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眼见那长老轻功高妙,追他不着,纷纷叹息。忽见一道白光急速射去,那长老身形一滞,想来被白光击中,斜斜落向场外林中。众人欢呼声中,便有数十人跑向林中搜索,不多时返回来,却没擒着人,只寻见一支三寸长的白羽小箭,箭头沾着血迹。那小姑娘的小箭与这一模一样,看来也是武灵门下。
这时武灵门一位少年脸如寒霜,跳下台来,取回那支小箭,插入囊中,一语不发,又回台上去了。此人一箭伤了无极帮长老,正是大快人心,但见他脸上毫无喜悦之色,站在一位老者身旁,低头听训。众人十分诧异,心道:“箭伤乱臣贼子,应该好好褒奖才是。莫不成武灵门与无极帮有私?数十年的交情,倒也难怪。”
只听那老者训斥道:“林暗草,你入本门几年了?”
那少年低头道:“禀二师伯,弟子入门已七年了”。
那老者斥道:“你练这‘惊风一箭’也有五年了吧?如何这般不济,本应打中‘风池穴’,你居然打到背上‘肝俞’。”无极帮长老身形去势极快,他居然能看清中箭部位,这份目力当真无人可比,转头向一名中年男子嗔道:“五师弟,这都是你督导不力。”
那中年男子陪笑道:“二师兄教训得是,今后定当严加管教。”转向那少年斥道:“林暗草,你可听明白?回去之后定要抓紧苦练,别再给我丢人现眼。还不快滚一边去。连‘惊风一箭’都用不好,亏得还称‘林暗草’。”
那林暗草低声道:“是。”忙退到一旁。武灵门多是田氏子弟,那少年名“林暗草”,当是取自卢纶的《和张仆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也未必真的姓林,真名反而无人提起。
这时旁边一位老者出来打圆场:“二师兄,你也是冀望太深,所求过严。那王庭凑是无极帮四大长老之首,林暗草能射中他已属不易。”
那二师兄喟然道:“若是平日正面动手,林暗草能射中他一个衣角,我便知足了。这王庭凑素来阴狠刻薄,常唆使王承宗与本门为敌。既然动了手,便该一箭毙却,今日让他逃脱,只怕后患无穷啊。”
唐宁苦无江湖见识,听那替“侠书记”抄书的老先生及“神算子”王清长篇大论,总算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时满场打转,再找不出第三个高谈阔论江湖事者,也撞见那老先生几次,老先生哭丧着脸四下里搜寻盗书的灰衣人,哪有心情高谈?“神算子”王清也不知去向。这时径见适才接得盐帮长老二十八招、喝跑无极帮长老的少年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也是茫然四顾,不知所为。
唐宁敬他不肯加入无极帮,有心结交,便上前抱拳道:“这位兄台深明大义,在下长安唐宁十分佩服。”
那少年也抱拳道:“在下沙州张议潮,幸会幸会。”
唐宁愕然道:“沙州?兄台可是从敦煌来长安游历的?”敦煌已为吐蕃侵占六十年,远距长安三千里,以唐宁听闻那少年张议潮来自沙州,大是惊异。
那张议潮道:“家园沦落胡尘,何谈游兴!”悲愤之色现于言表。
唐宁歉道:“兄台所言极是,是在下言错。”
那张议潮道:“这是在下自身不幸,不干唐兄之事。”
唐宁叹道:“国土沦丧之痛,天下人共之,又岂止河西十三州百姓?便是中原百姓,也是怀念贞观开元盛事,盼望官军早日平复河北淮西逆贼,挥戈西指,复我河山。河西百姓便如离开母怀之子,子思母,母亦思子。”
张议潮激动之余,握住唐宁双手泣道:“河西十三州百姓若知中原百姓心怀光复,一定焚香祷告,盼望王师早日西来。”
唐宁见张议潮如此激动,心道:“我不过一言相慰,竟令七尺男儿流泪。元和三年,沙陀族首领尽忠率三万帐落归附大唐,吐蕃追杀,一路血战,最终只留不到二千士兵,七百匹马及千余杂畜投入灵州。沙陀乃是外族,尚且如此心怀大唐,宁死不降,那河西的汉人更是不知怎生望穿秋水、肝肠寸断?”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慰张议潮,只得由他抓着双手,半晌无语。
张议潮此时心情已然平复,道:“唐兄。我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便是想看看大唐气象,也想找机会将河西百姓企盼光复之情上达天子,好早日出兵。”
唐宁叹道:“淮西叛乱未平,河北藩镇心怀异志,举国重兵尽在河洛,与吐蕃开战,恐是有心无力啊。”
张议潮道:“我来长安已有一月,知道一些国中情形,心中也想要皇上出兵吐蕃希望渺茫。听说这里江湖人物聚集,便想结交,江湖侠客武艺高超,若得他们相助,或者无需官军也可成事。唉,哪知今日一看,龙蛇混杂,黑白不分……”
唐宁接口道:“是啊,今日所见也与我所想相去甚远。不过,我相信江湖不久将得以整肃,存精去芜。”
张议潮点点头道:“我今日来,还想知道那成德以一镇之力,何以能抗命朝廷;淮西以区区三州之地,竟能对抗十万官军?”
唐宁道:“在下也是见识浅薄,正想找人解惑。”
张议潮道:“我听说河北诸镇军即是帮、帮即是军,节度使即是各帮掌门,我来京师不久,也不能确切明白天下几十方镇的地理,连方位名称也多不明了。”
唐宁笑道:“如此容易。在下读书颇杂,尤喜读史书及各地山川地理志,曾读《元和郡县图志》,可为兄台画来。”取一枝树枝,就地上草绘一图,注明全国十道及各处方镇州郡分布及江河山川名胜。
张议潮喜道:“唐兄果然有奇才。你看,连这河西十三州、甚至安西都护府皆能标明,这沙州南依祁连,北控大漠,玉门、阳关锁钥,一些不错。现今为吐蕃所侵、回鹘所伺……”他拿手在图上比划,“若论形势危急,未必便比淮西更甚。”将手指向蔡州,“淮西环围十数州,官军十多万攻数月不下,屡屡为淮西军击败。而河西十三州虽深入西域,但吐蕃、回鹘交恶,使他鹬蚌相争,我便可乘机得利。”苦思道:“如何能抵抗吐蕃、回鹘大军?”
唐宁随口道:“你适才讲河北诸镇军即是帮、帮即是军,或许这便是办法?”
张议潮思索道:“军即是帮、帮即是军,以帮御军,军令通达。不错。”猛抬头,对唐宁道:“好兄弟,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河西光复有望了。”
唐宁道:“莫不成张兄也要以帮作军么?”
张议潮喜道:“正是。河西百姓六十年来反抗不断,屡遭镇压,皆因义军组织纷散,纪律不明。如能苦心经营,创建一帮,骨干具备,只需登高一呼,百姓自然揭竿而起。”
唐宁虽然对河西情形不明,但张议潮信心百倍,也将他感染,兴奋吟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张议潮也朗吟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二人吟罢,执手大笑。
张议潮道:“诸镇叛逆朝廷,习武练兵,想不到我却取他之法为国效命。”
唐宁点头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强兵之法并无善恶,用之以善则善,用之以恶则恶,善恶在乎人心。”
场中依然比斗不已,除却盐帮、武灵门外,漕帮、驼山派棚前也开场选拔,最奇的是那驼山派主持选拔的居然是个和尚。
若说江湖人士千奇百怪,和尚更不希奇,奇的是驼山派以道家剑术创派,也招纳一些俗家人,此刻却多出一个和尚,那就奇怪了。驼山派据十二州之地,声势甚大,前去应选者甚众,围着数层,唐宁看见昔时一个同窗,名唤秦宁的,也努力向人群中挤。
那秦宁见实在挤不进去,退将出来,望见唐宁,仔细认出,冷冷一笑:“原来是你。”
唐宁道:“秦兄。”那秦宁冷笑道:“不敢高攀,想不到唐秀才居然也是江湖人物。你何不在台上找长安剑宫,说不上你阎大哥还会给你做个嘉宾。嘿嘿。”
唐宁道:“在下又非江湖人物,不过来看热闹。”
张议潮道:“原来唐兄与长安剑宫有故。”
唐宁摇头道:“在下与长安剑宫无有关联。”
秦宁冷笑道:“你父不是阎峰的老师么,当年在学宫你仗势欺人,如今怎不再投靠剑宫?”
唐宁道:“在下不才,也是举人之身,怎会投入江湖?”
秦宁冷笑道:“原来已成了举人,佩服啊佩服。举人老爷,来这江湖大会做什么?”拂袖而去。
张议潮道:“原来唐兄是举人公,失敬了。”
阎峰之父乃是唐宁之父同科举人,后中进士官升工部侍郎。唐父自知出身寒门,也无贵亲,遂绝了仕进之心。阎父素知他满腹经纶,便央他做了西宾,教授阎峰兄弟诗书。
不到一年,阎峰便进了新建成的长安学宫。唐父却不过阎父再三热情相邀,于是唐宁后来也进了学宫。学宫中权贵子弟众多,唐宁虽有阎家兄弟照顾,但阎峰长他十岁,不在一院读书。那些权贵子弟虽不敢明目张胆的欺负,背地里少不了暗暗捉弄,只有韩公文郑奇二人身无膏粱之气,较为投机。
秦宁出身一般,原本也与唐宁交好,后来却因小事反目。
还有不少女学生,皆是父亲在学宫中或执教或执事,跟着入了学宫。至于官宦人家女子,大多在家中延馆,不到学宫来,自然也有少数喜作男儿打扮,身着男衣,前来读书。唐宁记得其中一位侍郎的女儿喜作游侠打扮,在长安街头饮酒后骑马入学,入座时酒气尚在,脸红如血,先生方打开书,她已伏案呼呼入睡,先生也无可奈何。某日竟披软甲入学,挎长剑,笑谓:“不爱红妆爱戎装”,又打得一手好马球,自夸道:“咸阳游侠不过如此。”其女长唐宁三岁,长直呼唐宁为“小秀才”。
如此三年,唐父见学宫之中学风不正,思量着将唐宁接回,正当此时,不知何故,学宫竟要弃文习武,一些学生便散去了。唐宁也要回家,阎峰再三劝留不住,只得放他去了。如今已过四年,唐宁见阎峰竟能主持这江湖大会,深为其高兴。
安乐寨主仇六安眼见无人应招,索性将招贤榜扯了,坐在台上,冷眼看漕帮动静,眼看欲投漕帮的也不过是些三四流的角色,不觉哈哈大笑,拿出酒来,边看边喝。
唐宁与张议潮看了一阵比斗,只觉乱哄哄一片。二人江湖见识浅,也看不出那些人的武功师承,俗话讲“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二人虽然都学过武,但连别人的招式都不知道,也只能是看热闹了。
刚从场中退出,到得场边,见一辆推车“咿咿呀呀”从林中推出,那车上竟装满书籍。唐宁奇道:“怎的江湖大会也要靠四书五经?”
那推车人是个农夫,看他推车的架势十分熟练,步履沉重,显是不会武功。身旁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锦衣华服,手持团扇轻摇,却是个王孙公子,富贵人家。那农夫将车停定,抖一块麻布铺在地上,再将书籍从车上卸下,成堆码好,抖开粗嗓叫道:“古今兵书、内外武功秘笈图谱,应有尽有,欲购从速。”
唐宁与张议潮甚感有趣,上前来看,见地上书籍共有上千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太公兵法》、《鬼谷子》、《少林内功心法》、《少林绝技》、《拈花指》、《并州刀》、《游侠必读》、《杀人十二绝招(并图)》等等,果真琳琅满目,随手翻开,大多崭新如故,只有首页发黄,想来这书历时日久却少经翻阅。这时许多人围将上来,询问书价,那农夫道:“兵法二两银子一本,其它三两。”便有人纷纷购买。
唐宁翻阅之下,除兵法乃是正本,其它书籍显然不可信。《少林内功心法》竟大抄道家《老子》中文,甚么“戴营魄抱一,能毋离乎,搏气至柔,能婴儿乎?”“陵行不辟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所绘图谱谬误百出,经络穴位乱标,显然便是伪书,《拈花指》居然手捧荷花。唐宁见有一书封皮已失,拿来翻看,居然是工尺谱,注着《少年行》《从军行》《关山月》《长干曲》等乐府音谱,便将此书向那农夫扬了扬道:“这也是武功秘笈么?”
那农夫看了一眼,便道:“三两。”那工尺谱他如何认得?只道同其它书一样。
那中年人原本站在一旁,轻摇团扇,十分悠闲,此刻听唐宁一问,瞥了一眼,这工尺谱却是认识的,不觉脸色微微一红,忙从唐宁手中抽了去,丢在一旁。
张议潮也四下翻看,选了两本兵法,待要去选那《少林内功心法》,被唐宁伸手止住,使个眼色,从人群中退出来。唐宁悄声将这些乃是伪书之事告知,张议潮点头恍然。
购书之人大多是些纨绔子弟,也不细观,只看封面,一种选得一本便慷慨解囊。有一人挑了三十多本包起,背在背上,唐宁见他衣着虽新,却不华丽,并非富贵,却花这许多银子购此无用之书,心中老大不忍,便上前道:“小哥何以如此不惜银钱。”
那人笑道:“若是掏我自己腰包,自然不花这份冤枉钱。不瞒小哥,这是给我家公子买的。”将嘴一努,果见远处凉棚中有一位公子正侧卧摇扇。
唐宁细看却认得,也是从前学弟,平日里与宰相杜佑的孙子杜牧是形影不离,此刻杜牧一定便在左近。唐宁四下里寻望,果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依稀便是杜牧,四处转悠,尽向那些到会的少年女子身边靠。
那杜牧相貌俊俏,虽然年幼,诗歌文章已露头角,只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是相府公子?此刻见这么多少女,又不同那长安城里的小姐一般浓妆艳抹,都是清水芙蓉、天然本色,怎能不心花怒放?没多久,便与书记门几位女弟子混熟了。
原来此人是那公子的随从,笑道:“这些书在长安西市中买,要五两银子一本。今天是那位公子清理旧书,所以便宜。”
唐宁道:“便是那位摇扇的中年人么?”
那人笑道:“你莫看他如今年纪大了,当年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游侠,号称‘关山月’,最是慷慨好义,是长安少年游侠会的首领。大约,大约十多年前吧,在曲江池率一众兄弟堵了唐安公主的路,这位还挤进轿中摸了公主两把,嘿嘿。”这位居然口水都笑了出来,显见十分企羡。
唐宁道:“这人也太大胆了吧,居然调戏公主,不怕杀头么?”
那人笑道:“他父亲是同华节度使,皇上也怕他三分,公主不过被摸两把,又没吃什么亏,怕他怎的。”
唐宁对张议潮道:“十多年前,德宗天子在位,经泾师之变,几乎丧身亡国,后来对各地藩镇十分姑息。同华距京师不远,万一起兵,后果实不敢想,或者此事属实亦未可知。”转头对那人道:“那这位‘关山月’又为何要卖书呢?”
那人笑道:“他年过四十,已经老了,现今是我家公子这样的年纪正当得意。不论是谁,过了二十七岁,大家伙便要将他赶出游侠会去,这些书留着无用,不卖则甚。”说罢,见他家公子招手便走了。
张议潮叹道:“想不到这便是游侠。”
两人谈话间,书居然已经卖完,连那本工尺谱也不知被何人买去。那农夫将车收拾好,将银钱分出一千余两付与关山月,余下的足有一千七八百两,打成一包背好,兴高采烈。这农夫日常劳作,挣得几文?今日代关山月卖书,关山月讲明一两一本,多卖则归农夫。这农夫也很精明,加价卖出,虽然吆喝半晌,累得半死,但获利颇丰,竟比关山月所得还多,有这些银子,从此可以买地置田,做个富家翁,娶老婆,生儿子,这农夫越想越美,一路唱着山歌推车而去。
唐宁与张议潮还未走出几步,呼啦啦围上来五六人,各执长剑。
唐张二人大吃一惊,心道我又得罪了何人?却见那几人满面春风,毫无敌意。
当先一人拉住张议潮道:“这位小哥,在下欧冶甲,乃是春秋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嫡系子孙,此乃我照欧冶子亲传技法,原式原样、一毫不差,亲手所铸的鱼肠剑,能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另一人从侧面也拉住唐宁道:“这位少年相貌英俊,一定武艺高强,俗话讲好马配好鞍,少侠需有好剑,才能体现身份。在下欧冶乙,才是欧冶子的嫡系传人,我这柄鱼肠剑才是正宗。”
余下几人纷纷报上名来,都称是欧冶子后人欧冶丙、欧冶丁、欧冶戊、欧冶己,手中各执鱼肠剑,也是各言正宗。唐宁听他们口音相同,确是闽越之人,倒也不知谁是正宗,只听七嘴八舌,头痛不已,忙道:“诸位,诸位,你等可是江浙人氏?”
那几人道:“不错。我等便是钱塘欧冶村人。”几个人都点头相互证实。
唐宁道:“到底哪一位是欧冶子后人。”
众人纷纷咬定自己便是,直至相互对骂。欧冶甲指着欧冶戊骂道:“你家明明十年前才搬到村里来,怎么也敢称欧冶后人?”那欧冶戊怀惭而退。
欧冶乙骂欧冶己道:“你家搬到欧冶村虽有百年,但也不是欧冶后人。”那欧冶己也退了。
欧冶丙也指欧冶丁道:“你家是南朝时迁来的。”欧冶丁也退了。
欧冶甲指着欧冶丙骂道:“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家本姓欧阳,却在此冒充。”欧冶丙也只得去了。欧冶甲又骂欧冶乙道:“你家本姓区。”
欧冶乙却不甘认帐道:“你家本姓欧。不过每个人名字都唤‘冶某’而已,还不是彼此彼此。”
唐宁与张议潮见这六人伤疤揭尽,一笑欲走。那甲乙二人忙拉住道:“二位少侠,不瞒你们,我等皆非欧冶姓氏,更与那欧冶子无干。不过家住欧冶村,便是欧冶子造剑旧址,古窑尚在,我等世代造剑,这鱼肠剑却是真的。”
唐宁笑道:“何以证明?”那欧冶甲将剑从鞘中拔出,果见精光耀眼,花纹古朴,分明是把精钢剑。那欧冶乙拔出剑来,也是一般无二。
唐宁好读史书,知晓春秋之时冶铁之术不精,皆用青铜,那鱼肠剑自然是把青铜剑,而今二人取出钢剑,自然是假,当下笑道:“我听说专诸以鱼肠剑刺杀吴王僚,破甲而入,当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可否找一铁器一试?”那鱼肠剑既能置于鱼腹,乃是一个匕首,至多三四寸长,而今二人所持剑长二尺有余,怎能放进鱼腹?唐宁有意不说破,倒看二人如何应对。
张议潮不知唐宁心思,以为真要一试,便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刀来道:“二位便拿我这把刀试试。”将刀平举,等剑砍下。
那欧冶甲、欧冶乙没想到真要试剑,不禁手心出汗,跟着微微抖动。还是那欧冶甲见机最快,道:“你这小哥,到底买是不买?若是不买,怎能试剑。或是试剑之后你又不买,岂不让我这宝剑白试一遭?”欧冶乙也道:“看这小哥衣着,定是无钱购买,却在此消遣人半日。”说罢与那欧冶甲都扭头寻别人买去了。
这时有人从场中退出,身上挂彩,与那关山月理论道:“你这书是假的,我照其中练了三招,结果被人砍了三刀。我要退书,除却三两书钱,还需包我十两治伤费、五十两受惊费。”
关山月心道:“我若答应你,满场都找我退银,我还有命么?”当下冷笑道:“你学艺不精,临阵磨枪,怪得了谁?”
那人嚷道:“分明是你书中有假,倘若不学,以我原有功夫,也不会受这三刀。”关山月道:“分明是你悟性太差,蠢笨如牛。”那人怒道:“你说我蠢笨如牛,莫不成这书中绝技你会使不成?”关山月轻摇团扇道:“那是自然。”
那人见关山月好生沉着,心道莫非真是我悟性太差,读不懂书么,便道:“既如此,你且演示几招与我看。”关山月笑道:“凭什么?”转身就要离开。那人大急,虽然腿上受伤,行路不便,仍奋力赶上将关山月扯住道:“你不能走。”
关山月心道再与你纠缠下去,只怕今日脱不了身,便道:“你待如何?”
那人道:“你便在此开一个场子,若能将……将他打败,我便服你。”
他手指转了一圈,见周围旁观之人多数年纪轻轻,也有的如同书生,便有功夫,也没练几年,最后见一位三十多岁的青衣人气度轩昂,心想这人一定有真功夫,是以便指定了他。
那青衣人笑道:“你是找我么?”那人点点头。青衣人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那人又摇摇头。
青衣人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乃洛东‘百尺楼’娄观。这位公子,幸会。”最后一句是向关山月讲的。
关山月心想这位难不成真的要和我较量么?硬着头皮抱拳道:“幸会,幸会。在下长安‘关山月’。”
那青衣人差点跳将起来,忙道:“可是当年在曲江池一人独斗宫里五大侍卫,给了唐安公主两大巴掌的‘关山月’?”关山月当年领一帮游侠儿调戏公主,轰动一时。以讹传讹,传到东都竟成了唐安公主带宫中五大侍卫在曲江池欺压良民,关山月挺身而出,一人打败五大侍卫,又给了唐安公主两大巴掌,教训她不得欺压百姓。自古传说,皆是民心所望,借以明志,那皇亲国戚一向欺善跋扈,百姓巴不得有人教训他们,是以传言之中,便将自己的愿望加入,将一件游侠儿无赖之事,竟传为义举,遂令关山月竖子成名。
关山月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斗过宫中五大侍卫,只记得那次公主仅带了几名老太监,至于摸了公主两把变成了两大巴掌更不明白,总之有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哪有不认之理?忙道:“正是本人。”
青衣人肃然起敬道:“原来是关山月大哥,失敬,失敬。小弟自小便听闻大哥壮举,处处行事便以大哥为楷模,不想今日得见尊面,真是三生有幸。”上前重新见礼,甚是恭敬。
那受伤之人只得自怨自艾,不敢再提退书之事。
这时有位二十多岁的白衣汉子也上前道:“在下有意挑战‘关山月’前辈,不知肯否赐教?”
关山月看时,见那汉子身材魁梧,背插一双吴钩,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那汉子道:“在下何不。也是久仰前辈大名,特来请教。”
关山月奇道:“何不?”跟着大笑道:“怎的会有人取这等名字。”围观众人也有的哈哈大笑。
那汉子却不恼,昂然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关山月问道:“这首诗是谁写的,我怎没听过?”
汉子道:“这首诗是李贺两年前写的。”
关山月道:“怪不得我未曾听过,原来是新作。‘收取关山五十州’,那不是正克我这‘关山月’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江湖正是要后辈胜前辈才能兴旺啊。小兄弟,你正是我的克星,李贺这首诗分明是暗示我已经老了,该退出江湖,让给后辈了。”心道如此好的台阶,还不赶快顺坡下驴,溜之乎也?举手作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兄弟,后会无期……”他说一句,退一步,说完已退到场边,忙转身一溜烟奔走。
青衣人怅然喟叹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关山月’大哥真是潇洒进退,令人仰止啊。可惜,没来得及留他一件物事好作纪念。”
天色将晚,多数人已开始准备篝火。张议潮道:“唐兄,江湖游侠我已见识,在此告别。”
唐宁吟道:“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激励张议潮早破敌军。
张议潮高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渐行渐远。
唐宁一时性发,也高唱《凉州词》相和。他多读儒书,性情有几分拘谨,今日遇见张议潮,受他感染,陡引出满腔豪情,不觉放浪形骸,与平日迥然不同。
夜幕已降,篝火四燃。这些江湖人物聚集在此,虽然其中龙蛇混杂、良莠不齐,终究有不少义气男儿、热血豪士,这些人前来大会,或多或少抱着几分雄心。这时听到唐宁高歌,便有人高声相应,渐渐由数十人乃至数百人齐声高歌,歌罢《凉州词》,又歌《从军行》《塞下曲》,直是响彻云霄、声闻十里。
那张议潮一路西行,听到歌声彻天动地,禁不住热泪盈眶。今日江湖大会,除了遇到唐宁外,其余所见所闻尽皆令人心冷,此回沙州原抱必死之心,此刻听到歌声,顿觉我张议潮身后有大唐万千英雄支持,区区吐蕃便如螳臂当车,岂能阻我前行?
晨曦初上,林中场内的江湖人士次第醒转。昨夜狂歌,将心中的豪情唱起,也将多年落魄江湖的劳苦与积郁抛却,人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与昨日疲惫烦躁之气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