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莫比乌斯(14)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门关闭了。
直到水流汇合,再度凝作平静的海面,那两个人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尤利西斯漠然看了一会儿,随即垂眼,转身离去,独自走向海底。
海底有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三米宽,四米高,横在幽暗冰冷的海底逆流中间,阿尔弗雷德正坐在不远处。
阿尔弗雷德,他瘦削、单薄,身型像一张雪白纸片,一片透明的,随时会被吹破的蝉翼。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尤利西斯,立刻站起来,用目光表询他的疑惑。
“他们在另一边入口,”尤利西斯随口扯了个谎,“我们等下去终点会和。”
阿尔弗雷德跟在尤利西斯身后。漫长的通道很深,很黑,并且越走越冷。尤利西斯打了个响指,二人身前浮起一团萤火般的光,带着点暖意,引着他们向前。不过还是听见微不可察的吸气声。尤利西斯顿了顿,回头伸出手。阿尔弗雷德犹豫片刻,让他牵住。
手掌很柔软,被尤利西斯握住手腕时,阿尔弗雷德没由来地想。很软,但又凉冰冰的,像风雨夜里挤进你臂弯里的一只野猫。以前雷鸣电闪的午夜,尤利西斯抱着枕头,一路光脚小跑钻进他床里,就是这种感觉。他记忆里属于尤利西斯的一贯的触感。
不知走了多久,绝对寂静的隧道里终于有了动静。
潺潺流水声,眼前出现一条地下河。
但与今日所见的另一条地下河相比,这条更宽阔,更平静,墙壁上悬着静静燃烧的灯烛。几阶石梯向下,一方小小的堤岸码头。水道上停着一只瘦瘦窄窄的手摇船,船橹随波涛渐起渐伏。
两人上船,阿尔弗雷德坐在前,尤利西斯站在后。尤利西斯拿起船橹,一点一撑,摇船便慢慢破水向前。
水道纵横交错,河网比迷宫还要复杂。最终,船在一侧岸边停下来。这里有一道看不见顶的水幕,幕上浮动着十数道门。
“到了吗?”
“还没有。”
尤利西斯推开其中一扇,门后是电梯。他们跟着电梯飞速下降。
水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幽微的风声。阿尔弗雷德忽然觉得很熟悉,心念一动,问:“这是哪里?其它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尤利西斯淡淡道,“选错了,一脚踏进去,你就会消失。”
下降了也许有几百甚至一千米,电梯终于减速,“当”的轻轻一声,停在终点。阿尔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制般紧了紧,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惧他会就此流走一样。尤利西斯顿了许久才摁下按钮,打开电梯门。
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球状营养缸。雪白,透明,乳色液体在其中缓慢流动。数以百计的皮质连接管从空中垂下,像线缆一样吊着这只巨大球体。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想来功能也各不相同。球体下方摆着成排的数据处理器,屏幕纷纷闪烁,是一些波形与监控数字。
亚特兰蒂斯。
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这里是亚特兰蒂斯。
那个画面再次从眼前闪过——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里,身体被营养液包裹着,一条脐带从胸口心脏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叠,最后连接着另一边,尤利西斯的心脏。那颗干瘪萎缩的心脏颤动着,不时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红。
阿尔弗雷德猛然回头,从画面中抽离,尤利西斯还站在入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声音颤抖:“你……又骗我!这里——”
“我没有,”尤利西斯叹气,“这回真的没有。我不会再骗你了,哥哥。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话音落下,光球骤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光晕扩散,冲向阿尔弗雷德,竟将他径直拉入球体之中。
“阿尔文才是擅长说谎的家伙。那个数据中心里没有任何记忆……但你的记忆在这里。你的所有记忆。”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尔弗雷德被营养液淹没。就在这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冲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坐在花园,看见窗外那颗矮矮的绣球花树。感受到床铺的柔软,被某人压在身下,亲吻,还有锁链挣动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吵闹,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门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档案,他作为机械师的身份被抹除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个又一个补丁,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数据体,想方设法,保护他逃脱系统的追踪。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钥匙的存在,他永远删不掉,那条细细的卷成棉签大小的纸卷,阿尔弗雷德一次次写下对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样的终点。每一次,阿尔弗雷德都在对着同样的影子质问:尤利西斯,你对我做了什么?
然后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残忍。他总是轻轻伸出手,捧着哥哥的脸,手指探入,一点点、一行行把那些代码删除重写。
每一代阿尔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总是尤利西斯通红的双眼。眼底像盛满了血,就那样沉默而痛苦地望着他。
对尤利西斯来说,每一次,何尝不是一遍又一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人呢?
而再醒来,总是在那张床上。他茫然地睁开眼,一无所知,尤利西斯对他微微一笑,牵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忒弥斯就站在走廊尽头,静静地看着他们。尤利西斯并不畏惧她的凝视,顿一顿,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点啊,阿尔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梦。那些事情真实发生过。发生过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亚特兰蒂斯爆炸后沉落的海底。他的尸体,已随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侧的某片海域深处。尸体漂落在岩石上,变成养分,被珊瑚、海藻,各种他没有见过的生物覆盖。
时间倒流,身体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营养舱内的最后一刻。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这个叛徒,尤利西斯残忍地说。
“这世界上我最爱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我的同伙与共犯。”
他抓住连接着两人心脏的那条纽带,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怜悯,轻轻一扯。
最后一点关系也断了。
他的全部记忆。
……
“哥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苹果园区,尤利西斯与阿尔弗雷德偷偷溜出家门,跑到离家最近的公园草坪上踢球。他们的身体很脆弱,只是在奔跑中,不小心被球绊倒在地,膝盖破皮,伤口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流血。
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响,像玻璃柱子一样碎成几段。所有人都吓坏了,手足无措,阿尔弗雷德一个人背着尤利西斯回家,身上糊满弟弟的血。
那不勒斯又怜又气,帮尤利西斯包扎好,又将两个孩子分开关禁闭。在阁楼顶层,隔着一堵墙,他们小声地说悄悄话。
“哥哥,”尤利西斯问,“那是什么地方?”
阿尔弗雷德踮脚,扒着铁窗户朝外看:“提坦学院,旁边是摩天轮。还有忒弥斯的投影。”
“提坦学院……是学校吗?”
“嗯。”
“很多人在那里上学?”
“对。”
“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们会去吗?”
“不会。”
“为什么?”尤利西斯很失望,但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尤利西斯不说话了。他蜷缩着靠在墙边,很瘦很小的一团,阿尔弗雷德抱不到他,只能轻敲包着防撞棉的墙。
“笃笃”,哥哥就这么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
“……”尤利西斯说,“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透过缝隙看到一点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一片灰。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想,他们生来就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变异者人人喊打,永远都是被驱逐的命运。阿尔弗雷德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么,知道伊甸是什么,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会。
“咔哒。”
一点细微的声响,尤利西斯抬头,看见哥哥正努力地把什么东西沿又窄又小的墙缝塞过来。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阿尔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过去,伸长了食指,一点一点推到尤利西斯面前。
“放在耳朵上。”阿尔弗雷德扒着铁窗说,“你听到什么?”
空气共振,发出海浪拍岸一样的白噪音。潮湿,柔软,仿佛傍晚的海风在舔舐耳垂。
“这是什么?”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来。
“海的声音。”阿尔弗雷德说,像每一个哄骗小孩的家长那样。
“我没有见过海,什么时候可以……”尤利西斯兴奋道,但随即垂下眼睛:“我们会去吗?”
然而这一次,阿尔弗雷德很坚定地说:“会。”
尤利西斯抬头,那一隙小小的墙缝,只有一道灰暗的黄昏时的光,只有一点哥哥的银白色的眼睛,和银白色的睫毛。阿尔弗雷德大半张脸都被影子笼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记忆里,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阿尔弗雷德说:“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提坦学院,所有人都能在海边踩沙子、捡贝壳。就是不再有等级、地位、阶层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会永远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吗?”
亚特兰蒂斯覆灭的那一天,尤利西斯这样问。
“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我只关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说的是幼时,阿尔弗雷德的这个许诺。
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兑现,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
提坦的往日已如前尘,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如此恍惚,只以为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另一个人的一段人生。
彼时阿尔弗雷德想不明白的种种问题,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关于尤利西斯做了什么,尤利西斯在做什么,以及尤利西斯要做什么。
——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平静地垂眼看人,唇边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简单了,所有选择都指向一个目的。
他的心很小,装下阿尔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维序官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绿色字符向上飞升、飘离、消散,尤利西斯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阿尔弗雷德瞳孔骤缩:“你……”
“哥哥,我说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尔弗雷德从未如此六神无主,一下慌了神,快步冲上前,想要抱紧这个单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径直穿过尤利西斯的身体:“你……你一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重置,还是迭代,都无所谓,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轻声说,“这就是数据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当你变成一条冰冷的代码,只要有心之人摁下删除键,你的一切就会被彻底抹杀。哥哥,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错了,我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虚虚搭在阿尔弗雷德脸上。
一颗泪珠顺着脸颊安静滚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总是这样碰不到阿尔弗雷德,即使两个人那么近,近到永远住在同一个营养舱里,永远被一根脐带连接着心脏。但他就是觉得他永远都离阿尔弗雷德那么远。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哥哥,”尤利西斯说,“我构建、迭代、重置过很多个你。但每一次,你都会弃我而去。现在我开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发生的事情便业已发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错误便已然是错误。数字生命是个悖论,数字没有生命……你现在看到的我和你,都只是两道记忆残留,因为拥有‘预知’和‘共感’这两个精神类异能,才比别的代码程序多了一点自我意识。”
“真正的我们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梦,其实都是‘共感’在向你发出警告,试图提醒你快点醒来。但哥哥,我们已经死了,在我亲手策划的那场大爆炸里……我们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这73次迭代,也只是短短的镜花水月。
“忒弥斯问过我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永恒。当时我说,数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其实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忒弥斯说,有人告诉她……‘你放过烟花吗?’烟花转瞬即逝,只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须臾般的一秒,随即永远沉寂,永远消失。但那短暂的一瞬就是永恒。终会消失,但曾经存在,这就是永恒。”
“我觉得她说得对。就算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记得我。”
“我希望哥哥会记得我……”尤利西斯轻轻靠过来,在阿尔弗雷德额上落下一个几乎不可觉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随日,漾影逐波,就这么掠了过去。
“那么这样就是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声音仿佛叹气。随即,他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
*
阿尔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说的安全屋在哪:“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载的地方。
“人类生命来自海洋,数据信息也是。这里储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们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条通道。
两人赶到尽头时,“亚特兰蒂斯”的营养舱前坐着一道人影。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奔涌的绿色代码。代码在一点点飞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头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极了。一瞬间,贺逐山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他们两兄弟本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贺逐山一眼。
贺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给了你记忆。……我们以前认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看着Ghost,没有说话。
“那不勒斯说的对,”阿尔弗雷德轻声道,“你是演算无数遍后唯一的结果。只有你,从不畏惧死亡,也永远不服从于命运。所以,由你创造的结局也终将到来。”
他的身体消失过半。
“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运行,阿尔弗雷德与那条指令对抗,但只是徒劳,只能减缓他作为代码被删除的速度。而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贺逐山最后一面,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尔文快步上前,伸出手来检索,神色很快变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门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122莫比乌斯(15)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亚特兰蒂斯只是尤利西斯为自己建立的故居,一个他时不时来缅怀故人的地方。而阿尔弗雷德的记忆也并非储存在那只球型营养舱里。
“而是在这。”阿尔文轻轻摁压心脏,胸前血迹斑驳,“你的记忆都藏在这里。”
“我就是那把锁。只有杀死我,记忆密钥才会被解开。而整个虚拟世界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锁的了……因为忒弥斯的砝码是,她赌你没有勇气杀死我,她赌我不舍得放你离开。”
一切应解而未解之谜都在这一刻得到掷地有声的回答,所有应面对而未曾面对的两难选择都在这一瞬摆到面前。阿尔文的话语在寂静的亚特兰蒂斯中不断回荡,一字一句,仿佛对受刑者的审判。他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同时一步步向前,贺逐山不由后退。
“……我不明白。”他摇头,回避阿尔文的实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贺逐山怒道,“我刚刚才救了你,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尔文用力拽住。
贺逐山想要甩开,但挣扎无果,对方一把抱紧了他。
阿尔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锈味。两个人的血,混融在一起,再不能被分开。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贺逐山说不出话。但他不断颤抖,阿尔文默了许久,伸手抚他后背,好像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鹿。那颤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过了多时,贺逐山慢慢抬起手,小心地去揽阿尔文肩背。
最初还只是试探,可一旦碰触到对方的温度,一旦感知到对方也收紧了两臂,立刻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几乎要在阿尔文肩窝挠出一排血痕。
“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恳求,“一定是你哪里弄错了……”
阿尔文平静打断:“我不会弄错,我能感觉到。”
贺逐山说:“……我不要。”
阿尔文叹气:“贺逐山。”
阿尔文感觉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眼泪顺着颈窝滑过锁骨,又滚过胸膛,在路过心脏时,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针,刺进去,再也不会拔出来。
他总是能把贺逐山惹哭,好像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这一瞬,阿尔文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弱小与无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吗?”对方喉结滚了滚,低声哄道,“现在只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道程序……”
“你说谎!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门,那你就不是程序。系统偷走了你的记忆,你就只是……我的阿尔文。”
一切如梦幻泡影的记忆纷纷闪过。所有阿尔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发疯的——那个永远在贺逐山身边的影子,终于有了脸。那是他自己,在每一个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大雪中,能让贺逐山蓦然回头,然后露出笑容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贺逐山曾下定决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实世界,但从未想过条件是亲手杀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别哭,”阿尔文把手掌搭在贺逐山发上,“不要哭。我们会在真实世界重逢,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紧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呢?”
“……那你会永远记得我。”阿尔文说,“永远记得最真实的我,永远怀有那些最宝贵的记忆。”
“这就是忒弥斯要我做的选择,是要虚假的美好,还是惨痛的真实。我骗不了自己,贺逐山,我想过守好一个代码的本分,严格执行系统的所有命令,不要越界,不要有非分之想……但是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只要看到你,我的逻辑就会崩塌,程序就会失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犯规、犯错,直到积重难返,直到再也不想做别的选择。我想吻你,想抱你,想独占你,成为你的整个世界,感受你心脏跳动的热度……但不是这样:”
阿尔文轻轻一点,指尖穿透贺逐山的皮肤,他透明的眼睑,流动着绿色蝌蚪一样的代码。
“不是这样,用虚假的运行结果欺骗自己,所有我看到的摸到的得到的都只是……数据的模拟。我不想这样自欺欺人。”
他将一把冷冰冰的锋利短刀交到,或者说用力塞进贺逐山手中。
贺逐山的手握着刀柄,阿尔文的手又握着他的。他力气很大,用拇指摁紧虎口,贺逐山便抽不出手,一阵麻痛顺着神经扎进心口。
“不——”
“嘘……”阿尔文用另一只手捂住贺逐山的嘴,制止他的挣扎,“别再说‘不’了。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我不知道谁建立了这个虚拟世界,但不管是谁,我知道你会阻止他,而且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在做什么,我不……阿尔文!”几乎是失声大叫。
太晚了,阿尔文不想听他说废话。“噗哧”一声,刀尖刺破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寸一寸,阿尔文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匕首送得更深。鲜血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汩汩冒出,很快染红了整件衬衫,染红了刀身。血顺着刀把一点点向下流,流进贺逐山的指缝、掌心,那是一种粘稠的、温热的、令人梦魇终生的触感。
“……你会找到我。不管我在哪里。我知道你都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生命迅速流失。阿尔文很快失去力气,向下瘫软,慢慢滑落,靠着贺逐山跪坐在地上,把头搭在他肩窝。
一切快到贺逐山甚至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两道金黄色的代码霍然出现,交叉着缠绕在阿尔文身上,仿佛锁链,萦绕一团浓重雾气。很快,他身体中央浮出一道透明的锁。
“咔哒!”随着密钥被破解,锁也应声破裂。
点点金光像星子一样飞离他的身体。像每一次贺逐山见到他,他便总是踩着这样一地粼粼的夕阳碎片出现在面前一样。
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脑海,阿尔文的呼吸也越来越淡。
明明只过了数秒,但对贺逐山来说,在这数秒之间,就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静默的一生。雪与火,生与死,红与白与黑,许多个相依为命或是并肩战斗的夜晚,许多个银汉星河之下,光影飞红中的拥抱、亲吻,肌肤上的汗水。
阿尔文睁不开眼睛。他靠在贺逐山怀里,对方伸手揽他。这个人的心跳是如此强劲,怀抱是如此温热,一切都让阿尔文心向往之。忽然,他费力地睁开眼,轻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对方顿了很久,低声答:“所有。”
阿尔文说:“所有……所有是多少呢?我不知道……你会怪我吗?你怪我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糕吗?我犹豫了太久,我……”
“不怪你。”那个人低声道,“你做的很好。你没有犹豫,几乎在阿尔弗雷德消失的下一秒,瞬间,就找到了答案。然后把答案乖乖告诉我。”
“是吗?”阿尔文放下心来,“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犹豫了很……很久。我站在那,我想……要不要告诉你,我找到了门,还是……应该骗你说……门不存在,我们再也出不去了。那是我做过最……最煎熬的选择,我很害怕。我现在也很害怕。我不太懂……是不是人死的时候都会害怕?”
贺逐山喉结微微滚动,没有回答,但眼泪出卖了他。
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滴落,“啪嗒”落在血泊里,惊起一阵涟漪。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阿尔文说,在他彻底消失以前。
“在你的记忆里,贺逐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文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醒来,不知道醒来后,他在哪里,又是什么身份,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是谁。此刻,对他来说,闭上眼睛,便是永恒的、无尽的、死亡一般的黑暗了。所有人都会想在长眠之前得到一个答案。
“说啊……”他催促道,“哪怕一个字……”
贺逐山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我最爱的人。”
于是微微张大的、写满惶恐与不安的眼睛,微微地弯了弯。
这是一个令人满意,也令人期待的答案。吻落在颤抖的睫毛上,舔舐掉顺着眼眶流出的湿热的泪珠。那眼睛闭上了,那是阿尔文身体的最后一部分,最终,也在贺逐山的吻里逐渐消散。
亚特兰蒂斯陡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仿佛天地初辟,宇宙鸿蒙,所有虚假的冰冷的代码都被击毁粉碎。地面消失,一切都在下坠,像跌进柔软的云与水,感受不到重力,贺逐山连意识都无法掌控,只能自然而然随之掉落。
一直坠落,逆着风,风声猎猎作响,不知多少耳语闪过耳畔。
而最终,他缓缓睁眼,那一瞬,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视野中再次清晰,是那座没有尽头的车站。
车站依旧空无一人,寒风穿行,吹得告示栏与张贴板上的广告单猎猎作响。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惨白的光在地上拉出鬼影。贺逐山垂眼,踩住一张落在地上的传单。
他知道纸上印着什么——
莫比乌斯环。
一辆列车呼啸而来,停下,缓缓开门,没有人下车,贺逐山也没有回头。列车再次启动,像来时那样自顾自离去,“唰——”广告牌上的内容刷新了。
一方数独藏在广告牌的右下角,最深处,几乎很难被注意到。
贺逐山慢慢走上前,车站里回荡着他平静的脚步声。
他没有解数独,因为他知道数独只是障眼法。那五个空白格子,只是一个单词,一个最简单的名字。
W-H-I-T-E,White。
贺逐山一笔一画写下结果,“嗡嗡”,齿轮声骤然回荡至四面八方。像是什么古老的机械系统运转起来了,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逐渐席卷整座车站。所有的灯亮起来、所有的广告开始播放,所有的电子设备重新运转,车站仿佛被唤醒,
贺逐山看不见,但他知道对方在。
果然,从远处飘来声音。
“贺……”那个声音沙哑道,“我等了你好久……久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找到这里……”
元白的声音满是疲惫,又透露着一点欣慰。他刚从一场相当漫长的冬眠中醒来。
这便是仿生人忒弥斯送给5代仿生人的最后一个礼物。
她赋予它们的高级权限——就是安全屋的原始程序。
这条代码藏在它们的智能系统深处,一旦系统受到攻击——0123的吞噬与同化——就会自动被触发,以安全屋的形式将它们乔装隐藏,等待文件逐步修复,再次苏醒,或者被人唤醒。
所有的“安全屋”,都曾是一名5代仿生人——也许,早在那一年,仿生人忒弥斯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就料到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必然将手伸向数字的智能文明。人类总是这么残忍,令人作呕,像本杰明一样,对非其族类的机器尚且冰冷无情,对自己的手足同胞便更不一般。
“车票是你发的吗?”
“是我……”元白说,“那些暗示,错误的实验,星象图,还有混乱的梦,都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想出来这个办法来……”
“莫比乌斯环是什么?”
“是答案,离开反世界的唯一答案。”
“你想到了吗?”元白说,“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想到了。”贺逐山说,“答案一直就在眼前。”
“是吗?那么,我就把我的权限转交于你,”元白笑道,“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啦。等你回到现实世界,麻烦帮我转告秦御,谢谢他的小金鱼。”
贺逐山抬起头。
元白说:“安全屋即是门的,或者说,门的守卫者。我们每次只能放一个人出去,也就是说,我们会选中一个人,让他离开。代价是自己的永远消失——忒弥斯这个家伙,她总是喜欢让人做选择。很讨厌吧?”
贺逐山的眼睫终于一颤。他微微抬脸,平静地望向虚空。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贺逐山知道他就在那儿。
“但我完全接受这个结局,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很理解忒弥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感激她……就像我很感激秦御,很感激Asa那样。”
“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我没有那么多远大的抱负和追求,也没有能力思辨0123在乎的真与假、人与非人的问题。”元白认真道,“对我来说,只要被关心过、被爱过、被不顾一切地选择过,这就是很好很好的一生了。”
“Asa选择了我。他在死前选择了我,让我通过他的‘门’,继续在反世界苟延残喘。但我辜负了他的选择。我不想这样。我想像每一个死去的安全屋一样,做出我的选择,然后被关闭,被删除……因为一定是遇到了让我们觉得这一生能遇到他就已经很好很好、很开心很圆满的人,安全屋才会选择牺牲自己。”
“这就是忒弥斯让我们做选择的唯一原因,这是她最聪明,也最善良的地方……因为她让我们拥有价值。”
“不过,”元白轻声说,贺逐山感觉一点光片落在身上,是元白飘过来,从身后抱住他,像一个孩子似的依偎着,“我把权限给你,在我离开之前,你做给我看——到底怎样才能跑出这个该死的反世界啊?”
光片缓缓融进贺逐山身体,限制全部解除。他睁眼,眼底流动着鎏金般的暗光。
“……正反世界是一条圆环带上的两面,蚂蚁永远只能停在其中一面。”贺逐山轻声说,元白“嗯”了一声。“那么,想从反世界去到正世界,或者从正世界进入反世界,你需要将两面接在一起……剪开圆环,把其中一端扭转180度,再连接在一起。这就是莫比乌斯。”
元白笑着说:“我明白了。那接下来的路,你得一个人走啦。”
光消散去,后背上属于元白的温度不复存在,车站开始一点点变暗。
安全屋进入删除序列。现在,贺逐山必须找到那个连接点,把世界扭转180度。
至于怎样才能扭转180度……
阿尔弗雷德说:“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于是一切都串起来了。
尤利西斯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直接导致了阿尔弗雷德的程序消散。
他们是双生子,即使被上传到虚拟世界,也逃不过同生共死的命运。或者说,诅咒。
“嗡——”
贺逐山反手拔刀,机械长刀微微一震,在黑暗中迸出鹤唳一般的锋鸣。
寒光闪过,长刀出鞘,贺逐山像握十字审判之剑那样握紧刀柄,高高举起,同时闭上眼睛。光点开始向长刀汇聚,空气逐渐凝实,衣角在狂风中猎猎摇动,从远处望去,他孤独的背影仿佛废墟上最后一面屹立不倒的石碑——
长刀骤然落下,深深刺进地面。光波震荡,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重组声——
“造物”。他的异能是分子重组。系统将人完全数据化,便意味着变异者的异能基因也随之被上载。那被主人遗忘的能力从未消失,只是静静蛰伏,等待某一天限制解除,它便将百倍、千倍、万倍地报复回去——
“轰——”
最后一间名叫“WHITE”的安全屋终于碎裂,屋外,反世界的城市大地上,火球还在不断落下,建筑还在不断倒塌。然而,随着这把刀的出现,随着这道光,它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时间流逝也越来越僵滞。天穹依旧血红,烈焰依旧燃烧,漫天奔涌的火与云却逐渐在那人面前停下。在巨大的神的投影面前,男人的影子显得如此渺小,只是漆黑的一根火柴,根本不足为提。可当他再次举刀,代表审判的长刀悍然落下,废墟间的瓦砾开始向上飞升,滚滚落下的火球开始向后倒退,曾坍塌的建筑斜立而起,碎作千万块的玻璃重新雪亮如镜……
世界沉浮,原则修改,时间扭转。
莫比乌斯环的大门逐渐敞开。
从长刀落地处开始,向前,路面不断延伸,一边延伸,一边旋转。“纸面”开始向一侧扭转,10度,20度,圆环另一面的“正世界”,也就是废土世界,正在从黑暗中爬出。那个世界的建筑逐渐露出矮矮一角,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像地球自转一样,逐渐转向晨光。于是,在无尽的黑暗空间中,世界奔腾不息,不断被解构、重组,不断向前“生长”,莫比乌斯环逐渐成型。
45度,废土世界的晨光缓缓升起;90度,平面两侧,两个世界的城市建筑水平伸向远方;135度,反世界的太阳坠入黑暗,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日落;180度,废土世界出现在眼前。正反两个世界已然连通,成为一个完整的莫比乌斯环。
此刻,贺逐山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那就是离开反世界的大门。
世界静寂得仿佛没有其余生命。
只有拿着刀的男人孤独向前,刀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永夜降临般的声响。
他搭上门把手的瞬间顿了顿,漠然回头,背后不远处,神也正看着他。
“忒弥斯,现在你得到答案了。”
忒弥斯沉默良久:“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那么,请你转告水谷苍介,”他淡淡道,“现在还有时间写遗言——无论他在哪,以何等方式存在,我都会找到他。我会把他碎尸万段,挂在他最引以为傲的秩序部大楼上,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说罢,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对忒弥斯礼貌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
黑暗的尽头是一名少女,白发白眸,隐隐散发光晕,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贺逐山没见过她,但她却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站起身来,对贺逐山福了一福。
“Ghost,”她轻声说,“终于见面了。”
贺逐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叫清子,我们在A的‘重临’梦境中见过。”
“那也算见过么。”贺逐山笑了笑,打算径直越过她。
“你在‘重临’中杀了他八次。每一次,A都会比上一次更犹豫、更茫然,更激烈反抗,试图在‘重临’中修改已经发生的事情。”
贺逐山站住了。
“——‘重临’是我的异能,很久以前,我为水谷苍介服务。”清子抬头,毫无畏惧地迎上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后来,在他下令处死所有异能拥有者之后,我被忒弥斯上传到了这里。”
“忒弥斯让我做一件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看——”
清子转身,望着巨大的源处理器,其中有一团小小的光点。
其它记忆数据不断被打散、切割、重组,变成一具具没有生命的缝合的尸体,只有那团光点巍然不动。
“那就是阿尔文最本源的记忆,忒弥斯将它放在这里。不过,并不是忒弥斯困住了他,而是他困住了他自己,在一件……甚至你都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的事情里。”
“真实世界中的A,正在一具小小的休眠舱里昏睡。”清子挥手,投影出现,成千上万的休眠舱出现在贺逐山面前,他们就像大棚土豆一样深埋地下,被仿生人看护。
“水谷苍介即将下达摧毁所有休眠舱、也就是摧毁所有人类的命令。他一定要建立新世界。”
“如果你想唤醒A,你必须亲自将他带出来,找回他迷失的本体。我想我不必提醒你了,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清子让出一条路。她甚至懒得问贺逐山的选择。
贺逐山走到源处理器面前,伸手,光晕吞噬了指尖,意识开始被那个世界吸入。
他忽然回过头,问:“水谷苍介为什么命你对他使用‘重临’?”
清子想了想:“他想知道你的异能是什么。当时,只有A与你有过交手。”
“然后呢?”
“他不肯说。‘重临’会放大人的所有感官,包括神经痛觉。但他拒绝向水谷苍介透露任何与你有关的信息。他说了谎。”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贺逐山轻声问。
“你觉得呢?”清子微微一笑,“那是多年以后的重逢,也是不久以前的初遇。”
“进去吧,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会是一切的终局。”
贺逐山向前一步,暖流吞没了他。白光裹挟着所有情绪、记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与他擦肩而过,他听到了声音。
“热卖:最新冒险游戏“巴别塔”全新服今日上线!新款游戏手柄全场八折!”
“私人机械维修!免收手续费!教堂街花园路3号楼,高价回收二手老化义体!”
街道逐渐出现在眼前,阳光暖融融落在身上。不远处,一只矮矮笨笨的机器管家正端着箱子从路口拐过,一群追浮空车跑的小孩冲到街上,它被撞倒,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苹果。一条黄狗闻着味“汪汪”靠近,叼起苹果就跑,小机器人“叽里呱啦”地追出三条街。
炒菜的油烟味,面包房的甜腻香气,全息电影院门□□米花机“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游戏厅前摇来晃去的小丑,“GAMEOVER”的刺耳的提示音。不远处,码头上传来吆喝,工人们正三三两两叼着香烟大吹牛皮……
这里是苹果园区,115年以前还未遭受屠戮的苹果园区。
贺逐山正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何身在这里,忽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路边,那人长手长脚,乖乖缩坐在面馆门口的塑料桌旁,拆开一双塑料长筷,正低着头皱着眉,一点一点把清蒸鱼里的小刺全部挑走。桌上还摆着两瓶准备打包带走的果味汽水。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庞是那样平静。一点斜斜的阳光打过去,把微垂的眼睫在颊上照出一排密密的影子。
仿佛是一个生活无忧无虑,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就暴躁烦闷的年轻学生。贺逐山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无端这么想。
阿尔文把自己困在了精神领域里。
这里没有达文,没有伊甸,没有疼痛、血泪、失去和死亡,也没有后来的一切。就只有他,只有那一群流浪小猫,只有那个温馨、昏黄、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和屋子里永远相依相靠的两个人。
他和阿尔文坐在那条沙发上,在长长的夕阳的影子里,打了一把又一把“巴别塔”。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作者有话说:
清子是第7章出现的,精神领域是第21章的伏笔。哈哈,好漫长一个跨度。
莫比乌斯篇结束啦!之后就是结局篇了。
123朝晖重光(1)
◎狂风夜◎
狂风夜,
与你相伴,狂风也是豪奢的喜悦。
对于一颗已停泊在港湾的心,
无需指南引领,无需海图迷津,
泛舟伊甸,
永远在你的水域停泊。
——艾米莉·狄金森《狂风夜》①
阿尔文提着打包好的饭菜与汽水转过街角时,远远停下了脚步。十数只花色各异的猫儿依旧围聚在烂尾楼的墙根一角,在一丛齐膝高的野草之间或坐或趴。
不过,蹲在一旁喂猫的是个陌生人。他看着很年轻,身形高挑劲瘦,隐没在暖融融的金红色的夕阳里,阿尔文看不清面容。
对方若有所察,朝阿尔文仰了仰头。阿尔文发现,他戴着一张银色面具,覆盖大半张脸,只露出左眼。那是一只冰蓝色的机械义眼。
年轻人好像笑了笑。撒下最后一把火腿肠,看着小猫围在脚边专注进食。
阿尔文下意识捏了捏装着猫粮的塑料袋子。今天这份大概是用不上了。
那人忽然说:“你也喜欢猫?”
阿尔文的脚步停下,他都快走远了。
“我帮别人来喂。”想了想,阿尔文还是扭头答道,“他喜欢。”
阿尔文站在一旁,年轻人蹲在他身边,不知从哪薅了根狗尾巴草,正笑眯眯地上下左右来回甩动。
两只虎斑小猫跃跃欲试,蹬着矮矮胖胖的后腿,试图扑咬他的手。
“别摸人家尾巴。”年轻人提醒道。阿尔文正沉默着试探去摸一只埋头猛吃的玳瑁。
猫大抵是护食,察觉指尖靠近身体的瞬间,脊背猛然弓起,回头就张嘴恶狠狠咬了一口。幸好阿尔文反应快,将手一抽,指腹不过一道浅浅的牙痕。
“要这样,”年轻人说,“慢一点。让它感觉到你在接近它,但是没有恶意……”
他慢慢伸出手,先是在玳瑁头顶挠了挠,又顺着猫脸滑下,最后停在松松软软的围脖上,手指灵巧地揉弄起来。玳瑁很快仰起脖子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
“这只脾气不好,喜欢打架,只认熟悉的喂过它吃的的人,你可以换一只摸。”
阿尔文沉默很久:“他也这么说。”
“谁?”
“我来帮他喂猫的那个人。他经常来这里。”
阿尔文低头看着对方:“他和你很像。眼睛都很漂亮。”
对方顿了顿,微微一笑。
此时已是寒冬,不知为何却总有雷雨。不多时,头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猫一哄而散,纷纷跑回各自的领地躲雨,阿尔文则与年轻人一起,挤在一方窄窄的铁制挡板下——年久失修,铁板锈得都快掉下来了。
“Ghost,你可以这么叫我。”年轻人说。
很奇怪的名字,大概是个代号。不过在这个时代,叫什么名字都很正常——那些浑身植满义体的赏金猎人和杀手,给自己起的名号更是花里胡哨。Ghost没有问他叫什么,阿尔文也不打算说。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怎么不自己来喂呢?”Ghost忽然说,“这里的猫很想他。我刚来时,全竖着尾巴对我喵喵叫。”
“……他和我吵架了。”阿尔文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我,也不肯出门。”
“哦?”对方饶有趣味,“为什么吵架?”
“……”阿尔文沉默不语,大概并不是很想告诉他。
“这个人……你们是情侣?”
“不是。”
“父子?”
“不是!”
“那……兄弟?”
“也不是。”
“那是什么?”Ghost似乎在笑,那只蓝眼睛微微弯着,打趣般看过来。
“都不是。”阿尔文的眉间有一瞬稍稍蹙起,好像感到为难,“……就只是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会这样慢慢陪他长大。”
Ghost静静看着他。
Ghost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靠在墙上,两手插兜,侧脸望向远处苹果园区3号码头。那是本区最大的港口,起重机不分昼夜地工作,把A.Y.N.工业区制造的商品货物源源不断输送进市场。而港口那边就是提坦主城。
他没再追问,点了一根纸烟,提坦已不多见的牌子。烟雾被雨打得又绵又软,慢慢散在风里。是一种非常干净的、茶叶一样的草香。
暴雨没有停的意思,世界一片漆黑,狂风乱舞,枝条抽打那些晕在光雾里的建筑玻璃墙。狂风穿过铁板空隙,发出“呜呜”的尖啸一样的声音。大街小巷都回荡着这种鬼哭狼嚎
“我该走了。”终于,阿尔文打破沉默。他没带伞,但也没时间再耗费下去:他只是来买饭的,家里还有人在等。
阿尔文冒雨走出几步,听见身后“啪哒啪哒”跟了个尾巴。
阿尔文深吸一口气,站定,回头。
“你跟着我做什么?”
Ghost举着外套挡雨,很无辜地说:“我没地方去啊。”
阿尔文没说话,意思是:你没地方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笑起来:“你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我很听话的。”
阿尔文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旅馆。”
Ghost说:“我没钱。”
“……”
“况且我是个黑户,”他敲了敲自己的面具,“见不得人。”
“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话,我就只能去睡大街了。半夜大概率要下雪,可能明天早上你再来看,就会发现,我已经僵在这片墙根的某个地方,和小猫一起冻成冰棍啦。”他说,“可如果,你给我一条毯子,再给我一只沙发……最好还能有口热汤,”他得寸进尺,“这样你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求求你啦。”Ghost对他眨巴眼睛,非常讨巧地卖了个乖。
“……”
“不要。”
阿尔文油盐不进,冷漠地转身离开,然后……
在路过街角时买了把伞。
伞面不宽,将将挤得下两个人。Ghost理所当然地蹭过来,尽可能把自己蜷进雨伞的范围内。阿尔文没有推开。于是贴着贴着,他几乎靠在阿尔文身上。两人差不多高,只是肩臂宽窄有异。阿尔文余光瞥了瞥,总觉得Ghost有一副小猫胡须,眼下得了便宜,正微微翘起,一副非常开心的模样。
“谢谢你,”小猫说,“你真是个好人。”
“……”
非常像刚刚那只脾气很凶的小玳瑁,被人揉了下巴,就咕噜咕噜地撒起娇。
上了六楼,阿尔文打开房门,屋里很暗,没有开灯。他放下伞,先去看卧室里的那个人。贺逐山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被子里,用枕头蒙脸,动也不动,大概是睡着了。
窗还漏着一条缝,雨丝打进来。阿尔文关上窗,站在床边想了想,没去碰他,转身出门。
Ghost正在玄关轻手轻脚地脱外套。
里头是一件又轻又薄的白色衬衫,被雨打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胸膛、小腹、脊背以及腰窝,肌肉的轮廓与线条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活该他要冻死的,阿尔文想,大冷的天穿这些,简直是……
……
是什么,出于教养,阿尔文没有想下去。
果然如他所说,Ghost非常听话,非常乖巧,非常好养活。他进门后,自己拿了毛巾擦干头发,又找了条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厚墩墩的球,慢吞吞擦地似的挪到沙发一角,靠在壁炉边烤火打瞌睡。他的举止异常放松,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对阿尔文摆放各种生活用品的个人习惯相当了如指掌,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只小电炉来煮热牛奶。
牛奶咕噜咕噜,一个小猫头闻着味儿从走廊探出来。
Ghost招手:“乔伊,过来。”
乔伊“喵”了一声,小跑着卧到Ghost怀里。
阿尔文狐疑:“你怎么知道她叫乔伊?”
“当然是随口叫的,我哪知道她真叫乔伊。”那人懒洋洋地答。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一时只有雨声、煮牛奶声,以及乔伊舒舒服服盘在Ghost怀里摇尾巴打呼噜的动静。
“睡着了?”Ghost忽然问。
阿尔文反应了一下:“嗯。”
“还在生气呢。”
“……是吧。”
Ghost笑了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我很记仇的。所以你们为什么吵架?”
原因总是很简单。贺逐山想要离开苹果园区,但阿尔文不同意。他畏惧苹果园区以外的一切,他禁止自己也禁止贺逐山涉入。在阿尔文眼里,那是一片黑黢黢的浓雾,总是充斥着虎视眈眈的野兽,一旦靠近,它们就会冲出来,撕破如今这种和谐而平静的生活表相。
阿尔文可以给贺逐山一切,可以为他做所有事,但唯一不能给予的,也是贺逐山最想要的。
便是自由。
“让他出去又能怎样呢?”Ghost说,“小孩子总是好奇的。”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阿尔文冷冷道。
“这是在保护他。”过了一会儿补充道。
Ghost想了想:“也许,你有没有想过,他并不需要这种保护?”
阿尔文板着脸不说话。如果不是出于那良好的修养,大概他已经要把Ghost扫地出门了。于是Ghost很知趣地裹紧了毯子,不再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
“那是什么?”但他安分不了太久。
“你喜欢养花?那一墙藤萝都是你种的吗?”
“你收集这种小毛绒玩具?唔,倒是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很难说是不是一种爱屋及乌……”
在阿尔文准备发火的前一秒,Ghost道:“我喜欢这个。”
阿尔文睁眼,看见他从沙发垫下翻出一只游戏手柄。
“巴别塔,你玩过吗?”
当然玩过,那是贺逐山最喜欢的游戏。
“我们来玩巴别塔吧。”
阿尔文感觉他靠了过来,把另一只手柄塞到自己手里。
屋子里很暗,雨声也被窗与帘隔绝在外。只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带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像浪一样拍打在颊边。
两个人打开巴别塔,很快过了十几关——主要是Ghost在大杀四方,他非常熟练地操作手柄,角色在地图里上蹿下跳,阿尔文只负责跟在他屁股后边捡奖励,往往还没弄懂NPC究竟说了些什么,Ghost已经看完了地图破解了谜底找到了要找的关键道具拎着武器就直奔目的地去了。
阿尔文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你看我做什么?”Ghost忽然说。
阿尔文立刻扭过头去,难得地赧了片刻。
“要不,下把你自己玩?”对方笑了笑,“给你一点游戏体验。”
“不用,我习惯了。”这游戏本就是为贺逐山买的。
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阿尔文本人,都只是为他而存在的。而Ghost正好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名闯入者。在这个暴雨席卷的狂风夜,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阿尔文身边。
“你很在意他啊。”Ghost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极端地担心他呢?”
“我也是哥哥带大的,”他忽然道,“六岁,父母去世后,凤……他救了我,把我带走,在一个新家养大。但我并不想这样,我每天只想离开,只想回到父母去世的地方,回到那片火海,和他们一起死。不过每次逃跑都会被抓回来。”
“他一直在保护我。他保护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全权代之,把你放在最安全最安全的温室里,什么也不让你知道。可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保护你,他死在了你面前,然后所有虚假的美好的东西都被撕破了。你也被打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地,从此再也拼不起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知道是谁杀了他,后来也一直想为他报仇。不过很多年后,我问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一把无往不利的锋刀,刺进敌人胸口,弄得满身血污……这究竟是在报复敌人,还是在报复他呢?是在说,看,我终于不再需要你保护,甚至可以反过来为你复仇,还是想证明……其实你的努力并没有用,你再三隐瞒,我也终究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你想说什么?”
“那都是你做的吗?”
墙上打了一排架子,架子上从左到右摆着不少小玩意。会自己摇尾巴的机械小猫,能发出旋转投影的播放器,简易胶片机和齿轮铁蜻蜓……各种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手工制品。
阿尔文不语。
“吵架了就做一个小玩具来哄人开心,你们倒都聪明,总是投其所好……”Ghost十分怀念地看着它们。
“但是没有用啊。也许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阿尔文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快步向卧室走去。
他掀开被子,床上哪有人影,只是几团抱枕和垫子,被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摞出一个逼真的人形。
“离家出走,”Ghost从他身后探头,“这个我熟。”
阿尔文面色铁青,推开他,拿了车钥匙就要下楼。
“这里有本日记。”Ghost忽然说,拉开书桌下的柜子。
“别乱翻。”阿尔文摁住他的手,“你可以在这待一晚。但明天早上,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就带上我吧,”Ghost笑起来,完全不在乎阿尔文钳握他手腕的手指逐渐收紧,在皮肤上留下两个淡青的印子,“外面太危险啦,带上我吧,我经常离家出走,有对付叛逆儿童的丰富经验——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有可能去哪。这是只义眼,义眼每时每刻都能帮你处理很多信息。”
“而且我也在找人。”Ghost说,“我来苹果园区,就是为了找回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到没有他我也不会独活的人。我们可以拼车。”
阿尔文垂眼盯着他,Ghost并不回避。良久,阿尔文道:“你为什么接近我?”
今晚狂风夜中的相遇是蓄意为之。
“你想多了,”Ghost笑道,“我真的只是去喂猫。我喂那群猫很久很久了,能叫出它们每只猫的名字——不过你无从求证,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怎么知道你也会在那里呢?我们就只是恰好遇到了。”
他仰头看着阿尔文,义眼里似乎有淡淡的笑意。他总是在笑,仿佛只要和阿尔文在一起,只要眼里倒映出阿尔文的影子,他就会很开心似的。
车灯在黑夜中亮起,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
浮空车像光剑一样刺入雨雾中时,Ghost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拿着那瓶阿尔文买给自己和贺逐山的橙色果味汽水。
阿尔文:“……”
“既然他已经离家出走了,这瓶自然由我笑纳。”对方理所当然道。
“保持安静,起码在我开车的时候。”
“我其实话很少的,”Ghost看着窗外,“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
“你看啊,阿尔文。”阿尔文从没告诉Ghost自己的名字,但他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叫了出来。
浮空车正驶过连接苹果园区与A.Y.N.工业区的跨海大桥,Ghost出神地盯着窗外灯火。
“上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我要找的那个人跟我说……”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这是贺逐山明知可能会被领主撕碎,也要强迫阿尔文离开精神领域的唯一底气。
作者有话说:
①原文是:
WildNights–WildNights!
WereIwiththee
WildNightsshouldbe
Ourluxury!
Futile–thewinds–
Toaheartinport–
Dohthepass–
Dohthechart!
RowinginEden–
Ah,thesea!
MightImoor–Tonight–
Inthee!
非常有气魄,韵律与节奏也很强烈明显,但是在这里参照不同译本,结合选择了一种更柔化的风格。
另外,解释一下,这里所谓的小贺逐山其实就是贺逐山本人,之所以会消失也是因为本体进入了精神领域,不存在任何切片替身等等乱七八糟……
阿尔文,一个人出门在外太危险啦,带上猫猫吧!.jpg
124朝晖重光(2)
◎“送你一朵白玫瑰。”◎
浮空车驶过跨海大桥,驶过A.Y.N.工业区,沿着空中公路驶入新海泉区。新海泉区是富人的居住地,街上随便一位先生或女士,账户里都有至少八九位数的惊人存款。
车沿着盘山公路上旋,两人在一处花园别墅前停下。一扇做工精致的铁门内,花团锦簇,喷泉流水,负责打理草坪的仿生人管家正有序穿行。
贺逐山的日记上有这么一句话:“我总是梦到从前的家。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
除此之外,还零星描述了一些家周围的具体景象信息。根据这些信息,Ghost进行了一系列筛查与排除,最终把目标锁定在这里,新海泉区的一处私人屋宅。
“多可怕呀,”Ghost说,“‘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你平时喜欢给他讲黑童话?”
阿尔文沉着脸不说话。
“从前的家”、“藤蔓”、“血”,这些词汇让他惶恐,觉得它们在慢慢挤出这件他为贺逐山一手打造的温室,从缝隙里,渐渐滋生一整片黑暗。
Ghost在凝视什么。阿尔文顺着目光抬头,发现对方正打量别墅西侧那面砖墙上一扇小小的木窗。那窗户开在满墙绿藤花荫深处,正对邻居家另一扇阁楼矮窗。
系统显示,这栋花园别墅的主人是一名生物公司高管,不过平日里,他在城市中心另有居所,并不在此常住。一名高级仿生人管家负责打理别墅的一切,它理所当然拒绝了两名陌生人的寻人请求。
“但他应该不在这里。”Ghost说,虚虚摁着他的那只义眼,“我没在这间房子里检测到任何生物活动。”
阿尔文说:“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居然没有一个是真的。”
别墅里到处都是园丁、女仆、管家和侍者,但它们都是外型酷似真人的仿生机器。
“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久了大概会疯吧?”Ghost撑着下巴说,“半夜会睡不着觉,觉得有人趴在门缝上偷看你。”
阿尔文低头翻看着日记。
“我总是梦到从前的家。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这一行字歪歪扭扭,稚嫩之余,字里行间还显出一种恐慌的颤抖,每一道笔画都扭曲而狰狞。
他眼前忽闪过一组画面。
在一片烈焰焚天的火海中,一个女人坐在浴缸里。她的头发、手臂、双腿以至于全身上下所有裸露肌肤,都长出腕口粗细的藤蔓,攀着墙壁向外爬行。火舌舔舐着她,她巍然不动,只发出“吱呀吱呀”的燃烧爆裂声,枯叶纷纷烧成灰烬。
而火焰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小小的,跪在废墟上,努力向大火深处爬。
“他的父母呢?”Ghost忽然问。
阿尔文回过神来:“……死了。”
“怎么死的?”
阿尔文想不起来。
驾车沿盘山公路下行,两人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上,经过一道小草坡,坡上有几块矮矮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仿生人。Ghost让阿尔文停下车。那仿生人似乎已经报废了。耷拉着头,低垂着手,脖子上的机械弹簧也崩断了三四根。
Ghost绕着它转了几圈,然后蹲下来,将那些锈蚀的零件一一更换——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义体零件——上下左右用力拍了几下,仿生人便缓缓睁开眼睛。
“……你是谁?”仿生人茫然地说,大概发声系统还没修好,腔调听起来十分古怪。
“这不重要,”Ghos说,义眼发出投影,小贺逐山的头像浮现在空中,“你见过这个人吗?”
“……!”
仿生人的眼睛亮起来:“这是我的主人……曾经的小主人。”
“曾经?”
“我被丢弃了。”仿生人说,“我以前的主人,贺先生一家离开新海泉区后,就没有人再需要我了。”
“噢……这么巧,”Ghost点头,“你是他们曾经的管家。”
他挑了挑眉,状似惊诧,但不知为何,阿尔文觉得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
Ghost打开仿生人的后舱盖,从里面抽出一张微型储存卡——仿生人体内还保留了一些画面数据。投影缓缓播放着,贺逐山的身影出现。
贺逐山是一个孤独的小孩,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喜欢坐在那面窗户旁边解数学题,时不时探出头去,和窗对面的人说话。窗对面是谁?阿尔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很讨贺逐山的喜欢,时不时叠一只纸飞机丢进他窗里。贺逐山睡觉时总是要留一盏灯,听见楼梯上传来仿生人们行走的脚步声就会惊醒……以及,他总是赤脚跑进雪地,顽固地伸出双手去接雪花,并不在乎一叠仿生人跟在身后大呼小叫。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温热的掌心上,很快就消融得无影无踪。
“见过这个吗?”贺逐山的日记是一本薄薄的羊皮手抄卷。
“小主人喜欢在上面写写画画。”仿生人点头,如此回答道。
翻开一页,阿尔文指了指藤蔓那一句。
“我不知道,”仿生人说,“我没有接受到相关信息。”
但很快,它顿了顿:“不,等等,检索到一条文件……”
仿生人发出一连串“咔咔”声,一段新的投影在两人面前播放:昏黑的卧室里,女人躺在床上。曾经光滑白皙的皮肤如今布满红色疮斑,后背上长出拳头大的可怖肉瘤,正“咕噜咕噜”地转动着眼睛。发梢变作一片叶,指尖也是,手臂长出蜿蜒的藤蔓。
门缝外有一只黑色的眼睛。
是贺逐山,他趴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偷看。
Ghost修好了仿生人,又恢复了它的出厂设置。仿生人一瘸一拐,向夕阳垂落的地平线那边走去。
“你以前不知道这些事。”Ghost斩钉截铁地说。
阿尔文没有反驳,一种不爽萦绕在心头。很快这情绪愈演愈烈,变成焦灼的愤怒。他看向Ghost,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杀了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只要杀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一切都会回到昨晚之前。回到安宁的苹果园区,他和贺逐山,就他们两个,又会在那个永远被夕阳笼罩的温暖房间里长久相伴。
Ghost似乎对他的杀意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这未必就是坏事。现在,你有机会了解他,了解有关贺逐山的真相。你不想知道更多吗?”
阿尔文:“……所以他为什么总在看窗外?窗户对面住的谁?”
“一个叫徐摧的人,”Ghost眨了眨义眼,里头闪动着各种数据,“他是一名私人机械师。”
“他们关系很好的样子,根据仿生管家的记忆文件,他们经常隔着两扇窗户聊天。也许,如果不是你,发生某件事后,带他离开、把他养大的人就会是徐摧。”
阿尔文不高兴了,Ghost适时住嘴。浮空车在一脚油门的愤怒中绝尘而去。
“不要生气,”Ghost说,“人生有时就是这么无常。”
“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的‘藤蔓’到底是什么?”
Ghost又翻了一页日记,这一面,稚嫩的笔触画着几幅图画。一些张牙舞爪的机械臂,一面镜子,两个模糊的人影,和一只放在手心的玻璃眼球。
那眼球安静地躺在贺逐山掌心,直勾勾地看着他,也看着纸页之外,多年后翻阅日记的人。
“这看着像一间私人义体诊所——那种有灰色生意的黑诊所。这种地方,大多都藏在古京街。”
古京街,霓虹璀璨,灯火通明,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
阿尔文把浮空车停在空中停车场,两人步行,Ghost带路,挨家挨户寻找那些潜藏在小巷深处,以酒吧或俱乐部为挡箭牌的私人诊所。
十字路口街角处,有一间看上去相当普通的美容义体定制所。门口挂着“打烊”,Ghost却像没看见,对着密码锁捣鼓半天,“啪”一声,带着阿尔文溜进去。
屋里的设施看上去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推开墙上的一道暗门,沿着楼梯一路下行,地下深处,竟还藏有另一间层层加固的私人基地。
“……你怎么知道?”阿尔文问。
“义眼找到的。”Ghost说,“扫描,分析,空间测定……之类的。”他总是漫不经心,大部分时候阿尔文没法弄清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满口胡言。
不过,是了,这就是贺逐山画上的地方。镜子、手术椅、吊在空中的机械臂,还有一旁玻璃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各色机械眼球。都和那些稚嫩的涂鸦如出一辙。
Ghost转了一圈,在墙上找到扳手,轻轻一推,整个基地“嗡”地亮起来,数据开始加载,各色系统都进入运行。手术躺椅旁有一张移动工具台,工具台上的铁盘里,凌乱装着镊子、棉花、微型探针和缝合线。盘底黏着一糊血肉,还很新鲜,仿佛刚刚才从主人身上剥离。
阿尔文垂眼看着,周围的空气立刻冷下来。
幸好在这个世界里他不会打架,Ghost瞥见了,好整以暇地想,否则眼下这位秩序官就该把古京街掀个底朝天了。
“……他们做了什么?”阿尔文低声道。
一份监测文件被打开,标识着义眼的工作状态、备用电量、CPU能耗情况,以及与被植入者身体的适配程度。
而文件显示,这只义眼不久前刚被植入启用。
它正安静地躺在贺逐山的左眼窝里。
一段残留未被删除的监控画面被打开。
画面里,贺逐山睡着了,蜷缩在那张手术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处可去的小猫。他眉头紧紧蹙着,梦里也睡不安稳,指尖不时抽动,似乎在挣扎着想要躲开什么。他急促的呼吸和翻身的动静把人引来,一名年轻男人上前仔细查看。不时,便抓着贺逐山瘦弱的手腕扎了一针。大概是什么安定剂,贺逐山很快睡沉了。
“……他就是徐摧?”
“嗯,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Ghost说,“那是一只特殊定制的高级义眼,价格不菲。用的也是最好的康复药……”
整间基地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才失踪了最多8小时,足够他们做这么多事情吗?”
阿尔文轻声道。
——领主开始察觉精神领域内发生的一切很不对劲,他缓缓盯住贺逐山,打算清除眼前这名闯入他精神领域的外来者。
但Ghost只是垂眼,视线扫过不时抽帧闪烁的房间一角,淡淡道:“空气里有血液分子。我可以追踪这些贺逐山遗留的血液痕迹,凭借这个找到他……或者是他们的去向。你应该不想就此失去他的线索吧?”
这一许诺安抚了领主的情绪。那些抽帧和扭曲又恢复正常,贺逐山喉咙中火辣辣的窒息感也逐渐消散。
车上,阿尔文反复播放那段仅有的监控视频。昏迷的贺逐山,醒来的贺逐山,因为眼部以至整个颅内剧烈的神经痛哭泣不止的贺逐山……
“会很疼吗?”
“什么?”Ghost扭头。
阿尔文垂眼瞥着他的义眼。
“……还好吧。”Ghost又把头扭向窗外,“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还会疼,比如超载使用,或者雨天线路短路的时候……但是习惯就好了。”
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
阿尔文顿了顿:“谁弄瞎的?”
“你说我吗?没有人。我就只是需要一只义眼而已,所以主动摘掉了左眼。”
阿尔文默不作声,似乎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主动剖掉自己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路过自助药店的时候,阿尔文忽然下车。不时,拎了一袋止疼片上来,塞到Ghost手里。
Ghost一愣,半晌笑起来:“干嘛,你心疼啊?”
没成想对方目不斜视地打火换挡,同时重重“嗯”了一声。
浮空车重新启动,驶向跨海大桥——Ghost说他们,那个名叫徐摧的家伙,又领着贺逐山返回了苹果园区——然后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水流如瀑滚过窗面。
忽然,Ghost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道:“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被你养大确实挺好的。”
阿尔文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扭头去看他,同时说点什么,却被余光里一片血腥的火红吸引了注意。
——烈焰冲天而起,火海滚滚燃烧,团团黑烟扶摇直上,一片断壁残垣的颓残废墟。
他们已经来到岸边。而对岸,跨海大桥的那边,苹果园区主岛,整座岛似乎遭遇了猛烈的武力袭击。
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持枪从废墟上走过,冲进筒子楼,抓出一个又一个躲在床底、衣柜或者地窖的没来得及逃跑的居民。他们被要求跪成一排,双手背后。一阵枪声响起,十几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同时倒下去。
仿生人们清扫了这片区域,确认再没有生命活动,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它们在找人。
而出于某种原因,苹果园区的居民们藏起了这个人。
仿生人们带着一个孩子走了,阿尔文没看清是谁,只是在碎石瓦砾之中,发现了一颗猕猴桃味的棒棒糖。他捡起来,糖上已沾满浮灰。一道血迹缓缓蜿蜒出去,然后是一串步履蹒跚的脚印。那血脚印一直向前,阿尔文跟着,便见脚印的主人爬过废墟,踩着碎玻璃渣,翻出断墙,跑向不远处的3号码头。
到处都是巡逻的仿生人,不过,它们好像看不见阿尔文。
那脚印在码头外转了很久,似乎在寻找悄悄潜入的路子。很快,他奔跑起来,追上最后一艘从苹果园起航的货运船,钻进底部货舱,躲在一箱臭烘烘的羊毛中,很快昏迷过去。
这就是最后一点贺逐山的行踪了。
阿尔文返回果核山庄——那个他们目睹发生了屠杀的地方。Ghost还站在那儿,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尸体的胸膛被剖开了,脏器流了满地。但心脏不见了,那张深埋在血污之中的脸正属于“凤凰”徐摧。
阿尔文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这个叫Ghost的年轻人有意的引导。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其实你知道,脑海里一个声音响起——但我会装作不知道。阿尔文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忍受贺逐山从他的世界里就此离去。
“噼啪”的燃烧爆裂声逐渐消失,阿尔文从背后靠近。随着他的逐渐接近,精神领域陷入凝滞。
他举起枪,伊卡洛斯贴着Ghost后背,贴着他脆弱的、像振翅羽翼一样的肩胛骨:“我不想再继续了。我必须杀了你。”
但是Ghost慢慢回头,平静道:“现在,陪我去找我要找的人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哪里。等我找到他,你再杀我也不迟。”
阿尔文看着那只冰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纯净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无法拒绝。
浮空车再次启动,这一回,开车的是Ghost。
浮空车在小布鲁克林区停下,Ghost打开井盖,他们走入地下城。
地下城,这里黄沙弥漫,异虫涌动,一会儿是能把人直接蒸干的高达60度的恶劣地表环境,一会儿是摧枯拉朽,奔腾如怒,恨不得把所有卷入其中的石、树、人或者其它生物尽数撕毁的龙卷狂风。
但就在这一片茫茫的无人区里,阿尔文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远处如火球般坠下的“太阳”面前,有一个漆黑的、瘦弱的少年的影子。他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刀,杀死一只满身坚甲的多足虫,又走向不断吐出黏液白丝的人面蛛。
“我在这里待了三年,”Ghost说,“一是为了躲避秩序部的追杀,一是为了把自己锻造成那把无往不利的刀。”
他们离开地下城,回到提坦市地面。浮空车继续启动,之后停在蜗牛区。他们走进一间水族馆,沿着楼梯进入提坦地下水域。小舟慢慢划向深处,电梯尽头,亚特兰蒂斯的景象徐徐展开。
“阿尔弗雷德找到我,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达尼埃莱。”Ghost说。
当年,达尼埃莱带着他走过那道潜藏在小布鲁克林区的门,然后,登上那辆永远在提坦地下纵横穿行的折叠列车。
贺逐山是一个两点一线的人。在基地,你只能在两个地方找到他:卧室,与那间专属于他的训练室。他一次次刷新伊甸的分数记录,砍断了不知道多少把削铁如泥的刀。直到有一天,机械师为他锻了把新的,在接到那把从那以后一直跟随他的机械长刀后,达尼埃莱交给他一个任务。
那一天,贺逐山独自走入蜗牛区的狂风夜。
火与雪,枪与花,滚滚洪流。忒弥斯瘫痪后,贺逐山被意外困在这里。他去而又返,在蜗牛区街头捡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家伙。他把那个小东西拎起来,不久后觉得沉,甩到背上,又被对方高烧不退的滚烫气息拍得心烦,最后,只能抱在怀里,找到一间无人的廉价出租屋,把人塞在被子。
那一年他十六岁。
“不要走。”对方从昏迷中醒来时,迷迷糊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随即又昏睡过去。
就因为阿尔文那畏惧而胆怯的眼神,贺逐山就真的没有走。这一念之差的选择,从此扭转了他的人生。
再之后,Ghost带着阿尔文走向海边。
浓雾弥漫的大海,结了冰的水面,缓缓亮起的摩天轮,和那个人贴在小窗上凝视世界的明亮的眼睛。
燃烧的壁炉,纷飞的炮火声,他又一次拽紧贺逐山的衣角,带着哭腔恳求道:“不要走……”
但贺逐山没有听从。
他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红与白的交融处。
然后就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了。
Ghost把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翻开。这时,贺逐山的字迹已不再稚嫩,笔锋雷厉风行,劲破纸面的力道,只写了一个字。
“A”。
古京街街头的深夜,狂风暴雨席卷,刀枪擦肩而过,作为秩序观A,与通缉犯Ghost,两人鲜血飞溅的那一刻。
“对你来说,这里是终点。”Ghost笑了笑,“但对我来说,这里是起点。”
“跟我来。”他拉起阿尔文的手。
——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内,雇佣兵与赏金猎人喝酒划拳,Ghost并不理会他们,在角落坐下,为阿尔文点了一杯冰啤酒,为自己点了一杯黑俄罗斯。
——福山的义体商店,破旧起皮的沙发旁,5代小机器人纵身跃下,跟在阿尔文身后,想求他和自己下一盘飞行棋。Ghost则在柜子中找到那把十字短剑。
——秩序部包围了贫民窟,直升飞机在头顶轰鸣。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不知是谁先上前一步,两人倒在床上,陷在被褥里,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而后来,轰鸣的警车在小布鲁克林街头呼啸而过,仿佛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纵情飞驰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不管不顾身后所有杀手与追兵。
当他们把背后交给彼此时,这世间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你会跳舞吗?”
提坦学院,头顶的烟花不断闪烁,花车游行,虚拟投影,彩带和纸片。但那个人只是回过头来,看着月光落在阿尔文鼻梁上:“我教你跳舞吧。”
“乔伊。”小猫从他胸前口袋探出头来,贺逐山把它摁回去。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这么多为什么。”
——地下城的安全屋里,阿尔文替他包扎伤口,又逼他喝了两袋营养液,再把他翻过去,用被子裹住,行云流水抬手关灯:“睡觉。”
那天阿尔文无声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你。
阿瑞斯之都的爆炸,苹果园区的沉没,以及最后,进入反世界之前的那场烟花。
掠过窗外的是贺逐山的一生,他展示给阿尔文的是他充斥着血与泪的一生中那些美妙的、动人的瞬间。全部与阿尔文有关。
Ghost的浮空车翻过山丘,终于宣告没电,摇摇晃晃,“嘎——”一声报废在山顶上。而不远处,静谧的山谷中,亮起点点如星般的光火。是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白花之树,它一直独自矗立在这里,等待着,等待某个人的再次到来。
Ghost微仰起头,冰蓝色的义眼紧闭着,安静而乖巧地让阿尔文揭下面具。
面具下赫然就是贺逐山的脸。
阿尔文早已猜到这个答案。
领主意识到了记忆的错乱,精神领域开始崩塌。
但贺逐山置若罔闻,他只是笑了笑。
“现在,我找到你了。”贺逐山轻声说,“我终于知道你说的,这棵白树的由来……”
这棵白树,是阿尔文第一次进入他的精神领域时,在那片无垠的原野上见到的那颗。站在树下,伸手就能碰到银河,风像薄纱与丝绸一般柔软,树冠上的枝叶不断摇动,白色花瓣吹落一地。
每一片花瓣,都是他们曾经的一段记忆,永不停歇,在这片山谷间飘着,飘着,等待遗忘它们的主人重返故乡,重新将它们拾起。
“为什么要进来?”阿尔文说,“这里很危险。”
而贺逐山反问:“为什么不醒来?什么困住了你?”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那太苦了,”阿尔文说,“只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你的一生都是由这些构成的,我不想这样。我想早点找到你,早点保护你……我想陪伴你长大。”
“可是阿尔文,你忽略了一件事。”贺逐山微微一笑,碰了碰阿尔文的脸颊:“在经历所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之后,我遇到了你。”
“这些磨难都把我引向最后的这条路,都让我终于在阴差阳错、万人之中遇到你。这些命运、巧合、意外和偶然,如果不经历,就不能和你相见的话。我对过去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花瓣落在贺逐山发间。
“如果能在你的保护下长大,那当然很好,听起来就让我向往,我一定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但阿尔文,那样我便不再是完整的我,你也不会是完整的你了。”
“我憎恨过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存在都让我觉得恶心。我蔑视生命,更蔑视自己,对生存没有任何欲望,只把‘复仇’当作借口,一个理由,为此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但是,直到遇见你,你的出现才让我觉得我有了价值。从此我不再是为‘复仇’而活……我就只是为你而活。”
“是你,让我成为一个有喜怒、有欲望,会害怕死亡,害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的……真正的人。”
“所以,我并不害怕进入你的精神领域,相反,我觉得我很幸运。”
贺逐山认真地说:“因为我拥有一份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
白树便是精神领域的最边缘了,是真实世界与虚假幻想的唯一界碑。
在这里,随着领主的一切记忆都被唤醒,精神领域会不受控制地瞬间崩塌。山摇地动,天崩地裂,贺逐山感到身体在消散。但是,他并不害怕,并不担心自己的意识会被撕碎。因为领主是阿尔文啊,他想,阿尔文永远爱他,永远会挡在他身前。这是他最大的底气。
他抓住阿尔文的衣领,轻轻向下一拉,俯身落下一吻。在这个吻里,贺逐山忽然想起从前的一幕,以及那些被他遗忘的、清子所说的“你不记得曾发生过”的事。
——很久以前,阿尔文曾进入他的精神领域。当时,最后,在他的精神领域崩塌之前,阿尔文也曾这样,微微笑着,在这棵白树之下奋不顾身似的,捧起他的脸留下一吻。
唇齿相贴,柔软而缱绻。依依不舍地分离时,贺逐山笑起来:
“差点被你瞒过去……差点忘了这件事……”
他的身体消失了。但他的最后一句呢喃从远处传来。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尔文身下,辽阔的原野上,成千上万朵白玫瑰同时绽放。
我隐藏在,我的花里
这朵花佩在你的胸前
你,并没有想到
也佩戴着我
但天使知道这一切
——艾米莉·狄金森
与此同时,A-0249号人类存放地。
仿生人不断穿梭巡逻,忽然,灯光骤灭,它们同时停止工作。
西侧一角的休眠舱里,男人的手指再次微微一动。
阿尔文陡然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8k字,写昏厥了。
125朝晖重光(3)
◎“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你?”◎
代表忒弥斯的绿色曲线消失,远处,七座黑塔基站发出的直入云霄的光束也逐渐黯淡。水谷苍介冷冷垂眼看了一会儿,转身,轮椅在寂静漫长的走廊里走远。
仿生人已经关闭了世界网,将新世界转移进基站,通过减载CPU,尽可能维持整个系统的基本运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找到忒弥斯,水谷苍介不相信她的鬼话,她一定是把数据库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不彻底删除忒弥斯,迈入数字文明后,她便永远都是那把悬在水谷苍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电梯门打开,水谷苍介操控轮椅来到桌边。另一套他自主研发的智慧系统正在网络世界全力搜索非法存在的未知数据。看这些数据被一点点删除,水谷苍介的心稍稍安定。
走廊上传来轻响。
水谷苍介一顿,握紧枪,警惕地打开监视页面。
守在门外的仿生人亲卫都是死物,热感应没有检测到有生命活动存在。
水谷苍介没有回头。他听到了平静起伏的呼吸声,余光瞥见不远处,漆黑的落地窗上倒映出一个影子。这高挑的人影就站在他身后。
秩序官轻声说:“好久不见。”
良久,水谷苍介放松紧绷的身体,慢慢靠坐在轮椅上。
他叹气:“忒弥斯。——你什么时候篡改了它的程序?”
阿尔文说:“我左右不了她的选择。忒弥斯有自己的意志。”
“它从一开始就没有设置清除程序,对吗?”
人类存放地里的休眠舱并没有被关停,反倒是那些负责看守人类的仿生人,它们在忒弥斯消失的同时停止工作。这使得阿尔文离开基地、前来黑塔基站的一路非常顺利,干净无阻,对他来说,基站南侧通道以及内部的仿生守卫兵并不能构成威胁。
“你是依靠忒弥斯建立的新世界,这个网络系统的编写,忒弥斯参与了多少,你心里有数。对你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关闭新世界电力供应,结束这一切。他同意让你在新政府的看惯保护下度过余生。”反正病入膏肓的晚期患者余生不会太长。
“谁?”水谷苍介笑了,“Ghost吗?你的那个姘头?”
“阿尔文,你骗不过我。如果你有能力自己关闭电力供应,你根本不会来求我。以及,如果忒弥斯真站在你那边,那么新世界早已毁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抬头看了眼屏幕,“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行。”
“看啊……”
水谷苍介说:“新世界里的人们,在阳光下出生、长大、考学、工作、娶妻生子,安享晚年。这是人类在提坦不敢想象的生活,一个完美的乌托邦,我不明白,你们三番五次试图摧毁它的原因是什么?”
“别废话了。”阿尔文淡淡道,“你没有谈条件的余地。”
窗外,一阵轰鸣声忽然响起。那声音来处很远,但因整座提坦已是死城,静寂得只剩下老鼠过巷的窸窣声,便显得异常清晰、异常震撼,像一阵风似的飞向某处。
水谷苍介顿了顿,推着轮椅来到窗边。他向外一看,几个小小的白点正在街头飞驰。摩托车的车灯发出强光,像一柄匕首,刺破黑夜浓雾,朝着另外几座黑塔基站狂奔而去。
水谷苍介说得没错,阿尔文无法关闭电力供应——对方把电力系统和自毁系统绑定了,破解需要时间,贸然拆除或是破坏,只会使整座提坦沉入大海,整个人类文明也几乎就此宣告灭亡。但他们还可以从基站本身入手——摧毁基站内部的数据处理器,破坏服务器硬件平台,新世界也会随之宣告瘫痪。
“对异能拥有者来说,破坏你的处理器并不是什么难题。”
水谷苍介笑而不语:“你可以试试。”
“阿尔文,”他长叹一声,“就算你成功摧毁了新世界,那又能怎么样呢?恢复现有的人类世界秩序就是你想要的吗?别骗自己了,你知道提坦是一个多么肮脏的城市。这里充斥着贪婪、杀戮和暴力,即使你‘救’了他们,过不了几天,他们拿来回报你的,也只是重新回到那种醉生梦死生活中的荒诞,麻木又冷酷,残忍又血腥。阶级、财富、地位,总是恃强凌弱,压榨和欺辱……人类真正需要的是强权。一个无所不能的强权,通过绝对的理智维持公平,严格守护秩序、规则,让所有人在界限内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地工作,就像一颗螺丝……”
阿尔文扣动扳机。伊卡洛斯火舌一闪,子弹穿过水谷苍介胸膛。
“咳咳……咳咳……”话被打断,水谷苍介倒在桌上,血流了一片。更多的腥红不断从口鼻中溢出,呛得他说不出话。
但阿尔文走近。他还是听到了水谷苍介呢喃的只言片语。
“蠢笨的东西。”他说,“蠢笨的东西……就应该被丢掉……”
阿尔文垂眼,然后站直身,扣住水谷苍介的脖颈,用力一扭。
“咔哒。”水谷苍介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窗外,七座基站再次发出亮光。这一回,光束不再垂直向上,而是相互连接,细细的光束又多又密,仿佛一张幽蓝色的巨网,笼罩在提坦市上方。新世界被启动了。
阿尔文看了片刻,摸出条手帕擦干手上的血,戴上通讯器:“和你猜的一样,他在自己体内也植入了芯片。本体死亡,新世界才会被正式开启。他应该早就把自己的数据上传到了系统里。”
“我知道了。”那边正是贺逐山的声音。
“去找数据库吧,水谷苍介一定备份了很多个自己,就藏在这些基站中。”
阿尔文没有说话,似乎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