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丞相那话说的太对了,虽然他现在安安分分的,保住了妹妹和母妃,但倘若有一日,兄弟之中的一个人上了那位,对自己心生不满,想要怎么作践他们母子三人,便会怎么作践他们母子三人。
只因为,他们弱,他们无法反抗,他们做不了自己的主,他们只能听别人的命令。
一刹那,聂长安连身体都颤抖了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李丞相……李丞相的意思是?”
“本相没有什么意思。”李丞相笑了,“只是想要提醒五皇子殿下一句,若是不喜欢阿淳,大可狠狠地伤她的心,虽然痛苦难过,但终究短痛好过长痛,如此对于阿淳,也是一件益处。待他日阿淳完全忘记了你,我再为她择一良婿,过简单快乐的日子。”
说完,他站起了身,象征性的对着五皇子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这满汉楼。
徒留内心震撼的聂长安一个人,守着满桌子的佳肴,却无心下咽。
伤她么……
好像,不太容易。
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她哭泣来的时候,好看多了……
这么一想,聂长安的心就软了。
再加上那日心境的变化,他便开始不再拒绝李佳淳的邀约,并且开始主动的邀李佳淳。
如此转变,自然换得李佳淳欣喜万分,只以为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心底愈发的欢喜。
少女时期,对于良人的期待,对于未来亲事的期盼,全都寄托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两年后,聂长安主动向李府提亲。
半年后,将十七岁的李佳淳娶进五皇子府,做了五皇子妃。
彼时,曾经畏畏缩缩的五皇子,像脱胎换骨一般,不仅培养了自己的人手和心腹,还获得了李丞相以及其身后势力的支持,整个人赫然已经能同当时最为火热的三皇子和二皇子相提并论。
加之静心公主同其夫婿的倾力相助,一年之后,中宗皇帝毙,留了遗旨,要五皇子聂长安继其皇位,并将二皇子三皇子贬斥到了荒蛮之地。
二皇子三皇子自是不服,可碍于在李丞相的撺掇下,中宗已把所有权利虎符已经交给了聂长安,两人大闹了一番,没讨到好处,便只得灰溜溜的离开了苍都。
如此,淳安帝即位。
成亲这一年来,最初是为了安抚李丞相,才日日对李佳淳甜言蜜语,虽其中也有真心成分,但终究还是利益占了多大数。
只是后来,一年的时间,竟让他习惯上了对这女子好,且习惯了她的存在,好似离不开一般。
一直到即位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于是在国号中,嵌了两个人的名字。
本以为就此相守,可花好月圆,美满如斯。
然而到底抵不过现实。
聂长安心知,李佳淳是真的喜欢他,所以才会讨厌他的侍妾,不许他生庶子庶女,嫉妒的一点都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可是,他还是五皇子时,尚且能为了他不纳妾。
等到他真的成了帝王,为了维持前朝平衡,这女子就不得不纳入宫里。
且一个接一个的,不停歇。
于是,李佳淳生气了,耍起脾气来,关上凤翎宫的大门,好几日都不让他进。
最开始,他总是好言好语的哄劝,后来时日长了,面上虽哄着,心底却到底不好受。
再加上,每每望着她,就能想起自己当初懦弱的连接受她的感情都不敢的那段往事。
自然而然的,心疏远了。
而就在那时,他见到了李稷如。
一个明明长得十分艳丽,却性子柔和似水的女子,总是低着头站在李佳淳身边,不如若李佳淳明艳,却自有一番风味。
一个有心勾引,一个有心接触。
一来二去的,便暗结了珠胎。
彼时,李佳淳已经怀胎八月,虽扔偶尔闹脾气,但多数时候,已学会做一个贤良的皇后。
比如,在他面前为他安排侍寝妃子。
比如,笑他要多生几个孩子。
再也绝口不提,当年甜蜜之时,她笑言,只能她为他生孩子,不许别人为他生子一事。
那时,他就明白,二人早已不复从前。
是这帝后身份的原因也好,是那些妃子的原因也好。
总之,甜蜜已成为过去。
聂长安心底不好受,不想面对李佳淳,干脆咬牙把李稷如给纳进了宫。
当然,托词还是李稷如自己找的,他并不关心这些,只告诉李稷如,“若是阿淳允许了,我便同意。”
尔后,李佳淳难产大出血,虽保下了一命,但却已经卧病在床,不得起身。
他心底隐约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但是那时他早已沉浸在李稷如的甜蜜乡里,不再顾着那些事情。
有道是,时间是磨灭一切的良药。
三年的时间,李稷如成功的让聂长安忘记了李佳淳的存在。
忘记了他们当初的甜言蜜语,忘记了他们当初的恩爱无双。
其中,当然也有聂长安自己故意的成分——于他来说,李佳淳见证了他从前不好的一切,懦弱无能的时期,最后还是靠着娶了一个女子,才成功的坐上了这个位置。
以及,当初那些甜言蜜语恩爱无双,多少都有刻意的成分。
对聂长安来说,这些算不得美好的记忆,再加上政务繁忙,还有个温柔似水的李稷如相伴……
时间一长,他便真的忘了。
忘了有个姑娘曾热烈的爱过他,忘了有个姑娘不顾身份追着他不放,忘了有个姑娘,躺在冰冷的凤翎宫,一脸哀戚的等死。
直到——凤翎宫被大火淹没。
乾清宫的龙案前,他正执着毛笔,在那奏折上一批一划,冷不防的,有侍卫前来通报——凤翎宫燃起大火。
倏的,一滴墨汁滴在了奏折之上。
聂长安僵着身体,在原地站了半晌,倾听着心底从迟疑到碎裂,到疯狂的叫喊。
他猛地掷了手中的笔,一边奔跑,一边大喊,“救火啊,救火啊!”
然而,被桐油浇过得凤翎宫,岂是区区水能扑灭的。
聂长安站在那熊熊大火前,不明白,到底是桐油的威力,还是那人不甘的怨气,让凤翎宫足足燃烧了三日有余。
三日之后,大火褪尽,凤翎宫只剩残垣瓦砾。
侍卫说,搜寻不到完整的尸身,只搜寻到了疑似半截的腿。
而且只有一副。
这是不是代表,阿淳没有死呢?
他欣喜若狂的去找李稷如求证,得到的却是——她亲眼看着李佳淳咽气的。
亲眼!
那一刻,帝王暴怒,“谁准许你去杀了她的,谁准的!”
李稷如趁机无辜的看他,“陛下,妾可没有杀她,是她自己没了生的欲望,只因着三皇子溺水一事儿便不想活了,妾只是想激起姐姐的求生欲,谁知……”
“晟儿落水了?”聂长安十分愕然,“你怎么照看的晟儿,怎么照看的!”
“不是妾照顾不周啊,是皇后姐姐一直想要亲自照顾晟儿,妾便不得不次次将晟儿送到凤翎宫,这一次也是在途中,据那奶妈说,晟儿自己想去采摘荷花送给皇后姐姐,不料竟失足滑下了池塘……”李稷如立马跪了下来,眼泪汪汪的瞧着聂长安,“陛下,妾真的用心照顾晟儿了啊,妾一直待他比待奕儿还好,出了这种意外,妾也不想的啊……”
她的哭声,让聂长安心烦意乱,他甚至屡不清楚,为什么她就这么没了。
“够了,你出去吧。”帝王一挥手,遣走了哭哭啼啼的李稷如,自己一个人躺在软榻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尔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姑娘头上盖着他的衫子,捂住面孔,只露出一张妩媚的大眼睛,大胆的瞧着他,“喂,你叫聂长安是吗?”
“是。”他想点头回应,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的僵硬,僵硬到了甚至无法点头。
“喂,你怎么不回话呢?”那有着妩媚大眼睛的女子有些恼的看着他,“连个回应都不给,真是的。”
说完,扭头看向了一边,不再理会他。
聂长安心底顿时有些着急,他想张嘴告诉那姑娘,我是,我是,我是。
可是那嘴,死活都张不开。
“哎,真是无趣,我要把这衫子还给谁呢……”妩媚大眼睛的女子低头呢喃着,忽然,目光不知瞥到了谁,她顿时抬起头,兴奋的笑了起来。
“喂,喂,你别走,是你的衫子吗?”她挥舞着双手,对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喊道,“喂,别走。”
前面那人回过身,冲她笑了笑,“你是在叫我吗?”
“对对对。”姑娘笑着点头,对着那人奔跑了过去,“这衫子是你的吗?刚才是你把衣服丢在我身上的吗?”
“是啊。”那人点头笑。
“真的啊,那太谢谢你了。”姑娘一边与那人一同走,活泼的笑了,“刚才你救了我哎,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请你去李府喝茶吧……”
随着声音的逐渐远去,那一对璧人似得身影,也渐行渐远。
而聂长安,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与别人离开。
他还僵着身体立在原地。
他还想回应那姑娘,“我是我是,我是聂长安啊……”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姑娘已经随着别人走了。
再也找不见了。
梦里,聂长安难过的哭了。
梦外,有眼泪从帝王的眼角,簌簌而落。
此情绵绵无绝期
人这一生,多有悲戚。
或幼年失亲,或青年失爱,或老无所依,或一生孤独。
聂南浔很不幸的全都经历了。
他不记得自己父母亲的样子,只隐约听宫里的太监宫女说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威严的开国皇帝。
他长得浓眉阔口,身躯高大,面容威严。
他用了十年打下这片江山,又守了十几年这江山,最后退位离去,带着爱妾逍遥天下。
聂南浔是他最小的一个儿子,数个月大的时候,被父亲丢给了兄长。
名义上是兄长,其实兄长的孙子都要比自己大了。
不过,这个兄长对他甚好,百般照顾,算是勉强代替了他父亲的位置。
只可惜,不过数年,兄长就逝去。
他的侄子接了皇位,对聂南浔这个名义上的叔叔,并没有半点好气。
于是,他除了这个亲王的身份,便再无任何——在深宫大院里,连个小太监小宫女都能随随便便的欺负他,打他,骂他。
吃不饱穿不暖,是小聂南浔三岁到七岁的惯常日子。
直到七岁那年,十五岁的李佳淳蹦蹦跳跳的出现在了他的跟前,瞧见了他正在被两个宫女扒了衣衫欺侮——“喂,你们在做什么?”
最初,不过是觉得这个姐姐声音甚为好听。
后来,当这段记忆成为回忆的时候,便成了聂南浔心中的天籁之音。
她很美丽,也很善良,她缕缕的帮助他,不让他被那些宫女太监欺负——因为她,聂南浔甚至吃上了热乎乎的饱饭,且还能被送去官学。
那时的聂南浔还不懂那么多,他只知道,他很感激这个漂亮又善良的姐姐。
等后来年岁渐长,他才知道,原来那是由感激衍生出来的喜欢——到最后,变成了刻骨铭心的爱。
但是遗憾的是,他们年龄相差过大,且——她已许了人家。
十岁那年,她嫁了。
红红火火的八抬大轿,她盖着大红色的盖头,随着轿子的晃动,隐约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真美呵。
只可惜,这美是为他人绽放的。
那时,聂南浔的心底尚未有什么想法,只是纯粹的觉得,漂亮姐姐要嫁到别人家了,她以后还会对自己好么……
后来,李佳淳用行动告诉了他,即使她嫁人了,依旧会一如既往的对他好。
那样美丽善良的姐姐,曾经是聂南浔心中美好的圣地——他只是单纯的盼着她好,盼着她幸福,盼着她长命百岁。
然而,那个娶了她的男人,那个混蛋,竟然一点都不珍惜她!
将她生生的关在了凤翎宫三年就罢了,起码他还能偷偷的去看看她,偷偷的去打算,以后要将她救走。
可后来,他们,他们竟然联手烧死了姐姐。
大火疯狂的燃烧,十四岁的少年捂着嘴,躲在角落里,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啊哈哈哈,李佳淳,你终于死了,你终于死了……”有个女人,站在大门口,嚣张得意的的笑。
随后没过多久,那个混蛋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跪在了凤翎宫前。
跪又如何?
姐姐已经咽了气,姐姐没了呼吸,姐姐死了!
恨,是的,就是恨。
那一刻,聂南浔心底充斥的都是恨意,他想要杀死这两个人,他恨他们!
然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势单力薄,自己根本奈何不了这一帝一后。
于是,他后来积蓄力量,勤学苦读,一心想要为姐姐复仇。
他用了十四年的功夫,坐到了将军的位置,让那个负心汉信任他,重用他。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报仇——那负心汉去了。
聂家的男人都不长命——那一刻,聂南浔恨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报仇,无法为姐姐报仇,他这十几年的勤奋和努力算什么,算什么?
聂南浔红了双眼,他要疯了,他恨不得将那个男人鞭尸。
可他已经入俭,聂南浔甚至连再次见到他尸体的机会都没有。
恨啊,就这样无法复仇了吗?
不,他不甘心!
二十八岁的男人,再次用尽了全身所有的能量,掀翻了本该即位的四皇子,并亲手杀死了皇后李稷如。
而后,面对一大堆让他即位的呼声,聂南浔高傲的甩手离开。
他做着一切,不是想要那个位置,他只是想要为姐姐复仇罢了。
至于聂家的江山乱成什么样,跟他无关!
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孤独的流浪者。
他去过大燕,去过古羌,去过蒙无,最后在大燕与古羌交界处,认识一个自称吴先生的男人。
吴先生说,你模样像极了我一个故人。
吴先生说,你是不是姓聂?
吴先生说,你是姬家人,不是聂家人。
他不信,他认为一切都荒谬至极。
可等吴先生将他带进了叙脉山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天下不止四个国家。
后来,他跟着吴先生学了很多东西,并在叙脉山一直居住了二十几年。
吴先生曾经好心的给他介绍过女子,也是叙脉山优秀的姑娘。
只可惜,他没有任何成亲的意愿。
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个早早地就逝去的阿淳姐姐。
他心疼她的冤死。
他心疼她在花一般美丽的年纪就凋零。
他也曾无数次的扼腕,为什么不能早点遇见吴先生,这样,也许她就有救了。
一个人躺在木床上,大限将至的时候,聂南浔忍不住异想天开,要是他还能再见一见阿淳姐姐该多好。
就一眼,就一眼就行了。
再次睁开眼睛,他变成了即将十四岁的少年,她依旧是那个被幽禁在凤翎宫的皇后娘娘。
他疯了一般到处的跑,验证,找人,确定自己回到了少年时期。
最后,当他确定这一切不是做梦的时候,他立马动身去找吴先生。
提前找到吴先生,他要救她,可他现在只是个少年,他力量不够,他需要吴先生来帮忙。
然而,紧赶慢赶,他还是迟了。
大火熊熊燃烧,他拉着吴先生,呆立在了凤翎宫外。
“救人啊。”直到年轻的吴先生敲了他的脑袋,他才懊恼的反应过来,“已经燃起来了,怎么救……”
“那也得要尸体。”吴先生大喊一声,跳进了火堆——然后,他抱了一个女人出来。
“那是明月,我姐姐还在里面。”聂南浔惊恐的大喊。
于是,吴先生把那女人放下,又冲进了回来,将腿已经烧焦了的李佳淳给抱了出来。
“怎么办……”他有些失措的问道。
“只能再为她找个躯体了。”吴先生叹了一口气,“我想办法将她灵魂困在身体里,先休养一段时间,日后再挪进那躯体里,你先行找到躯体,好生养着……”
他知道,这对那个女孩不公平。
但没办法,为了能让阿淳姐姐活下来,他愿意接受天谴,也愿意不择手段。
很幸运,李丞相曾经有次喝晕了,宠幸了一个丫鬟,结果丫鬟有了身孕,生下来一个女娃。
就在李佳淳死的那一天。
巧合的让聂南浔几乎要以为,这是老天在帮他。
于是,他找到了那个丫鬟,恰逢母女二人被崔氏针对,濒临死亡。
他出手救下了这对母女,并花言巧语哄骗了崔氏,让崔氏将这母女送走,留作以后的杀手锏。
丫鬟和其女儿得救,并被送到了江南,他留了人在那边照顾着,便收回了注意力,一心一意的勤奋上进。
为此,他甚至不惜小小年纪就进战场,凭借着那一世留下的记忆,骁勇善战,屡战屡胜,赢得了那负心汉的注意力。
他为她铺垫好了一切,只等她回来,复仇。
只是,吴先生有些预料错误,竟让她提前苏醒了过来。
或许是她心底也拥有着强烈的不甘吧,又或者她真的惧怕了那段被困在焦躯里的时光。
总之,她醒了,并且以雷霆手段回到了苍都。
完全凭借她自己的力量——那一刻,他心底激动,又无比的骄傲,同时还有隐隐的自责。
他远在广凉郡打仗,忙碌起来,竟没有照顾到她——让她刚开始吃了不少苦头。
还好,她很聪明。
其实她一直很聪明的,只是最开始的聪明,多少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但现在,她宛若复仇的毒蛇,眸虽然美,却已隐带毒意。
吴先生说,这女子以后手段恐是厉害。
那又如何,即使她变成了不择手段的毒妇,在聂南浔的心底,她依旧是那个初见时天真烂漫的李佳淳。
而他,将成为她坚实的后盾,帮她复仇,为她照顾她所在意的人。
只要她开心……
他什么都愿意做。
但愿,十二岁的她,不要嫌弃二十六岁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