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吴妈用手帕小心擦拭我脸上的泪水。

她叹气说:

“季宁玉这件事,确实是少爷做得不对,但吴妈还是想替他说几句话。”

“季家母女是您外婆除您以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七年前您的养母过世,季宁玉抱着一本相册来投奔少爷。”

“那本相册里,有她小时候被霍老夫人抱着拍下的照片,还有很多老夫人和您外婆的合影。”

“老夫人去世后,少爷嘴上从来不说,但心里其实一直很想念她,因着这份遗物,少爷才勉强接纳了她。”

“后来也是她一再哀求,说自己是孩子的小姨,又生过重病有经验,想帮忙照顾,少爷才允许她接触小少爷,谁知道她竟然让孩子喊她妈妈!”

“少爷去小楼的次数少,没能及时纠正,这是他的错,吴妈不偏袒。”

她还气愤地说:

“不过那个姓张的,真是没良心!什么叫少爷出差,十次有八次都宿在了小楼?他明明忙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还是太太您经常打电话提醒的,您都忘了吗?”

“我可以给您调监控的,这么多年少爷去小楼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一次都是远远地站着看明煦小少爷,那个季宁玉来搭话,少爷理都不理她的!”

“关于忠贞这一点,少爷绝对是清白的,您可得相信他啊!”

我抓着她的手,思绪游离。

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但想起我提离婚那天,霍修对我说出的那番话,心里又止不住地别扭愤懑。

就算他没出轨,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苦衷。

可他根本就不爱……

“他爱您啊!”

我无意间被吴妈套了话,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就被吴妈急着打断。

她很肯定地说:“没有谁比少爷更爱您了,太太。”

“他这样外热内冷,又喜欢藏心事的一个人,您能想象他掉眼泪的样子吗?”

我又一次被吴妈问得哑口无言。

我是瞎子,根本看不到霍修掉眼泪是什么样子。

也完全想象不出来。

他给我的感觉一直是温润儒雅,沉稳可靠的,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

他怎么会哭呢?

但是吴妈说:“那天外面下着大雨,你们在餐桌旁吵架,而他在你说离婚开始,眼眶就红了。”

11

我只听见了雨声,却没听见霍修的哭声。

因为他哭得面无表情。

甚至连说话,嗓音都依旧平稳冷漠,只除了有点沙哑。

就像我伤心难过,对他竖起尖刺,不断用言语攻讦他。

而他暗自扛下了一切,心里也委屈,被我一激,就变得口不择言。

当初以为自己被背叛,心痛如绞。

但是现在冷静地回想起来,却发现那天我们就像是……

“小孩子吵架,唉。”

吴妈叹了口气,对我说:

“且不说他那天对你说的话,是不是他真的那样想过,但是太太,八年了,他对您的感情,您还看不清吗?”

这一次,我没办法反驳。

我被张妈欺骗,只觉得从前的甜蜜崩塌,过往都是假。

可是一个人,真的能假装很爱一个人八年吗?

商人重利。

但我身上其实,根本没有东西值得霍修去图谋。

吴妈临走前,让我们俩好好过日子。

她说我们俩在一块都凑不出一张嘴来。

要我们以后有什么话,一定要好好说,不能一个两个都憋在心里,相互误会。

她非??要看着我点了头,又羞耻地亲口应了,才放心离开。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

我心里很复杂,踌躇着要不要去找霍修,而他也没有来找我。

等到某天清晨,我在睡梦中感觉到脸上的酥痒。

微微侧头,发现身边的人想要离开,我连忙叫住他:“霍……哥哥。”

周围安静了一会。

随后柔软的床边下陷,霍修坐到了我身边。

我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碰到了他高挺的鼻梁,随后手继续在他脸上游走。

他果然瘦了一些,脸庞轮廓都变得凌厉了。

霍修低下头,主动在我手心里蹭了蹭。

动作熟稔得像是这些天我们之间的龃龉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轻声对我说:“我以盗窃珠宝的罪名,把张玲送进了监狱。”

张玲,也就是张妈。

那天晚上,她对我道破了霍明煦和季宁玉的存在,让我以为只有她是真心为我好。

所以我送了她很多珠宝。

而那些珠宝大都是霍修之前在拍卖会上拍下来送我的,价值昂贵。

霍修后面应该也看了监控。

我低下头,愧疚道:

“对不起,我不该听信旁人的话怀疑你,要是,我直接问你就好了。”

霍修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没有错,不用道歉,是我有事瞒你在先。”

我忍不住从被子里爬出来,伸手圈住霍修的脖子。

霍修顺势搂住我,深深地喟叹一声,好像珍宝失而复得。

很快,他就克制不住,嘴唇贴着我的脸轻啄,手臂也越收越紧。

我任由他亲吻。

本来以为是浅尝辄止。

但是霍修突然将我按倒,呼吸粗重。

我连忙撑住他的胸膛制止,“…等下。”

霍修停下了动作。

但是他的声音有点委屈,幽幽地说:“二十五天了。”

我听出了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脸颊微烫。

但是我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义正言辞地推开他坐起身。

“哥哥,把明煦接过来吧,我都已经知道了,但他是我的孩子,哪怕他只能活一天,我也想陪着他。”

霍修没说话。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僵住,心里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霍修握住了我的手,气息沉重,旖旎氛围尽散。

他低声说:“对不起,潇潇。”

“明煦他,没了。”

12

我不能理解他这句话。

“没了是什么意思?他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我手上被他咬的牙齿印都还没好,你告诉我,他没了是什么意思?!”

霍修想来抱我,被我用力推开。

“不许瞒我!我能原谅你一次不能原谅你第二次,快说!!”

霍修见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只好告诉我真相。

霍明煦,死在两天前的深夜。

他最近的身体状况其实还算稳定。

但季宁玉趁没人的时候,把他骗了出去,把他推进湖里。

本来想淹死他的。

可后来不知怎的,又跳下去把他给捞了上来。

霍明煦没怪她,也听她的话没和佣人讲这件事。

于是半夜,他细菌感染发起了高烧,没人发觉。

等第二天佣人发现的时候,再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我崩溃地冲霍修哭吼:

“你不是说要把季宁玉送走吗?!为什么她还能留在这里害死我的孩子?!!”

霍修看着我,语气愧疚,

“因为那天我晕倒了,没来得及叫人把她送走,佣人们为了照顾我,忽视了对小楼那边的看管,才让季宁玉找到了机会。”

“我已经起诉了季宁玉,她下半辈子都会在牢里,或者精神病院度过。”

“对不起。”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荒诞了。

霍修一向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我想起上个月他说手里有个新项目开发,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很忙。

又记起吴妈说的,他跟着我一起绝食,三天都没吃饭。

长时间饿着肚子加高强度工作,难怪会晕倒。

所以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我?

我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跌进被子里。

霍修顿时着急呼唤我。

但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恳求他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

霍修只好安静下来。

那天我哭了很久,仿佛眼睛要再瞎一次,什么时候哭晕过去的都不知道。

再次醒来,是在霍修的怀里。

他怕我伤心过度会出事,所以寸步不离。

但是孩子的死,对他好像没有太大的影响。

直到现在,我大概能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对我瞒下霍明煦还活着的消息了。

孩子从出生起就不在我身边。

我无知无觉地过了六年,当年的悲伤早就被时间给抚平。

而知道他还活着,我虽然喜出望外,但却对当妈妈这件事,多少有点陌生。

何况在霍修的放任下,孩子并不亲近我,甚至讨厌我。

这确实比一个亲近我的孩子,更容易放得下。

我和霍修一起帮我们的孩子办了葬礼。

在半个多月后,我忽然惶恐地发现,我对他的死,好像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我竟然这么轻易,就从丧子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霍修想要的效果。

13

我觉得他有点可怕。

又觉得逐渐和他有些相似的我,很可怕。

某天午后,霍修忽然担忧地对我说:“潇潇,我带你去外面走走吧。”

我立即拒绝了。

比起出门,我宁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半个月也不出去。

霍修放下手里的电脑,将我抱到他腿上,说:

“我买了艘游艇,带你出海去看鲸鱼,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去吗?”

我还是摇头,笑着说:“我看不了海,最多吹吹海风,很没意思的,算了吧。”

他隔着丝带,抚摸我的眼睛。

忽然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看见海呢,你愿不愿意尝试一下?”

他说得很随意,仿佛只是在随口聊天气。

并且也跟我说,只是可能,也不必抱太大的希望。

于是我没有怀疑,点头说:“当然愿意。”

我并非生下来就是盲人。

我见过这绚丽多彩的世界,也见过霍修年轻俊美的模样。

瞎掉的这些年来有多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哪怕只是个玩笑话,我也会忍不住去畅想,要是真的能复明就好了。

我以为真的是玩笑。

可没想到,霍修隔天就把我送上了手术台。

躺在冰凉的仪器上,我才恍惚回过神,慌张地抓住霍修的手。

他柔声安慰我:

“别怕,只是个小手术,不一定成功,我只是看有这个机会,就让你来试一下。”

他一再强调这只是个小手术,很快就结束,让我慢慢放松下来。

我也真就抱着体验的态度,没抱多大希望。

我并不知道,这一次看似简单的手术,霍修却带着医疗团队,早已准备了八年。

一个多月后,医生解下我眼睛上的纱布,外面的光亮刺得我眼睛微微发酸。

我突然就愣住了。

天空有了色彩,风吹树叶的响动有了形状。

而眼前,一个身姿颀长,姿态矜贵的成熟男人手捧鲜花,眼含笑意地看着我。

我忽然就泪湿了眼眶,“……你又骗我。”

霍修立马走过来,捏着我的下颚让我仰头,慌忙道:

“别哭,潇潇,眼睛才刚好,快憋回去!”

“……”x?

我还以为他刚刚是要亲我。

但好歹眼泪是收回去了。

我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成年后的霍修褪去了记忆中的青涩,多了成熟男人的性感和魅力。

尤其他锻炼得当,宽肩窄腰,腹肌壁垒分明。

原来这八年我吃的这么好。

霍修脸上笑意不变,语气却意味深长地说:“我可以将你的眼神,视作邀请吗?”

我咧开的嘴角立马收了起来,这还是在医院里呢!

好在霍修也只是逗我。

他与我对视许久,忽然张开双臂将我拥入怀,沉声说:“我的潇潇,欢迎获得新生。”

“…以前的事,可以原谅我吗?”

我笑着,刚要开口,忽然就想起那天。

我以为霍修对我眼睛失明的事情不知情,对他说出真相。

而他沉默许久,对我说——都过去了。

原来,他当时并不是故意忽视我的伤痛,让我原谅施暴者。

他其实是想让我放过自己,往前看。

未来我还会有美好的人生。

不必为了过去的事沉湎伤怀,一直停在原地。

我浅浅呼出一口气。

笑着对他说:“都过去了,霍修。”

往事暗沉,是非对错已经没有了意义。

来日光明灿烂,一起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