什么还对闻香榭念念不忘?连文清算上,没一个好人!

转过街角,一家茶馆灯火通明,说书的、唱曲儿的,热闹非凡。沫儿探头看了看,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往角落一个凳子上一坐。小二慌忙过来斟茶,道:“这位客官要龙井还是毛尖?”

沫儿大咧咧道:“不用,白开水即可。”

见小二眼现鄙夷,随手指了一下旁边那个锦衣华服、正摇头晃脑听戏的大胖子,“我等我们家公子。”小二顿时点头哈腰,殷勤地给他斟了一碗水,还送来一小碟糕点,道:“您慢用。”

沫儿很得意自己的小聪明。文雅地将糕点吃完,喝完了水,本想走开,却不知去哪里,只好冒着被揭穿的危险厚着脸皮坐着想心事。

一个衣着华丽、面目粗俗的壮汉走了进来,在胖子肩上一拍,哈哈笑道:“赵掌柜今日也来看戏?”毫不客气在胖子身边坐下。胖子拱手笑道:“正等你喝酒聊天呢。”也不看戏了,与这壮汉东拉西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和市井之间的奇闻奇谈。

见天色已晚,沫儿趁小二不注意,便想起身溜走。这时却听壮汉神神秘秘道:“赵掌柜有没有听说过最近的盗墓事件?”

沫儿一听“盗墓”二字,又坐了下来。邻桌一个白面长须男子听了壮汉的话,也将头凑了过来,道:“听说有三家坟墓被盗,都是刚死不久的年轻女眷!”

壮汉呷了一口酒,伸出四个手指晃了晃,得意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是四家!四家呢!”

长须男子吃惊道:“真的?”

胖子点头道:“我也听说了。第四家是城南的孟家,他家女儿得了痨病,刚死不到一个月。”

长须男子疑惑道:“可是这些坟墓有陪葬?”

壮汉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道:“这几家虽然家境还不错,但这些女子都是少丧①,不吉利的,哪有什么好的陪葬?顶多一两件日常戴的首饰罢了。”

『①指年纪轻轻便意外死亡。』

长须男子抚须道:“官府查出来什么了没?”

胖子低声嘲笑道:“指望官府破案,做梦去吧。”小二走过来添了水,赔着笑脸轻叩桌面,指了指墙上贴的“只谈风月,勿谈国事”。

壮汉瞪了一眼,道:“我们知道分寸!”转向胖子和长须男子道:“听说就是丢了一点首饰,不过孟家女儿倒霉些,连手指头都被人剁去了!但四家坟墓的尸身都好好的在棺材里。”

长须男子惊叹了一声,“这些盗墓贼真是猖狂。”接着不解道:“这就怪了。我还以为盗这种少丧女子的墓,是要配阴亲哩。”

壮汉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得意道:“我告诉你们一点秘密,可别往外说去。这不是配阴亲,是要抓这些女子的魂魄呢。”

胖子也来了兴趣,粗壮的脖子一耸一耸的,伸长了问道:“什么秘密?”

壮汉抓起茶杯一饮而尽,又悠闲地吃了几颗瓜子,故意引得那二人着急了,方才道:“冥思派,听过么?”

胖子将脖子收了回去,失望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冥思派,十几年前就有啦。”

长须男子将一颗胡豆丢入嘴里,嘎嘣嘎嘣嚼了,不以为然道:“冥思派早就被官府取缔了。就在十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围着看过热闹呢。”

壮汉急道:“你们听我说完呀。如今冥思派又有抬头,在城里招了几百号弟子。”

胖子“哦”了一声,低声道:“这倒是真事,我也听说了。好像官府正在查办呢。”

壮汉压低声音道:“这些墓,就是他们指使人去盗的。”

长须男子张大了嘴巴,惊讶道:“他们盗这些墓做什么?就为了那些首饰?”

壮汉叩叩桌面,得意道:“首饰什么的,又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哪里买不到?我刚才说了,他们是要那些女子的魂魄!”

胖子和长须男子对望了一眼,满目疑惑。

壮汉见两人不信,急声道:“我有个房客入了这个教派……”自觉声音大了,急忙顿住,朝四周看了看。

沫儿装出专心听戏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子。

壮汉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见过那些首饰飘在空中,邪乎得很。还有人看见,那些首饰就戴在死去的人的身上,跟活着时一样。”

胖子好奇道:“怎么驱使魂魄的?”

壮汉一拍手,哈哈笑道:“我要是知道这个,我就不坐这儿看戏,直接指示他们打开国库,买下谪仙楼,自己也开个小梨园!”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面看戏的人不满意地回头瞪视。

壮汉随意打了个拱手,以示歉意,然后低声继续说道:“我听说,加入这个教,每月都有一笔银钱领的。”

长须男子揶揄道:“那你怎么不赶紧入教?”

壮汉懊丧道:“你以为我不想?这些人神秘得很,对入教者审查很严的,听说要刺穿手臂放血来检验胆量。咱哪里受得了这种罪?还是死心赚咱的辛苦钱罢。”

胖子不在意道:“那些银钱,就是得了也带着邪气,不要也罢。”

三人转开话题聊起了生意经。沫儿听得无趣,也担心小二发现,趁着一群人拥簇而入之时,偷偷溜了出来。

那一小碟糕点,还不够沫儿填牙缝的,但好歹是点东西,加上热水的功效,沫儿觉得好了一点。

其实沫儿明白,自己和婉娘签订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未到,婉娘便是真将自己卖给谁,也无可厚非。真正令沫儿难过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对婉娘、对闻香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依赖轰然倒塌。至于那个堂主,沫儿只是在一瞬间以为是黄三,现在回想他不过是与黄三长得相像而已——沫儿一向自诩聪明,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

天完全黑了。听着顺着街道呜咽的寒风,沫儿不觉自怜起来,凄凄惨惨地站在街边。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沫儿不知不觉竟然回到了修善坊,且一直走到闻香榭附近才发现。

看着关得紧紧的大门,沫儿啐了口唾液,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大门紧闭,并没有像沫儿期待的那样瞬间打开——婉娘一向有预知来人的本事,如今自己就在门口,却不见文清来开门——沫儿既愤恨又失望,失望自己的不争气,愤恨文清的薄情寡义。

正自纠结,突然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沫儿心道,还算文清有良心,却故意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板着脸道:“做什么?”

身后的人一愣——不是文清,却是小五。小五一脸愕然,眼神有些慌乱。

沫儿跳了起来,拉起衣袖使劲在脸上抹了几把,高兴道:“小五,我找你一天啦!”

小五一愣神,呵呵笑道:“你怎么搞成了个大花脸?”拿出一条粗布手帕,将沫儿的脸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见到了小五,沫儿安心了许多,对着闻香榭狠狠地瞪了一眼,噘嘴道:“我没地方去了。”

小五也不问,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小五比沫儿大一岁半,但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小五原没有沫儿老成,处处都听沫儿的。如今大半年不见,小五成了大人了。

沫儿也不客气,问道:“你有钱吗?”

小五晃晃钱袋,道:“你想吃什么?”

沫儿大喜,蹦蹦跳跳带着小五来到街口的溢香园,要了两碗羊肉汤和两条锅盔,两人稀里哗啦喝了个精光。

小五先吃完,道:“我这几天一直找你呢。你今晚不回去了?”

提起这个沫儿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想了一下,闷闷地道:“我和老板娘吵架,跑了出来。”

小五喜滋滋道:“那正好,你跟我一起做生意好了。”

沫儿端起碗,把最后一点汤倒进嘴巴,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在闻香榭里学做香粉,虽然沫儿不喜欢,但好歹是个正经事,要是去盗墓,沫儿可不愿意。

小五好像猜到了沫儿在想什么,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是……倒卖珠宝,我以前学的是裁缝。”说着去会了账。

在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谈的,什么东西都会分享,连一颗糖豆都会分了吃。可如今这种境况,沫儿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不知是因为小五撒谎还是长久没见的缘故。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之间似乎有些尴尬。沫儿想起这几天的遭遇,连忙道:“你得罪什么人了没有?”

小五眼神有些躲闪,迟疑道:“怎么了?”沫儿将今天被抓的情形说了,只讲了不知谁打开了门自己逃了出来,关于后面的种种诡异情形却没提。他怕吓到小五。

小五垂着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喘着粗气抬头郑重道:“好吧,沫儿,我跟你说实话。那些首饰不是收购的,我跟着老虎去盗墓了。但是,”他急急忙忙道,“我没有下去,也没有去撬人家的棺材,就站……在上面放风。”

沫儿反而笑了,像以前一样将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老气横秋地道:“我知道,等过几天,我找我们老板娘将你赎出来,别跟着那个老虎了。这种盗墓营生,我觉得不太好。”转念一想,谁知道以后还见不见得到婉娘,救小五这事只怕是个空话。

小五长吁了一口气,也将手搭在沫儿的肩上,顺手在他胳肢窝一挠。沫儿吃痒,咯咯地笑了起来,也哈气去挠他,两人嘻嘻哈哈打闹在一起。

小五带着沫儿七拐八绕地走了好远。天色阴沉,星月皆无。越往西走,街上更加冷清。市井人家早早吃了晚饭,关好了大门,街边的商铺食馆也已经打烊,门口连个灯笼也不挂,黑黝黝的街道,漫长而寂静。

沫儿走得脚酸,缩着脖子叫道:“怎么还不到?”

小五笑道:“到了到了!”摸黑拐进一个小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半晌,又绕过两排街区,走到一处低矮的破草房前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小五点了里面的一个小油灯,一个简易床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堆着一个分不出颜色的烂被子。沫儿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道:“你这些天就住这里?”

小五往被褥上一躺,惬意道:“对呀。这里安全。”

沫儿很快就适应了屋里的味道,和衣躺下,一会儿工夫便呼呼睡去,他今日着实累坏了。

睡了一大觉,困乏劲儿稍减,沫儿便迷迷糊糊醒了。小五这些稻草不知多少天没换了,被窝里虱子跳动,咬得沫儿浑身发痒。醒来就更了不得了,顿时觉得四处都痒,双手挠都挠不过来。

抓了一遍,直痒得沫儿彻底清醒过来,却发现被窝那头是空的,小五不在。

沫儿侧耳细听,除了偶尔的犬吠,周围并无动静,便将身体往下缩了缩,伸脚往下一探。被窝那头冰冷冷的,小五显然已经不在多时了。

门轻微响了一下,小五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沫儿折起身,揉揉眼睛叫道:“小五。”

小五显然吓了一跳,顿了一下,笑道:“嗯,我去撒尿了。赶紧睡吧。”

沫儿翻过身继续睡,小五手脚冰冷,斜着钻进被窝,尽量不冰着沫儿。

〔二〕

沫儿将头蒙在被子里,发出细微的鼾声。小五叹了口气,打开房门出去了。等小五的脚步声渐远,沫儿一骨碌爬了起来。

五天了,沫儿和小五躲在这个小草棚,每日里就是睡觉、聊天、找东西吃。小五的钱袋越来越瘪,沫儿曾自告奋勇要去乞讨,小五却坚决不肯。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开心。不,不开心不是因为小五不让他去乞讨,而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烦闷,让沫儿寝食不安。按说如今自己离开了闻香榭,婉娘也没有了将沫儿卖给他人的机会,可是沫儿非但没有解脱和自由的快乐,反而越来越觉得失望和懊丧,仿佛不是自己逃出了闻香榭,而是婉娘等人抛弃了他、不要他了一般。

但这还不是关键,让沫儿更加烦闷的是小五的变化。小五对他很好,如同以前一样,连一颗糖豆都会留着,两人一起分着吃,可是感觉却不一样了。小五表面上听沫儿说笑逗趣,但一不留神便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等看到沫儿探询的目光,他又会笑嘻嘻地装作无事人一般,同沫儿打闹。几次无意中转身,沫儿都看到他脸上纠结和忧郁的表情。有时两人都不说话,沫儿偷偷观察,就会发现小五时而眉头紧皱,眼神飘忽,时而目光坚决,表情凶恶。沫儿本身就敏感,受小五的情绪感染,自己也渐渐沉默,两人五天的相处不但没有相熟,反而越来越觉得生疏和客气了。

沫儿决定了,他要和小五谈一谈。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原本就应该无话不谈才对。若是小五在为生计发愁,沫儿坚信自己饿不死,当然也不会让小五饿死;若是小五仍纠结于盗墓一事,只要小五说出心结,沫儿肯定能想出办法来——沫儿甚至想,若真是走投无路,便去找一下公孙玉容。公孙小姐心地善良,性格爽朗,又喜欢他,肯定不会见死不救。

沫儿披着露出棉花的烂被子坐在稻草上愣了半天,把各种要说的、要问的都想好了,小五还没有回来。

※※※

西方天空的最后一抹微红也沉了下去。一两只黑老鸹在房后的杨树上呱呱乱叫,聒噪不堪,沫儿抓起一个小石块投掷过去,黑老鸹一声哀鸣,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落下几朵脏兮兮的羽毛。

沫儿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又不敢走远。

小五终于回来了,见沫儿正伸着脖子等,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饿了吧?走,我们去吃东西。”得意地丢了一个小银锭过来。

沫儿惊喜道:“哪来的这么多钱?”

小五兴冲冲道:“呵呵,我有办法。走吧!”拉起沫儿就走,沫儿准备的一肚子的话也来不及说了。

城西相对偏僻,沫儿来得很少,对周围一点也不熟悉,任凭小五带着他在各巷子里穿梭,抄近路去找食馆。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个油腻腻的小饭馆。

饭馆不大,肉香扑鼻,里面有七八个食客。小五带着沫儿到里面一个小桌处坐下。

面目阴沉的店主夫妇正在收拾餐具,见有客来,如同没看见一般,也不招呼。小五低声笑道:“别看这家饭馆小,老板脾气臭,他家的卤肉可是很好吃的。”扬声道:“来二斤卤猪头肉,三两烧酒!”

沫儿吞下口水,急忙道:“我不喝酒,就要两碗面得了——银子要省着点花。”

小五豪爽道:“我今晚请你好好吃一顿。”沫儿唯恐小五过会儿付不起账,朝老板叫道:“一斤就够了!”

胖老板娘板着一张马脸,将一盘馒头和切好的一大盘肉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扭头就走,气得沫儿直翻白眼,埋怨小五道:“你怎么找这么个地方,来这里不是吃饭,是找气受呢。”

小五哈哈大笑,夹起一块色泽红润的卤肉放在沫儿的碗里,道:“你先尝尝再说。”

这家食馆专营卤肉,并备有馒头和自酿的烧酒。除了这三种,其他小菜一概皆无,但生意却好得出奇。也不知他放了什么调料,做出来的卤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余香满口。沫儿就着一个馒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赞道:“怪不得这么牛,真好吃!”

小五只吃了几箸,便停下不吃。沫儿心里有事,也不如以前一般狼吞虎咽。小五给沫儿倒了一杯酒,道:“尝一下。男人么,总要学喝酒。”

沫儿对小五的这种腔调有些吃惊,偷偷看一看小五,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股热辣冲上脑门,嗓子犹如被烫一般,整个小脸霎时间变得通红。

沫儿寻思着,想问小五对冥思派了解多少,以及今后的打算,却见小五倒了酒,又给自己斟满,老气横秋地道:“兄弟,干!”

这一声“兄弟”,顿时让沫儿豪气万丈。小五一口干了,笑道:“这酒猛,你别喝得太快。”

沫儿也担心喝醉,抿了一半,赶紧夹起一块肉吃了。

小五玩弄着酒杯,看着沫儿吃,突然道:“沫儿,你猜我今天去哪里了?”

沫儿正低头想怎么提起冥思派,听小五问,愣了一下,道:“去哪里了?”

小五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嘴角微微挑动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回家了。”

小五的家在小刘庄的村头,小五娘一死就被他叔叔卖给了别人。除了门口的大柳树,过去的印迹已经不复存在。沫儿默默地看着小五,不知说些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起来。

小五随意地和沫儿碰了一下杯,又喝了一口酒,故作轻松道:“没事。娘不在了,房子在也没什么意思。”

沫儿将小五的酒杯添满,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小五垂下眼睛,拨弄着筷子,“我要回长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长安?”沫儿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

小五抬起头,“我以前的掌柜,把我送去学过三个月的裁缝,我想以这个手艺,虽然不能自己开店,但要是去长安找个学徒来做还是可以的。我想再跟着学几年,等攒了钱,自己开一个绸布庄。”

沫儿拍手道:“这主意不错!我支持你!”

小五微微一笑,“那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沫儿踌躇道:“我……拿针捻线的活儿,我可做不来。”

小五热切道:“不用你做,我做工,你要想读书,我就送你读书去。”

沫儿心头一热,眼圈红了。但想了一下,却道:“不,我就不去了。我是男人,养得活自己。”小五也不强求,两人继续喝酒。

※※※

就在沫儿说出“我是男人”四个字时,沫儿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不错,自己长大了,就应该有所担当。

小五见沫儿一脸凝重,给他夹了一块瘦肉,问道:“我要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沫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还回闻香榭去。我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如今一年不到呢。男人么,总要说话算话。”

小五笑了笑,举起了酒杯。不知为什么,小五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好像隐藏着什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袭了过来。

沫儿晃了晃头,小大人一般,大声道:“兄弟,干!”小五眼里泪光闪动,两人一饮而尽。

※※※

两人酒意微醺,一路上讲着当时一起挖荠菜、捉兔子的趣事,相互搀扶着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等沫儿一觉醒来,小五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

沫儿心里有了主意,便不再烦闷。自己起床打水洗脸,将床铺收拾好,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和婉娘怎么解释,准备等小五回来,和小五告个别后就走。

日上三竿,沫儿等得焦急,才见小五慢吞吞脚步沉重地走了回来。

沫儿迎了上去,道:“小五,你去哪儿了?”

小五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出去走了走。”

沫儿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有心事。”

小五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闷闷道:“哪有什么心思?我是担心那几个坏蛋抓到我。”

沫儿挠头道:“要不你和我回闻香榭,我去求求老板娘,她肯定会帮你的。”

小五苦笑了一下,道:“不用了,我今天下午就离开洛阳。”

沫儿小心翼翼道:“那个老虎……他不会找你的麻烦吧?”

小五一愣,转身去整理床铺:“哦,不会的,他说我帮了他这次就给我自由。我如今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沫儿咬着嘴唇,道:“那我等下午送走了你再回闻香榭。”

小五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不用,你回去吧。”

沫儿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先回去。下午再来找你。”小五也不转过来,冷淡地摆摆手道:“你别回来了。下午我可能不在。你赶紧走吧。”

沫儿的本意是想将存在婉娘处的几个月工钱和得的几百个赏钱拿出来送给小五,却被断然拒绝。小五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沫儿的心情大受影响,要换了别人,沫儿早就甩袖子走了。可是见小五这样,沫儿却觉得难过,不由地呆在那里。

小五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回身勉强笑道:“我下午要去拜会一个故人。你回闻香榭是正事,好好干,等我赚钱了再回来找你。”

沫儿无奈道:“好,那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去闻香榭找我。”迟疑了片刻,转身走了。

※※※

沫儿走到巷子口,回头看看,小五并没有站在门口目送,叹了口气快步走开。

城西与闻香榭相隔八九个坊区,相距甚远。今日没有小五带路,沫儿只有找熟悉的大街走,感觉就更远了。大半个时辰过去,才走过三个坊。好在沫儿昨晚吃得饱,体力还能支持。

刚走过定鼎天街,只听后面叫:“沫儿!等等!”

沫儿站住回头一看,小五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道:“我来送送你。”

沫儿有些无所适从,扭捏道:“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小五拍了拍沫儿的肩,笑道:“我刚才心情不好。”两人同昨晚一样,互攀着肩头,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走了一段,沫儿客气道:“你回去吧,我认得路。”

小五不在意道:“走吧,我正好要去南市附近办点事。”说着站住了,问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也好壮个胆儿?”

沫儿此刻已经归心似箭,但小五既然提出,自己当然不能拒绝,稍一迟疑便爽朗道:“没问题。”

小五带着沫儿折向旁边一条小街,绕过几条巷子。沫儿嗅着空气中的香甜味,不安道:“小五,我们去哪里?”

小五大踏步走得飞快,道:“唔,就在前面。我去问老虎讨剩余的工钱。”沫儿有些心慌,但还是紧紧地跟着。

巷子末一个偏僻的角门,小五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荒废的小院,左侧并排几间低矮的厢房,厢房前一条砖铺的甬路,通向右边一个大园子。沫儿拉拉小五的衣袖,低声道:“小五,你是不是走错了?”

小五却不回头,快步走上甬路转向厢房,道:“没错,就是这里。”

厢房里空无一人,中间摆着几个缺腿凳,还有一堆发着余热的灰烬。小五伸手在灰烬上烤了烤,挑了一个相对好些的凳子递给沫儿,道:“坐吧。”

沫儿笼着手,心里异常不安,迟疑道:“小五,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走吧。”

小五嘻嘻一笑,拉沫儿坐下,道:“你坐下,我有些事问你。”

沫儿半个屁股斜坐在凳子上,朝门外张望了一番,忐忑不安道:“小五,你有没有听说过冥思派?”

小五有些吃惊,随即笑道:“听谁胡说的,哪里有什么冥思派?”

沫儿欲张嘴解释,见小五心不在焉,便收住不提,嘟哝道:“还是赶紧离开吧。”

小五不再提“有事问你”这事,只往灰烬中加了点柴,俯下身子将火吹着了,自言自语道:“老虎怎么还不来?”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尘土,道:“我出去找找他。”

沫儿慌忙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小五躲着沫儿的眼神,按他坐下,道:“外面冷,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沫儿惶惶然坐下。小五若无其事地探头往外面看了一下,打了个寒噤,道:“真冷!”跺跺脚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一瞬间,小五带给沫儿的陌生感,几乎让沫儿认为小五带自己来这里有不良目的,并立刻就想要逃出这个房间。但这个念头一出现,马上就被沫儿否定。不会的,小五不会出卖自己,他肯定不知道这里是冥思派的老巢,来这里只是为了向老虎讨钱。自己要走了,小五落难时连个帮手都没有。

沫儿强压着心里的不安,故作镇定地往火里加了一块柴,耳朵却支着听外面的动静,唯恐老四老木等人会突然闯进来。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沫儿倏然站起,浑身紧张。

门开了,却是小五,见沫儿这样子,干笑了几声,道:“找不到人。”

沫儿重新坐了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小五绕着火盆踱了几圈,突然转到沫儿对面,郑重道:“沫儿,你走吧。我也觉得这里比较危险。快走!”眼神真挚而热烈。

沫儿心里一热,道:“不,我陪着你。”心里暗自为刚才的猜测羞惭。

小五双手来回搓动,焦急道:“你快走吧,我……”一句话未完,外面突然传来“啪啪啪”三声响,小五脸色大变,飞快冲了出去。

※※※

沫儿手足无措,愣了片刻,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眼见小五顺着甬路进了大园子,等沫儿追上去,已看不到小五的踪影。

沫儿不敢四处乱闯,在此处徘徊良久,正想要不要返回房间等着,只听旁边花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股外力从后面用力地将他拉了进去。沫儿大吃一惊,本能就要反抗,却见拉他的少年回头朝他憨厚一笑,眼里都是惊喜,竟然是文清。

几天没见文清,沫儿十分高兴,还不待张口,文清嘘了一声,拉着他猫着腰从花丛后面疾走。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从怀里拿出一件黑披风给沫儿穿上,低声道:“先别问,走!”园子很大,两人东绕西躲走了半炷香工夫,来到一处房间的窗前。窗户是木条和粗布封着的,但一角缺失了巴掌大的一块,呼呼透风,正好可以看到里面。

文清指指缺口,示意沫儿往里面看。房间里一个粗壮汉子,应该就是小五口里的“虎哥”,正指着小五痛骂。这人皮肤粗糙,脸色红润,右脸一条暗红色疤痕从眉间一直斜到下巴,沫儿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

虎哥眼珠子瞪得溜圆,恶狠狠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和老子做对了,是不是?”

小五后退了几步,惊恐道:“虎哥,你听我说……”

虎哥一个巴掌挥了过去,打得小五一个趔趄,“你偷我的首饰我就不追究了,说好的协议你又临时变卦,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沫儿火起,便想闯将进去,被文清按住了。

小五捂着脸,带着哭腔道:“虎哥,沫儿他什么也不知道,你放过他吧?”

沫儿突然想起这个虎哥是谁了。他就是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去汝阳紫罗口采石花,碰到和柳中平一起的那个刀疤脸。

虎哥踹了小五一脚,喘着粗气道:“小子,我告诉你,这件事要做不好,别说你,连我也离不了这洛阳城!你知道你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脸上的红色疤痕随着喘气不住抽动,犹如一条活的毛毛虫,沫儿赶紧将目光看往别处。

小五缩在一旁,低声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虎哥双手叉腰,瞪着小五半晌,突然犹如泄气了的皮球,上前拉起小五,放低声音道:“小五,不是虎哥怪你。你看你,既然都已经将那小子骗来了,怎么还能放走呢?”

小五垂着头,一声不响。沫儿听到这句话却呆了。

虎哥拉小五坐到凳子上,耐心道:“要成大事,当然不能有妇人之仁。你还想不想收回你家的房子?还想不想出人头地?”

小五烦躁起来,两手绞来绞去。虎哥一看小五有所松动,接着道:“你放心,堂主说了,你要是带了那小子来,剩下的银子立刻兑现,一分都不欠你的,你在我这里的卖身契也一并还给你。”

小五咬着嘴唇,迟疑道:“真的是他害死我娘的?”

虎哥强忍着不耐烦,道:“堂主说的,还会有假?你好好想一想,去年和他玩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沫儿待在窗外,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得喘不过气来。文清同情地望着他。

小五低下头,低声道:“我叔叔说他是妖孽,说他想让谁死,谁就会死……可是他对我很好。”

虎哥皱眉道:“这不结了?他就是妖孽。你娘就是他咒死的。”

小五猛地抬起头,眼神冰冷:“不错,是他,他知道我娘要死了,还假惺惺地讨了一篮麻花给我娘吃。”沫儿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叫道:“小五,不是我!”

文清一把捂住沫儿的嘴巴,拖着他迅速退到窗前假山后面。

虎哥和小五对视一眼,箭一般冲出房间。小五颤抖着声音叫道:“沫儿,是你吗?”

沫儿拼命压住呜咽声,泪水犹如决了堤的小河,满脸横流。文清拉着他跑到园中荒草遍地的小树林里。好在两人都穿了披风,也不怕别人看见。

沫儿仰着脸,任凭泪水流淌。文清紧张地看着他,笨嘴拙舌道:“沫儿,小五……是被蒙蔽了……”一听到小五的名字,沫儿心如刀割,郁闷无处抒发,猛地伸出拳头,用尽全力打在一棵手腕粗的榆树上,榆树一阵摇晃。沫儿的手背关节蹭破了皮,滴出血来。

文清慌忙拿手绢替沫儿包扎。沫儿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甩手道:“不用了,不疼。”

※※※

小五失魂落魄地站在房间门口,无所适从。虎哥狐疑地在四周查看,也未见有人。折回房间,见小五仍呆站着,推了他一把,道:“别看了,没人。”

小五闷着头走进去,怅然若失。虎哥道:“瞧见了吧?他还能隔空说话,不是妖孽是什么?你要是按照说好的昨天晚上就带过来,哪里还有这种事?”

小五眼神飘忽,突然道:“说不定他还在厢房里等我,要不我再回去看看。”

虎哥暴躁道:“早就不在了!都怨你,说好一听到三声响,你就出来将门反锁……我看你是心软了,故意放那小子走的!”

小五黑着脸,僵硬地坐着。

虎哥一脚将旁边的凳子踹飞,强压着怒气道:“时间不多了。你下午再去找找,想个法子将他骗到附近比较偏僻的地方,大不了还像那次一样,直接将他抢了扛过来。”

说完又骂道:“不知道堂主怎么安排那两个没用的木瓜去,什么都不知道,回回抓错人。”

※※※

沫儿平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走吧。”文清揉揉鼻子,疑惑地看着沫儿。沫儿红眼睛瞪一眼他,道:“看什么?”

文清嗫嚅道:“你是不是心里难受?那就大哭一场。”往常沫儿一点不如意便捶胸顿足,就地撒泼打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面都能被他用双脚刨出个坑来。今日这样,文清着实有些不习惯,唯恐他闷在心里憋坏了。

沫儿擤了擤鼻涕,道:“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文清也不再多说,赞许地拍了拍沫儿的肩,两人一起走出树林。

沫儿想起这几日自己不在,连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清傻傻一笑,道:“婉娘要我在这里等你。”

沫儿有些心虚,干咳了一声,问道:“婉娘呢?”

文清道:“她先回去了。婉娘说,让你赶紧回家去。”

想起婉娘可能将自己卖给那个堂主,沫儿心里有些悲哀,闷头唔了一声。

文清带着沫儿悄悄出了园子,拐到偏僻处脱下披风,两人步行走回闻香榭。文清掩不住心里的高兴,连口齿都伶俐了许多:“公孙小姐的小姑子于静好了,她送来了好多吃的东西来酬谢,我都给你留着呢。这几天你不在家可真没意思,我在街上找了几次都没找到。婉娘说你这么聪明,不会出事。”

沫儿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文清,心里还是觉得暖和了一些。

文清看到沫儿脖子上被虱子咬的大包,心疼道:“怎么被咬成这样?”拿出一小瓶子花露,伸手去抹。

沫儿脸有些发红,闪身避开道:“我自己来。”

婉娘正和黄三在中堂调制花露,见沫儿回来,伸了个懒腰道:“喔,干活的人回来了。”转眼竖起眉毛,捏着鼻子道:“一股子牛圈的味道!先去换衣服。不许丢在床上!小心有虱子跳蚤,拿出来用滚水烫过!午饭后去汤池洗个澡去!”

沫儿乖乖地换了衣服,拿出来放在黄三准备好的开水盆里。文清将中堂的火炉拨旺,喜滋滋端了各种糕点水果给沫儿吃。

沫儿吃着东西,偷偷瞄一眼婉娘,期期艾艾道:“我这几天和小五在一起。”一想到小五竟然听从旁人的蛊惑,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娘,小胸口就痛得厉害。

婉娘轻描淡写道:“唔,知道了。”

沫儿本就不愿讲起小五的事情,婉娘不问,正合他的心意。便将那日自己装扮成小五在园子里见到的情形简单说了一遍,特意提到那些人受到迷惑时的香味,“肯定是什么特殊功效的香粉,让人闻了之后会迷失本性。”

婉娘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懒洋洋道:“百花魂。点燃的。”

沫儿道:“我听说这些人是冥思派的。盗墓之事也是冥思派指使的,说要取那些少丧者的魂魄,但不知道做什么用。”

婉娘笑靥如花,道:“连这个都打听出来啦?真不错。”

沫儿着急道:“你打算怎么办?”

婉娘睁开眼睛,神秘地一笑。

文清不解道:“那些失魂的小姐,和这个有没有关系?”黄三的手抖动得十分厉害,手中的玉瓶差一点掉在地上。

婉娘回头看了一眼,道:“三哥,你去买菜做中午饭。”黄三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见黄三走了,婉娘慢悠悠他说:“十二年前,神都洛阳出现了一种新的教派,人称‘冥思派’。这冥思派神通广大,凡是入派者,心中的愿望很快可以实现,而且每人每月可领取半两银子,一时之间,市井百姓趋之若鹜,连达官贵人都以如冥思派为荣。短短两年时间,冥思派信众过万,终于引起官府注意,颁发剿杀令,冥思派老巢被端,教徒被清逐。”

沫儿一听到银子,顿时起疑,叫道:“等一下!……每人每月半两银子,冥思派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婉娘悠然道:“人家有人家敛财的方法。你以为冥思派帮你实现愿望都是白送的不成?没有愿望的民众,每月有银子领,若是你求冥思派办事,成功了之后就要交钱了,称为会费。”

文清惊奇道:“冥思派怎样帮人实现愿望?”

婉娘笑道:“比如你喜欢哪个姑娘,那姑娘却不喜欢你,你在冥思派的小屋里点上一炷香,冥思六个时辰,之后那个姑娘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文清羞红了脸,半晌才道:“那不是比我们的迎蝶粉还要厉害?”

沫儿哼哼道:“无非是靠些个邪术。”那日见到的暗室下黑暗诡异的小屋,里面坐着一个个人,原来都是在那里冥思祈求实现愿望的。

这几次误闯入冥思派的巢穴,都是因小五而起。如今可以断定小五肯定和冥思派有关系。但愿他和这个邪教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而不是加入。但是婉娘和冥思派看似也有渊源,难道冥思派使用的百花魂是婉娘制作的?沫儿思绪纷飞,偷偷地看一眼婉娘,正好和婉娘的目光碰在一起。

婉娘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白他一眼道:“冥思派和我们没关系。”

沫儿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小五可能的结局,“小五……那些加入冥思派的人,会不会迷失本性?”

婉娘没有回答,拿起一瓶香粉嗅了嗅,自言自语道:“这个群芳髓要更浓一些才好。”

沫儿分了心,奇道:“又做群芳髓?”

文清道:“这几天我们一直忙着赶工,新做了一批。”群芳髓可以克制百花魂,那天沫儿已经试过了。沫儿顺手拿了一瓶塞进怀里,心想,上次那瓶已经所剩无几了,这瓶就送给小五。

婉娘嗔道:“家贼难防!扣你一个月的工钱!”

沫儿默默地闻着群芳髓的香味,心里思索着和黄三神似的那个堂主,诡异阴森的祭台,神奇的气雾机关和那些混乱撕咬的信徒,不觉打了个寒噤。静立了一会儿,问道:“婉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阴阳十二祭?”

门哐当一声响,黄三脸色苍白,手扶门框。婉娘走到他跟前,一言不发地拍了拍他的肩。黄三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提着手里的烧饼和菓蔬蹒跚着离开。

黄三最近的行为十分反常。沫儿不敢再问有关阴阳十二祭的事,心里着实疑惑。有心问问婉娘,但一看黄三痛不欲生的样子,生生地咽了下去。

但其他不问,这个还是要问的。沫儿目送黄三走进厨房,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婉娘的眼睛,故作心平气和道:“是不是准备把我送给那个堂主?”

婉娘吃吃地笑了起来,嘲弄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沫儿,坏笑道:“我问问堂主收不收你。”沫儿本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自觉有一种如英雄就义般的高傲和悲壮,却被婉娘这一笑给破坏了。

文清听得不明就里,挠头道:“什么堂主?”沫儿讪讪地收回自负的悲壮,恨恨地哼了一声。婉娘却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沫儿气结,赌气道:“好吧,你什么都不说,到时可别说我不帮你。”

婉娘笑眯眯道:“我准备将你卖个公孙小姐,你考虑一下,过了年就去于府。”

沫儿扭过头不理她。

〔三〕

转眼半月过去,沫儿早已将他与小五之间的不快忘掉,只惦记小五的安全。期间和文清找到了两人住过的小棚屋,里面却空无一人。也多次在贤德里附近寻找,小五犹如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文清安慰他道,小五可能回了长安了。

婉娘也慢慢地告知了关于冥思派的一些情况。冥思派所用香粉“百花魂”,制作技法复杂阴毒,制作周期更长,但提炼的不是花露,而是粉状熏香。要做成一款百花魂,需用四年时间:第一年春天制作春花魂,第二年夏天制作夏花魂,第三年秋天制作秋花魂,第四年冬天制作冬花魂。做的过程中,须将选中的花株连根刨出,将根茎、花朵、枝干快速炙烤后剁成齑粉,点燃封魂符,不让花魂飞散,然后将灰烬与花粉混合后淘净备用。所选花的种类与群芳髓也完全不同。最主要的两种花卉,牡丹和曼殊莎华分别由芍药和曼陀罗花代替。

此时刚吃过晚饭,三人正围着火炉,一派温馨景象。听百花魂如此制作技法,文清沫儿不禁咋舌。

婉娘道:“这还不是最诡异的呢。”四季花粉完成后,需加入来自十二个未婚女子的鲜血,将其混合烘干,制成条状或块状熏香,便成了“百花魂”。冥思派教徒众多,在其中找十二个未婚女子提供鲜血自然是轻而易举。

文清懵懵懂懂问道:“花有灵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