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桃花面(1 / 2)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一〕

今日说好了,文清沫儿去南市买香料。往常沫儿都是欢呼雀跃,如脱缰的小马驹,但今日一个早上过去,他还猫在房间里不出来。婉娘一时恼火,冲上去拎着他的耳朵给揪了下来。

下来虽下来了,但沫儿捂着脸,死活不肯出门。文清又是哄又是劝,最后沫儿终于放下了手。

文清看了看,纳闷道:“好好的呀,脸怎么了?”

沫儿带着哭腔道:“什么眼神儿你!好好看看,这儿,还有这儿。”

文清仔细一看,原来沫儿长了几颗痘,两颗在额头,一颗又红又亮的刚好在鼻尖。文清轻轻松松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我也出过,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沫儿用眼神的余光扫视着鼻尖的痘疮,愁眉苦脸道:“长在哪里不好,偏长在鼻子尖儿,你看看,这样怎么上街?人家会笑我的。”

婉娘又好气又好笑,奚落道:“你以为满世界人都没事干,净盯着你那颗痘呢?幼稚。”

※※※

可是不管怎么说,沫儿坚决不肯出门,宁愿冒着烈日在后园帮黄三干活。

后园一块不大的空地,原本种植着一些铃兰,但成色不太好,所以芒种之后,黄三便拔掉它改种了芝麻,每隔几天,便要去锄草,还将厨房灶台的草木灰收集了用来施肥。

芝麻在黄三的精心打理下,长得十分旺盛,如今已有一人多高,开了满株的小喇叭一般的粉白色花朵。闻香榭里都是各种名贵花草,少有种植农作物的,一块整齐的芝麻地,串串芝麻花,倒别有一番风情。

黄三正在修剪旁边的牡丹,沫儿忧心忡忡,满心思净想着鼻尖上的痘疮,不时长吁短叹。

黄三本来少言寡语,但见沫儿一副愁苦模样,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沫儿噘着嘴巴,抬头给他看:“喏。”

黄三疑惑地看了看他愁苦的小脸,茫然道:“什么?”

沫儿一脸哭相地指了指自己鼻尖上的痘疮。黄三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去旁边芝麻地里随手揪下一朵芝麻花,揉成一团,搽在沫儿的鼻尖上,道:“搽几次,就好了。”

沫儿将信将疑。黄三继续忙活,嘴里道:“手上脸上长的瘊子或者疣,也可以用这个搽。”

正搽得不亦乐乎,文清回来了。

文清一个人去南市进货,回来又顺便去了静域寺,可是戒色仍不在,四处打听了一番,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戒色的消息,这么大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

沫儿道:“戒色是个孤儿,在城中并无亲人,会去哪里?不会失踪了吧?”

文清愣了片刻,转身就走,道:“我去找四叔报官去。”婉娘刚好从中堂走过来,手里扬着一封信,高声道:“不用了,戒色去了长安。”

沫儿接过一看,一张脏兮兮的草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小僧去往长安,勿念。”落款“戒色”。沫儿抱怨道:“去长安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文清松了一口气,道:“去长安也好,省得在静域寺受那些老和尚欺负。”

婉娘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过纸条翻来覆去地看,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表情十分怪异。沫儿伸长脖子追问道:“怎么了?”

婉娘摇摇头,勉强道:“没什么。”看到沫儿探询的目光,又道:“我一直想亲口听听戒色讲讲当时如何进入土丘,想找下有无老四遗漏的线索,没想到这个小戒色竟然一声不响去了长安,唉。”

沫儿使劲儿往脸上搽芝麻花的汁液:“估计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心中害怕,所以逃走了。”

婉娘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沫儿,如今天气热,想不想找个地方避暑去?”

沫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天炎山庄,跳起来叫道:“好啊好啊。那里晚上有梨园表演,还有免费的瓜果吃呢。”忘了脸上的痘疮,当即洗了手,催着文清赶车。

车出了修善坊,穿过新中桥,不往东走,反而往西,竟然去了清风巷。

但又不进巷子里面,而是在外面绕来绕去地看。太阳毒辣,沫儿满脑门子的汗,着急道:“要看就进去啊,在外面做什么?”

婉娘不答,只顾四处张望。见隔壁街口一个赤膊胖子捧着个精致的紫砂壶坐在家门口乘凉,过去施了一礼,道:“这位大哥,我想租个房子,您这里有没有空的?”

胖子戒备地上下打量了婉娘等人一番,道:“没有,不租。”

婉娘娇滴滴道:“您这里没有,这附近可有?听说这里有空着的院子。”

胖子阴沉着脸道:“有也不租。走吧走吧,别浪费口水。”

婉娘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娇笑道:“这位哥哥脾气真倔,一看就是个耿直善良之人。”胖子的脸色缓和一些,但仍一脸警惕。

婉娘一边说一边朝着沫儿打眼色,要他上前附和。沫儿刚才一时冲动出了门,这下子又想起鼻尖那颗痘疮了,躲在文清身后死活不肯露面。文清无奈,赔着笑脸道:“老叔行行好,大热天的,我们租不到房子,心里实在着急。”

胖子的脸又板了起来。沫儿忍不住了,不待婉娘说话,上前转了一个圈,惊喜道:“老叔,您这块地方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冬暖夏凉,聚财旺丁。您在这儿住了多年了吧?”

胖子眼里透出一丝得意,点头道:“嗯,这是我祖上置办的。”

婉娘装模作样看了一番,正色道:“正东之向,位置稍高,青龙抬头,进财进禄。这位大哥今年定能发大财。”

胖子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换上一副笑脸,搓着手道:“嘻,还真有两下子哩。嘿嘿,今年刚做了一笔好生意,趁着天热回来歇几天。”

沫儿趁机道:“我看前面那个巷子,阳气不足,阴气不畅,虽看着僻静,倒不像是十分平安似的。”

胖子张大了嘴巴,一拍大腿道:“哎呀,连个小娃道行都恁深,刚才失敬了。”看看左右无人,道:“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不是我这人嘴巴毒脾气臭,不想让你们租房子。我跟你们说,这房子我守着几十年了,那个巷子里,我就没见谁住进去能得个好儿!”

婉娘微微噘起嘴巴,秀眉微蹙道:“唉,我们也是没了法子,如今找个条件不错的院子着实难了。”

胖子坚决地将手一挥,颇有气势地道:“那也不能租这里。”他凑近婉娘,神神秘秘道:“几月前,这里住了个小女孩,没多久就疯了。”

难道当时在场的就是这个胖子?沫儿大感惊奇,迅速给婉娘递了个眼神。

婉娘吓得掩住了嘴巴,惊恐道:“怎么回事?”

胖子道:“这我可不知道,光见刚来是好好的,住了一个多月,就净往鸡窝里钻。那两天我还打量着帮她找下她家里人呢。”

沫儿忽然拍手道:“我知道啦,老叔您家里能看到她住的小院对不?”

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我这边地势高些。不过我可不是故意偷窥人家。”

文清紧张道:“您还看到什么啦?”

胖子道:“也没看到什么,就见了几次小女孩。后来小女孩被人领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那几所房子半夜里咕哩咕咚的,有时候会有些奇怪的声音,要不是我这祖屋风水好,镇得住,我早就搬家了!”

婉娘连连点头,又低声笑道:“我跟您说实话吧,我们找这里,也是看出这些宅子布局有些问题,所以想找到主家,看能不能做成这笔生意。不过您这所宅子倒是得了地气,因为它的风水不畅,把好风水都引到您这儿来了。”

胖子听得心花怒放,眉毛都飞了起来。婉娘又道:“大哥知不知道,这巷子是谁家的房子啊?”

胖子得意道:“别人不知道,我是这里的老住户,最清楚不过。这是开国侯鳌爷家的房产,这几年一直是个壮年男子在打理。”

沫儿忙问:“那男子什么样儿,您见过吗?”

胖子摇摇头,道:“只远远打过照面,个子挺高,黑面短须。”

三人辞别胖子。文清道:“开国侯?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婉娘轻轻道:“鳌公。”

这么说,盅虫一事,确实是和鳌公有关了。三人都不再出声,闷头不响回到了闻香榭。

〔二〕

天亮时分,沫儿又做了噩梦。还是熟悉的场景,石梁,大鳌,鱼怪,金龙,凌乱的画面,紧张的气氛,让人头疼欲裂。

不是头疼,是肚子痛。半梦半醒之间,沫儿觉得肠子肚子都疼得收缩在了一起,一股岔了的气在腹部四处游走,走到哪里便疼到哪里。而且还有右臂,如着火了一般燎着痛。

等彻底清醒过来,肚子和手臂反而不痛了。

夏季天长,早早就亮了,沫儿爬起来,对着床头挂着的一个破旧铃铛儿发呆。突然觉得脸上刺拉拉的有些痒,一摸发现竟然长了满脸的小疙瘩,拿了铜镜一看,整张脸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若是婉娘文清在场,只怕沫儿早就哇一声哭了起来。

这种心情,真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欲要看镜子,又不敢细看,心惊胆战地看一眼,飞快地将眼睛看往别处,折磨得沫儿死的心都有了。

昨天用芝麻花抹过的几个痘疮倒是消去了红肿,但鼻子上的那个,留下一个硬硬的小包块。沫儿按了又按,忍不住手贱,对着镜子用力一挤,竟然挤出一堆黄黄白白的东西来,把自己也恶心到了。

沫儿低眉顺眼地下了楼,站到婉娘的身后,拉拉她的衣服。婉娘正在挑拣晾晒的花瓣,猛一回头吓了一跳,叫道:“沫儿,你这是……改容易貌啊?”

沫儿强忍住眼泪,可怜巴巴道:“怎么办?”

文清刚好端了一盆水进来,见沫儿一张脸变成这样,二话不说忙安慰他:“没事没事,可能是什么东西吃不对了,肝火有点旺,这两天吃些清淡的,很快就好了。”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沫儿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文清手足无措,绕着他转来转去,道:“你放心,有婉娘呢,那么多的胭脂水粉,总用一种可以治的。是不是婉娘?”

婉娘刮着鼻子羞他,小声道:“你就惯着他罢。”又故意大声道:“有倒有,我们香粉的价格你们俩也知道,你打算出多少钱?”

文清嗫嚅道:“我拿我全部的工钱……”

沫儿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婉娘喝道:“别哭了!越哭痘疮出得越多!”

沫儿忍住不哭,抽噎道:“好了肯定也落下一脸的疤。”沫儿亲眼见过有些小子脸上长满痘疮,痘疮好了之后就留下坑坑洼洼的印子,难看得很。

婉娘哭笑不得地看着沫儿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喝道:“过来,让我看看。”

沫儿听话地仰起脸。婉娘轻松道:“半大小子,正发育呢,阴虚津少,血行不畅,滞涩为淤,痰湿内盛与淤血互结于脸,皆属正常。”

黄三端了早餐来,已经走过沫儿身边,又退了几步,惊讶地盯着沫儿的脸,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对。”

婉娘同他对视了一眼,突然换了警觉的表情,道:“不对,沫儿的皮肤一向好得很。”拉过沫儿的右手,搭在他的脉门上,眉头猛皱了两下。

文清道:“怎么样,能治得好么?”

婉娘旋即恢复笑容,道:“不碍事,一款香粉,保准见效。”扭头对黄三道:“三哥,春上采回来的桃面瘿,怎么样了?”

黄三道:“刚好。”

婉娘眉飞色舞道:“我给沫儿做一款桃花面,保证还你一张光洁如新的小脸。”沫儿放了心,搽去眼泪,满怀期待道:“什么时候能做好?”

婉娘道:“下午就做。不过,价格方面么,光文清的工钱可差得远呢。”她斜睨着沫儿,一脸奸笑。

文清忙道:“我可以预支几年的工钱。”

沫儿赌气道:“不要你的工钱,大不了再签十年的卖身契好了。”

婉娘飞快伸出手掌,同沫儿的右掌相击:“成交!”哼着小曲儿上了楼,留下反应不及的沫儿一脸茫然,文清则一脸欣喜。

※※※

吃过早饭,婉娘道:“你们俩先去将后园的芝麻花摘了,不要带花蒂。”

文清吃惊道:“摘了花,还怎么结芝麻?”

婉娘笑道:“这块芝麻,本来就没想等它熟了磨香油。芝麻花有特殊功效呢。”

将所有的芝麻花采完,趁着新鲜放入玉碗中揉搓挤压,拧出花汁,再将剩下的花肉放在太阳下暴晒。

黄三招呼文清,两人从三楼抬下一口大陶盆来。打开陶盆,里面汪着半盆水,水的中间,飘着一张精致的美人脸,凤眼娥眉,杏面桃腮,整张脸滑腻光洁,显出一种妖异的粉红色,眼睛部位凹陷,直盯盯地瞪着屋顶。

沫儿记得当初采回来的桃面瘿是一张粉嫩嫩、肥嘟嘟的奇怪人脸,见如今变成这样,很是奇怪,道:“桃面瘿化成水了?”

婉娘用阆苑古桃簪挑起美人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道:“新采的桃面瘿有毒,不能直接制作香粉,需放入酒中浸泡,释放毒性、算你小子运气好,这张美人脸刚好合用。”拈起美人脸,便往沫儿的脸上比划。

沫儿吓得忙往后躲:“不会直接将它贴我脸上完事吧?”

婉娘皱眉道:“瞧瞧你,不学无识,什么时候你们俩才能独立制作香粉,不用我操心呢?香粉要是都这么好做,还要我们闻香榭做什么?”

两人不敢分辨,忙殷勤地上去帮手。婉娘把美人脸放在大碗中,翻过里侧朝上,将已经晒至半干的芝麻花肉铺上,重新放太阳下暴晒。

美人脸受热,水分蒸发,慢慢缩成一团,刚好将芝麻花包裹进去。一个时辰过后,美人脸变成鸡蛋大小,五官比例适宜,倒像是有人在鸡蛋上作的美人图。

婉娘用簪子敲了几敲,道:“干湿程度刚好。”差文清在玉臼里研碎,再细细筛过,反复研磨,只留下最细的粉末;那边黄三将上等的紫茉莉种子同样做成细粉,同桃面瘿粉混合在一起。

婉娘又从楼上捧出个药匣子来,打开取出一些紫红色的小珠子和一些根茎叶子,着沫儿蒸上,自己去了堂屋不知做什么。又蒸了半个时辰,炖盅里的水已经变成浓紫色。婉娘这才出来,指挥着两人将炖盅里的水倒入小砂锅里,将其中的紫色珠子研碎混入,滤过之后小火煎至半干,然后取了刚才做好的桃面瘿粉和紫茉莉粉,连同早上拧出的半盅芝麻花汁,混合后放入一个桃心形的红玉粉盒中,用镇纸玉条压实。

桃面瘿粉为娇嫩的粉红色,有些微的苦味;紫茉莉粉是白色的,香味淡雅悠长,刚好压得住桃面瘿的味道;紫珠因为做法不同,呈不透明膏状,混入这两种粉后,不干不湿,刚好适合搽脸,并呈现一种纯净的淡紫色,放在造型别致的红玉粉盒中,更显名贵。

沫儿欣喜道:“这就好了?”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涂抹到脸上去。

婉娘道:“还得静置十二个时辰。”吩咐文清取了乌木匣,将桃花面放了进去。

文清好奇道:“这个桃面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婉娘道:“瘿实际上就是树瘤。不过桃面瘿特殊些,算是一种寄生物。”文清曾见过树木受伤或者有了病虫害后,伤口附近的断裂组织便会形成树瘤。但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非人为或病虫害损伤,而是由于一种不知名的东西侵染。

婉娘道:“那种东西人眼看不出什么分别,有时光溜溜的树干上莫名其妙长了瘤子,便是这种东西作祟。”她小心地从刚才盛放桃面瘿的大陶盆里挑出一些细小的白色杂质来:“就是这个,类似于人体的痦子,长在桃树上才可形成人脸面具,偏偏对人身上的瘢痕组织有修复作用。”

沫儿想起那日采撷时听到的声音,道:“它还会吱吱叫呢,像是放在油锅里煎肉。”

婉娘神秘一笑,道:“桃面瘿要同迷谷果在一起才有奇效呢。”两人再问,婉娘便不肯说了。

〔三〕

第二天,沫儿脸上的痘疮全面爆发,几乎整片连在一起,红彤彤的,整个儿就是一红烧过的猪头。沫儿欲哭无泪,对着镜子恨不得将整张脸皮揭下来。

幸亏有桃花面。到了傍晚,桃花面静置后取出,香滑细腻,不干不滞,扑在脸上凉凉柔柔的,甚是好用。一晚下来,脸上的痘疮少了一半。

婉娘交待,每两个时辰用一次,可是沫儿发现,只要一用这个,肚子便开始痛,这种痛可不是在梦里,而是实实在在的痛,害得沫儿晚上起了三次夜,蹲茅坑蹲得腿脚酸软,什么也没拉出来。右手臂上也莫名其妙出了一个大水泡,恰巧在脉门位置,痒得闹心。

沫儿看着手臂,犹豫了起来,将香粉盒子打开又合上。想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再继续使用,简单收拾后下了楼。

文清早等在下面,看到他的脸好了很多,比沫儿还要开心。沫儿心烦,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前两天将芝麻的花全部摘了,芝麻结不了果,便没了用处。今日黄三便带领着文清沫儿将芝麻秆儿一棵棵刨出来,想趁着天气种些其他的作物。

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未成熟的芝麻杆子发粘发苦,一会儿工夫便将手染成了墨绿色;中间还有小指粗细、浑身翠绿色的“芝麻虫”隐藏在芝麻叶子下,时不时掉下一只到脚面上。沫儿如今一见虫子就害怕,看到它蠕动的身体更是心惊胆战,每割一把都小心翼翼,唯恐抓到芝麻虫。

好不容易割完芝麻秆,将它转移到前堂的空地上,又要将芝麻秆上端最鲜嫩的叶子一一掐下来。沫儿脸上有伤,心中有事,烦躁异常,一会儿便着了急。

正磨磨蹭蹭,想找个由头透会儿气,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吵闹,便趁着黄三去茅房的工夫,朝文清一挤眼睛。

傻文清却道:“你去吧。我若也去玩了,三哥一人一天做不完。”照样老老实实地掐叶子。

沫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道:“三哥要问起,你就说我去拉屎。”拍拍屁股溜了出去。

原来一个大人管教孩子。一个十二三岁的精瘦小子,眉清目秀,满眼戾气,对着路边一棵树又踢又打,正在乱发脾气,身后放着两个大竹筐,里面装着崭新的镰刀、锄头、犁铧等器具;一个脸色黝黑、粗手大脚的农夫,像是城外的铁匠,皱眉站在一旁,哄道:“走吧,别闹了。”那小子直着脖子,恶狠狠道:“这些小气鬼!以后要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来这小子同谁怄气了,在这儿寻晦气。这语气、表情,还真同沫儿有些相像。

无聊。沫儿不屑地扭头回去,但看一大堆的芝麻秆儿,又折了回来,百无聊赖地斜靠在门框上。

铁匠左右看了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别在城里丢脸了。今儿还不是你惹事?”那小子一听这个,转过头来对着铁匠踢打起来,嘴里叫道:“都怪你,非要来城里卖农具!你滚!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想跟着你!我讨厌学打铁!”

铁匠气恼,一把扭住他的双手,恨恨道:“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爹娘的面上,鬼才会收留你!”

原来是个孤儿,被这铁匠收去做了学徒。同病相怜,沫儿不由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那小子却不服输,高声叫道:“谁叫你看我爹娘的面子啦?”猛地朝铁匠裸露的手臂咬了一口。铁匠大怒,手脚并用,将那小子抓起来一把丢到草丛中,骂道:“今日我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育教育你!再骂我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这条街道僻静,大白天的也没几个人来。铁匠将袖子一挽,只要见他爬起扑过来就把他按倒。那小子倒也活泛,见占不到上风,便不再逞强,躺在地上放声大哭,并从手指缝里看铁匠的动静。

沫儿看着好笑,暗想,这家伙能屈能伸,同自己有得一拼。

铁匠忍无可忍,大吼一声:“闭嘴!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双铁拳握得咔咔直响,显然是被气坏了。那小子吓得一愣,立马不哭。

这声大吼把沫儿也吓了一跳。铁匠绕着那小子走了几圈,咬牙切齿道:“好好,你娃觉得受委屈,我一个粗人来说道说道。你娘为了不让你吃苦受罪,临死前求爷爷告奶奶,想让你学门手艺。好,你来了我这里,又懒又馋,偷奸耍滑。让你看个火候你跑去打架,让你收个钱你偷偷将钱花掉,你扳着指头算算,除了老实憨厚的铁牛任你欺负,三娃、小栓、青山几个,谁愿意跟你玩?尖酸刻薄,油嘴滑舌,见天儿不是抱怨伙食差,就是抱怨活计重,要不就抱怨你命运不济,出了错全是别人的责任,好像天下人都对你不住!”

那小子站了起来,瞪着铁匠,一张脏兮兮的脸憋得通红。沫儿不知怎么突然心虚冒汗,慢慢退到树后的阴影处。

铁匠越说越怒,继续数落道:“哼,你好歹叫我一声叔叔,今天我就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大家伙儿见你没爹没娘,都可怜你,担待你,结果呢?你不但不感激,反而处处别扭,理直气壮地糟蹋别人对你的好,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以为大家都欠你的啊?以为天下人都应该像你娘一般对你呵护有加?”

那小子嘴巴一瘪,无声地哭了起来。铁匠挑起农具,冷淡道:“看透你了,无担当、无胸怀,光小聪明有个屁用!你不愿跟着我,随你,合约我晚上就还给你,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少了你我还少了麻烦呢!”大踏步走了。

那小子独自哭了一阵,呜咽着追了上去。

沫儿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如同被人打了几巴掌,火辣辣的。那些不安分的痘疮似乎都在跳动着,争先恐后地挤着出来,嘲笑沫儿的不识好歹。

不知过了多久,沫儿听到文清叫他,这才低头走了回去。文清端着一碗水,道:“你站在大太阳地下干什么?热得脸都红了。先喝口水。”

沫儿接过水喝了一口,咧嘴对他一笑,眼睛亮亮的。文清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傻呵呵道:“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景致?”

沫儿一仰脖子将剩下的水喝了个精光,道:“没什么。”愣怔了片刻,小声道:“我……是不是过分了?”

文清未听清,道:“什么?”

沫儿垂下眼睛,道:“没事。”跑去又倒了一碗水,递给黄三,道:“三哥喝水。”

黄三接过,看了看他的脸,道:“桃花面还要继续用。”

沫儿有些魂不守舍,点头道:“我这就去。”

沫儿细细将脸和手臂都搽上了桃花面,心里觉得踏实了些。

很快肚子又开始翻滚起来了,如刀绞一般。沫儿捂着肚子,看到床头那个铃铛儿,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与那个神秘男子见面的情景来。

〔四〕

那日沫儿独自一人在家,被卖瓜果的小贩——或者就是胡青夏,引到一个偏僻的小屋前。一个男子当屋坐着,道:“你被骗了。”

在那里,他第一次听到了关于自己娘的真正死因,尽管他不尽信。

※※※

只听男子说道:“你爹娘的死,同婉娘有关。”

沫儿本来正准备走开,听到此话又收回了脚。

男子缓缓道:“你爹叫易青,你娘叫罗怡。当年易青死后,罗怡为了躲避香木和新昌公主追杀,改名方怡,后利用毒药改容易貌,削发为尼,并将当时尚在牙牙学语的易沫当做男孩抚养。”

这些事情,沫儿从灵虚古镜中已经了解,但听知情人讲出来,却是另一番感受。沫儿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男子又道:“当年方怡师太隐居梅庵,本可就此平安度过一生,但却因为婉娘,死于非命。”

沫儿心神大乱,尖叫道:“不可能!”

男子嘎嘎笑了起来,道:“虽非婉娘亲手杀死,却终归因婉娘而起。你若不信,可找婉娘对质。”

沫儿沉默片刻,小声道:“真的么?”

男子似乎听出沫儿底气的不足,道:“如今说到制香的技艺,普天之下没人比得上婉娘。但十多年前的洛阳,最为闻名的香粉不是闻香榭,也不是流云飞渡,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女子,罗怡。”

沫儿还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娘也是制香的高手。

男子道:“罗怡鼻子极为灵敏,不管何种香料,只要给她一看一闻一尝,便知道这些香料的用途、禁忌,十几年前因为大旱大涝之后引发瘟疫,城中数千郎中皆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罗怡的一款熏香,才有效控制瘟疫。罗怡因此名噪洛阳。”

沫儿想起当年娘的风光,不禁心驰神往。

男子道:“但一个人技艺太盛,虽能带来盛名,也易引人妒恨,特别是罗怡这种除了制香,无任何身份背景之人。当时来向罗怡请教制香技艺或者想要重金聘请她的人络绎不绝,而其中两个,便是婉娘和香木。”

冥思派的堂主香木,最初在洛阳城中开香料行,婉娘同她有半个师徒之实,这些沫儿是了解的。

男子继续道:“罗怡在乡下自由自在,并不想依附于任何人,所以仅对婉娘指点了一二,两人倒也相谈甚欢,但对香木的邀请断然拒绝。那时香木势力正旺,十分骄横跋扈,一气之下,香木便动了邪念,她去勾引当时已经同罗怡订婚的易青。”

沫儿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香木勾引易青不成,恼羞成怒,拘了罗怡的生魂启动阴阳十二祭,却在关键时刻被易青破解,香木因此功亏一篑。

男子叹道:“说起来罗怡也算是命运多舛。其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直接导致了罗怡同易青无法在洛阳城郊居住。”

这个重要人物,正是当朝宰相之子、新昌公主的驸马爷萧衡。有日,心情幽闷的萧衡在城外核桃林偶遇罗怡挽篮采花,一时惊为天人,遭罗怡婉拒后,他仍对这个平凡女子念念不忘,致使新昌恨之入骨,发誓要将她置于死地。如此一来,易青只有带着罗怡逃到了汝阳。

男子嘎嘎笑了两声,道:“易青和罗怡在汝阳住得好好的,要是就这么一辈子住下去,便也算了,可是别人找不到,偏有一个人能找到。这个人,便是婉娘。”

沫儿听着他笑声中的幸灾乐祸,很是讨厌,冷冷道:“找到又怎么样?”

男子似乎察觉沫儿的不快,稍微收敛了些,道:“婉娘一直潜心学习制香技艺,只要知道罗怡还活着,以她的本事,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但她不知,新昌公主因为罗怡,对制香之人极其厌恶,派了侍卫监视婉娘,碰巧听到了婉娘说要去见罗怡。”

婉娘虽可来去自如,但朝中不乏高人,便跟踪婉娘找到了罗怡居住之地。所幸那日罗怡带了沫儿去串门,仅易青在家,被残害致死。罗怡悲伤之余,念及孩子年幼,便带了沫儿改头换面,躲避仇家。

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易青一死,罗怡万念俱灰,虽百般辛苦将沫儿养大,但仍抑郁而死。有句古话说的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婉娘是不是应该对你爹娘的死负责?”

沫儿脑袋犹如一盆浆糊,乱得理不出头绪来。男子道:“你仔细想想,她同你无亲无故,为何要收留你?这些年来,她由着你发脾气使性子,宠着你惯着你,却是为何?还不是心里愧疚?”

沫儿目眦欲裂,抱着头叫道:“不是!不是!”

男子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属正常,回去好好想想吧。”闭目打坐,不再理会沫儿。

沫儿不知站了多久,才想起回家,脚如同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高高低低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警觉道:“你是谁?”

男子抬起头来,赞道:“你这丫头,同你娘一样聪明伶俐。”

沫儿试探道:“元镇真人?鳌公?”

男子未置可否,见沫儿不依不饶的样子,勉强道:“我是你父亲的一位故人。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了。”

沫儿冷笑道:“随你说是谁,我也不可能去问问我爹去。你不怀好意,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我为何要相信你的话?”

男子咯咯一笑,阴恻恻道:“因为我们,都是人。而他们,都是一些心怀不轨的异类。”

沫儿本来嗤之以鼻,但终究压不住好奇心,问道:“她……究竟是什么?”

男子恶狠狠地笑:“你其实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承认,是不是?只有人才是这人世间的主宰,其他东西,都是异类。我不喜欢你,但更不喜欢他们。”他着重在“他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沫儿瞪着他,眼里满是戒备。但屋里很暗,根本看不到男子的脸,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男子冷笑一声,道:“她找你回来,一是愧疚,二是你的异能可以为她所用。嘿嘿,三年前大旱,她同逴龙联手对付鳌公,这件事她如何同你解释的?”

沫儿脑袋轰的一下,似乎有很多东西涌上来,却抓不住头绪,艰难地道:“我……我不记得。”

男子道:“这么大的事,不记得了?嘿嘿,真好,这么说,她把你的这部分记忆抹去了。”

沫儿更加茫然,傻呵呵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男子继续道:“你的右手臂,是不是会在晚上做梦时疼痛?”

沫儿一下子按住了右臂。男子阴恻恻道:“想想看,你平时哪里也不去,除了闻香榭的人,还有谁会有机会在你的右臂上种下盅虫?”

沫儿按着毫无异样的右臂,无意识地重复着:“盅虫?”不可能,婉娘如今做了紫蜮膏,专治盅虫,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手臂上种植盅虫?黄三和文清忠厚老实,更不可能……沫儿拨浪鼓一样地摇头。

男子冷冷道:“蛴粉水的功效你也看到了,若是利用盅虫的修复功效来制作香粉,这香粉定然名动京城。不止新昌公主,只怕所有的公主,都要来买了。”

沫儿想起婉娘当初制作蛴粉水时说的话“这种盅虫要是能够大规模饲养,用来做香粉最好不过”,想起文清米袋子里那个莫名其妙的“静”字,想起婉娘一见到财宝就两眼放光的样子,想起手臂上通过灵虚古镜才能看到的红点,心中一阵悸动。

男子道:“信不信由你。七月初,你手臂上的盅毒便要发作。她会想一个法子,或者用食物,或者就是香粉,催动你身上的毒性。”

沫儿心中烦躁,尖着嗓子叫道:“既然她是因为愧疚才收留了我,那为何还要害我?你要挑拨,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男子一愣,桀桀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你以为她盘踞洛阳,就是为了卖胭脂水粉么?你,不过是她修炼过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像你这么一个天生具有异能的丫头,能自然融合盅毒,谁要取得你的信任,都可在利用盅虫修炼之道方面有所进益。”

沫儿听得似懂非懂,问道:“什么融合?”

男子倒甚有耐心,慢慢解释了一通。原来以人做盅,最难的是第一步,即选择人盅。但即便是人盅的体质、出生时辰等都合适,仍会受时节、气候、情绪、心态等因素影响,好多经过千辛万苦选出的人盅,不出三月,要么人盅大病一场死去,要么盅虫占据人体,两者都瘦弱不堪。按此男子所说,沫儿被婉娘种了盅虫,但身上无疤无痕,平日里也无任何不适,属于天生可以融合盅虫之毒的奇异体质。

男子看沫儿的表情阴晴不定,冷笑道:“看来这点常识她没告诉你。她精明利落,法术又强,若真是外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脚,岂能瞒过她?”他迟疑了一下,丢过来一个破旧的铃铛,道:“这个你带上。若是信我,七月初可将此物挂在胡屠夫家门上,我自会回去找你,帮你解除盅虫之毒。”

沫儿心里浮现出胡屠夫那张憨厚的脸,心想,难道胡屠夫是这人的同伙?

沫儿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寒意,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救我?”

男子叹了一声,道:“我虽然不是好人,但同你父亲总算朋友一场,不忍心让你毁于一个妖孽手中。”

“妖孽”这个词,沫儿听起来尤其刺耳,即便知道他指的不是自己,但一想到这个词用于婉娘或文清身上,又觉得比用在自己身上更加难受。沫儿尖叫起来:“你到底是谁?”

男子在黑暗中挺直了身体,那模糊的身形突然让沫儿觉得有几分熟悉。他自得地说道:“我,是上天派来拯救洛阳黎民百姓的。”嘴里这样说,却用手比划了一个杀的动作。

沫儿用力朝地上吐了口水,啐道:“呸,自不量力。”

男子不以为意,正色道:“你最好还是长个心眼儿,戒备着点。”接着转过了身,示意谈话结束。

……

毫无疑问,神秘男子在挑拨沫儿同婉娘等人的关系,搞不好,他就是真正的袁天师!没错,就是挑拨。沫儿心里很清楚。但那不代表就能不受他的话影响,特别是关于爹娘的死因,虽然婉娘当时并无意加害,但确实是因为她对制香的执迷才使得沫儿家破人亡。

沫儿不傻,至少比文清要聪明得多。他的迷惘也恰恰是因为他太过聪明,而且极其敏感。近几个月来,他陷入了无尽的矛盾中。一方面,他感念婉娘等人对他的好,另一方面,对于婉娘等人的所作所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别有用心”。因此,对手臂痒痛之事竟然生生隐瞒了下来,连文清也没告诉,思维完全进入了死胡同。

那晚在静域寺,他不过随手在戒色床下一摸,便找回了披风。这披风失而复得得太过容易,反而让沫儿起疑,是谁,放了披风在那里?

但更为奇怪的,是婉娘对待披风的态度。沫儿甚至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个人如若不是婉娘,便是另一个更加阴险可怕的人物。

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五月初四在土丘中被抓的圆卓,虽然他们都是光头,但行为举动并不一样。

沫儿的世界完全被打乱了,连文清,他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而这次的桃花面,沫儿只用了一晚便擅自停用,原因仍是如此:他恶意猜想,如今已经六月底,按照男子的说法,七月份盅虫之毒便要发作,这个桃花面里一定含有促进盅虫生长的成分。昨晚肚痛难忍之际,他反复转着念头,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纠结,而最终还是猜忌占了上风。

但是今日铁匠教训那个孤儿,却如当头一棒,敲打着沫儿。那些数落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一个个钢钉,楔在沫儿的心上。

或许在外人眼里,自己也是个不知好歹、心理阴暗的弃儿吧?随意践踏别人的好意还理直气壮,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惮用最深的恶意揣测别人……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衣服粘贴在一起,极不舒服。沫儿突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为什么宁愿听一个素未谋面而且可能恶贯满盈的人的挑拨,而不愿相信婉娘等是真心对待呢?即便是婉娘因无心之失导致爹娘遇害,自己应该恨的不该是新昌公主吗?

沫儿翻身下床,揪下床头的铃铛欲丢出窗外,想了一下又忍住了,随手塞入床褥下,捂着肚子下了楼。

※※※

芝麻叶已经摘完一半。文清见沫儿疼得脸色蜡黄,忙搬了小凳过来扶他坐下,道:“怎么不在楼上躺着?”

沫儿挤出一个笑容,道:“三哥,三哥,你快来看。”他卷起衣袖,“我肚子痛,手臂这里还经常在梦里莫名其妙地疼,昨天用了桃花面,就长出一个水泡来。”

说完这句话,沫儿突然如释重负,心里一阵轻松。

黄三道:“继续用,坚持三天就好了。”接着拉过他的手臂对着阳光仔细查看,表情突然紧张起来,道:“文清,取银针来。”

水泡不大,在手臂内侧,若不是沫儿自己说出来,文清等都不曾留意。黄三拿出最细的一支银针,在火折子上燎了燎,简短道:“忍住。”一针扎进水泡里,东挑西刺,痛得沫儿龇牙咧嘴。

这一针刺了好大一会儿,黄三和沫儿两人都满头大汗。沫儿今日转了性,把嘴唇都咬破了,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杀猪般嚎叫。

黄三终于道:“好了。”慢慢抽出银针,银针的顶端,挑着一根白色的细线。文清凑近了看,问道:“什么东西?”

黄三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儿,道:“虫子。”果然,一条半死不活的小虫子,身上周边长着绒毛,不细看,只会以为是一条细细的毛线。

沫儿几近虚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惧,问道:“这东西……什么时候进我的身体里的?”

黄三眉头紧皱,摇头表示不知,道:“可惜没了紫蜮膏。再去搽些桃花面吧。”文清握着沫儿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这不给挑出来了么?等婉娘回来再给看看。”又伸出拇指,赞道:“沫儿真坚强。”

沫儿的脸有些发烧。他心里更加后悔,觉得自己早该说出来,让婉娘三哥等来想办法。

〔五〕

今天一共用了四次桃花面。面部小的痘疮已经消失,还剩下几个顽固的大家伙坚守阵地,只是肚子仍疼得死去活来,害得沫儿一整天都没吃几口饭。

更遭罪的是,手臂上的第一个水泡消了,接着在旁边又出了一个,黄三照样用针挑出一条虫子来。哪知午休过后,手臂上一股脑儿冒出了四五个小水泡。黄三和文清又是清洗又是针挑,竟然每个水泡里都藏着虫子,沫儿痛到麻木,瘫软在躺椅上,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绝望,不知道如何是好。

吃过晚饭,婉娘回来了。沫儿半死不活地躺着,一动不动。婉娘以为他睡着了,笑道:“哟,不错嘛,痘疮大多褪了!”

沫儿颤巍巍地抬起胳膊,表情十分夸张。婉娘笑道:“怎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拉起他手臂一看,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了?”

文清早将今日挑出的小细虫子收集在一个瓦片上,端过来给婉娘看。婉娘瞄了一眼,随便把了一把脉,轻轻松松道:“没事,保证你今晚就好。”

沫儿把已经握得汗津津的铃铛悄悄地放回口袋。算了,过去的事情,还是不提为妙。

※※※

晚饭沫儿几乎还是一口没吃,捂着肚子,偶尔对着镜子缅怀下自己曾经光洁的脸,时不时哀嚎一番。

吃过晚饭,黄三和文清在磨米浆做底粉,唯独婉娘站在中堂门口,悠闲地摇着团扇,发出一串叽叽咕咕的古怪音节。

沫儿发现,婉娘念的竟然是胡氏用来祷告的咒语,心想唱什么小曲儿不好,偏要唱这个。

唱了三五遍,婉娘关上门窗,房间里很快闷热起来。沫儿虚弱道:“干吗?”婉娘神神秘秘道:“一位朋友,不想见人。”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文清道:“有人来了?”起身要去开门。

婉娘笑着阻止,道:“坐你的。老朋友答应送给的东西,估计忘了,今天才送来。”

等沙沙声消失,婉娘打开房门。只见中堂的台阶上,放着两颗黑黢黢的果子,微微发出些暗红的光来。

婉娘捡了起来,将其中一颗递给黄三,接着快步走到沫儿身边,叫道:“张嘴!”托着沫儿的下巴将剩下的一颗塞了进去。

沫儿还未及明白,已经咽入肚中,一股土腥味顺着嗓子蔓延到嘴巴里。婉娘笑道:“好不好吃?”

沫儿砸吧着嘴道:“什么东西?”

婉娘立马变了脸,不情不愿道:“地精果。好不容易才得了两颗,没想到便宜你了。”又用力推他,道:“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熏人。”

沫儿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一阵咕咕乱叫,放出一串屁来,奇臭无比。婉娘文清都掩了口鼻,躲得远远的。

一通狂轰滥炸之后,沫儿跳起来叫道:“哈哈,肚子不疼啦!我要吃包子!我要吃香瓜!三哥,晚上的剩菜还有没?”

文清忙不迭道:“饭菜都给你留着呢!”一溜小跑去厨房端饭。

婉娘一脸嫌弃的表情,道:“你能不能矜持一点?比如,”她斟酌着词句,“比如排放肚子里的胀气,能不能背着人,偷偷地……”

沫儿睁大眼睛,分辩道:“人人都得放屁!我在自己家里放个屁还藏着掖着,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婉娘瞪着他,沫儿也直瞪着她,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文清在厨房叫道:“沫儿,有咸鸭蛋,要不要?”

沫儿大声回道:“要!要油多的!”

婉娘探头看着文清在厨房忙碌,忽而皱眉道:“真服了这个傻文清了,不管怎么提醒怎么暗示,他还就认定了你是个小子。”

瞧这句话说的,连黄三都抬起了头,看着沫儿笑。

沫儿不自在起来,支吾道:“他一根筋……”又小声恳求道:“先不要告诉他。我还没……没想好呢。”

婉娘朝他一挤眼,沫儿也回她一个挤眼,心情顿时说不出的舒畅。

沫儿去了厨房吃饭。黄三看着他的背影,道:“难为他自己想开了。”

婉娘摇着团扇,眼底满是笑意:“他这么聪明,几句话便可点醒。对了,丸装的桃花面,可做好了没?把剩下那个地精果加进去。”

黄三点点头,道:“放心。”

※※※

不管怎么说,桃花面的功效着实显著。三天工夫,沫儿脸上恢复如常,甚至还更白嫩些。沫儿嘴上不说,心里很是服气,还按着文清,将他脸上少数几个因长痘疮落下的疤痕也搽上了些。

同沫儿相比,青春期的性格波动在文清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表现。三年前香木事件,当文清深刻体会到可能失去黄三的心痛后,他便很快长大懂事,以至于自以为是、叛逆多疑等青春期情绪未来得及肆虐,便被感恩、体谅等代替了。所以,文清不明白沫儿为何整日脸色阴沉,但他早习惯了沫儿发脾气他便哄着,沫儿开心他便陪着,所以不管沫儿怎么对他,他从来心无嫌隙。

今日一场小雨,让原本闷热的天气凉爽了许多。沫儿这几天兴致大好,虽然仍是牙尖嘴利、好吃懒做,但眼底的坦荡轻松无法隐瞒,感染着文清也十分开心。

将前几日做好的底粉细细筛过,蔷薇粉、茉莉粉、牡丹粉等一一归置完毕,黄三同意给文清和沫儿放半日假。两个人欢呼雀跃,拿了钱上街去玩。

两人去买了一根黑蔗嚼着,一边四处看景致,一边比赛谁将蔗渣吐得更远。

不知不觉来到街口,见胡屠夫的铺位前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今日立秋,大家伙儿都买肉改善生活。

胡屠夫今日新宰杀了一头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分解猪肉。沫儿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看着胡屠夫忙活。文清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七文钱,提醒道:“钱不够了。”

沫儿不理,上去围观。胡屠夫从人缝中看到文清和沫儿,将一块肥膘抛到案板上,笑道:“刚宰的猪,新鲜着呢,要不要来一块?”

沫儿摇摇头。胡屠夫刀起刀落,很快将半边猪分解完毕,围着的人争相购买。

文清拉他:“走吧,我给你买豆腐串儿。”沫儿想了一下,道:“不,我要在这里看杀猪,你去帮我买豆腐串儿。”文清道:“好好,你不要走远了,回头我找不到你。”拿着钱去了。

沫儿退到人群外面,斜靠在一棵树干上,从口袋里摸出个破旧的铃铛来,在手心里摩挲着,眼神飘忽,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胡屠夫家斑驳的墙壁。

胡屠夫家侧门的墙上,一个小小的风洞,不高,伸手可及,为的是方便查看来人是谁。风洞上面,钉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短钉,上面绑着一条褪色严重、几近风化的红绸带。

沫儿低头看了看铃铛。

铃铛上的绸带只剩下小小的一截,脏污得几近黑色,用力扯开才能依稀看出些红色来。

沫儿若无其事地走到钉子前,踮起脚尖,飞快地将铃铛挂上去。

铃铛随风轻摆,在阳光下反射出油腻腻的光。

周围并无一人留意。沫儿踢着地上的石子,重新退回到门前的树下。

文清买回了豆腐串,两个人三口两口吃完。文清兴致勃勃道:“走吧,我们去新中桥看人钓鱼去。”沫儿不肯,磨蹭了一会儿,道:“就在这儿玩。”

文清纳闷道:“这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见沫儿不动,便陪他看往来的人群。

买肉的人渐渐散了,胡屠夫擦了擦脸上的汗,取出磨刀石,大力地磨起刀来,并未像沫儿想象的那样,将铃铛偷偷摸摸地摘下来,或者神神秘秘地将沫儿请到一边密谋,他的神态也没有任何异样。

此处街口,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只要是个男的,沫儿就怀疑是那个神秘男子,到了最后,沫儿连经过的女子都开始怀疑起来了。

一个上午过去,胡屠夫的肉都快要卖光了,也不见有人对那个挂着的铃铛多看一眼。亏得文清性子不急,人也无趣,就这么陪着沫儿在肉铺前耗了半天。

※※※

闻到了周围饭菜的香味,沫儿无精打采道:“回家。”两人刚走了几步,忽听后面有人招呼,回头一看,竟然是老四。

老四晒得黢黑,步履匆匆,快速道:“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

文清正要回答,沫儿抢先答道:“想买肉,可带的钱不够。”

老四飞步走到胡屠夫肉案前,丢出一块碎银子,道:“来二斤肉。”转而递给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