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当前(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6170 字 2024-02-18

“店要经营到收入有保障,可不容易了。”

“又不是在银座。”

“在哪儿都一样。不过,要是您先生能出资弥补亏损的话……”

“那不行。岛木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还是嘛……”川村皱着眉头,立即心领神会似的点点头,“要这么说,菊田家的小姐想重振家业,我自然也要助一臂之力。那个时候,人都死了,只剩下您和我两个人。您出嫁,我上战场。总算捡回一条命,活下来了,可也吃够了苦头。”

“你复员后回到福岛,因为我在车站开小卖店,才又遇见你。那个时候,你经常给我送大米、水果这些稀罕的东西……”

“后来我来东京,受到岛木先生的关照,一种名叫仙花的黑市纸张,让岛木一买就是几百令,我也从中赚点钱。只要是黑市的东西,什么都干。本来就是学徒出身,又没学历,只好先图眼前利益。这回说不定再回去当菊田店铺的学徒。”

“说哪儿话?你现在不是草野的掌柜吗?”

“不说这个,今天我给您带来这个礼物……”川村打开小纸包,拿出一块表放在桌子上的咖啡糖罐后面。

这是一块小坤表,俗称“臭虫”。

“我们店不卖这种表。您看怎么样?”川村的目光盯着敬子,“虽然叫‘臭虫’,其实是正经八百的高级表,有半打。您看看,外壳也不是‘饭盒’吧?”

称为“臭虫”的外国金壳坤表因为金壳很薄,又被打了孔,在商人眼里就像耐酸铝饭盒一样起皱,所以又叫“饭盒”。

敬子端详着手里的“臭虫”,表蒙子是掉到地上也摔不碎的硬质玻璃,金壳做工精细,机芯是瑞士一流公司的产品。因为是水货,没有包装盒,也没有商标。

“这种货很少见,东西都是真家伙。半打才五万日元。所以推荐给您,可以挣点小零花。”

“嗯,倒是很便宜。”

敬子没摆弄过水货,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没有立刻表态。

“是一个外国人拿来的,不是美国人。您零敲碎打地卖,绝对没人知道是水货。时间都走得很准,虽然有的修过……”

川村从口袋里掏出包在纸里的手表,亲自塞进敬子的手提包里。

这种干赚的买卖十分难得,川村不但分文不取,还要为敬子担待一定的风险。敬子本来应该高兴地向他表示感谢,但她总不太感兴趣。

川村像启发诱导妹妹似的耐心温和地说:“其实,走私的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手表正适合您的买卖。当然,我们不会随便进水货,主要是实用的手表。就像玩珠宝是您的嗜好一样。可草野店信得过您,多么贵的宝石都放心地交给您……”

敬子想起草野店的橱窗里摆在雪纺丝绒上、标价七百万日元的一对珍珠耳环和项链。这并不是等待买主,只是表示高级珠宝店的档次,所以价码签正面朝里。进到店里的顾客被美丽贵重的珍珠晃得眼花缭乱,往往价格少看一个零。

虽说敬子也做珠宝生意,这种高档次的毕竟可望而不可即。

“戒指款式设计还请您关照,我也极力推荐过。小姐十岁的时候,我去当学徒,那时就觉得小姐喜欢设计……”

“是吗?”

“如果设计能持续下去,我让店里每个月给您发工资。但是,这些手表……”

“谢谢……”

敬子这才漫不经心地表示感谢,把手里的几块小坤表放进手提包。

川村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点燃第二支香烟。

敬子把手表放好,川村慢慢地喷云吐雾,渐渐换了一副面孔。

川村长相丑陋,那副嘴脸给人性格倔强、惹人嫌恶的感觉。年轻时在敬子父亲的店铺里当学徒,每逢下雷阵雨,他就到学校给敬子送雨伞,结果同学们都拿他的相貌嘲笑敬子。

敬子知道,尽管川村外表长得不起眼,心眼儿却很好,心肠软,能够舍己为人。也正因如此,她反而瞧不起川村,欺负他成了家常便饭。

但是,由于川村的真心诚意和水磨功夫,敬子有时候也接受他的意见,就像这次买走私表一样……

“对了,我想这可能对您开店有点参考。”川村点点头,说,“您知道吗,最近大银行开始在三河岛地区,就是像三河岛那样嘈杂喧闹的小市民区开设营业部。由于银行存款额急剧减少,他们打算吸收一般百姓的零星存款,所以到我们草野店的顾客层次也发生变化了,您设计款式的便宜戒指就成了抢手货。”

“话说得失礼了吧……”

“啊,说走嘴了……走嘴归走嘴,菊田老板在小市民区开店,您在小市民区长大,我这句走嘴的话说不定正对您的路子。大家都说,东京站八重洲口一完工,银座的繁华就要转移到日本桥一带。这就逼得银座的商店想办法。第一,晚上关门时间太早。看看京都的四条街三条街,晚上都开到十二点、一点。第二,银座大街两旁的高楼一建成,一楼几乎全被银行占了。其实没必要设那么多银行,但因为盖楼是银行贷的款,所以各家银行竞相要挂牌子。街两旁大楼的一层应该禁止设立银行营业部。日本桥如果也净是高楼大厦,就不会是繁华的商业区。第三,尽管酒吧间面积很小,但卡巴莱餐厅和夜总会占地面积很大,要把商店挤出去,结果钻进来的都是饮食店。第四,商店打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银座坚持下去,狂妄自大。虽然我在草野也这么讲,可是实在没有法子。繁华商业街银座不是快不行了吗?现在的八重洲商店街还算可以,从三轮神户牛肉铺到野村证券宽敞气派的营业部,应有尽有,就是没有高级手表店。我想这是一个空子。给乡下人买礼物,‘臭虫’这样的手表正合适,再打出给来东京的外地人免费检查手表的招牌,顾客就源源而来。坐火车出门旅行的人,谁都惦记着时间。”

“嗯。”敬子开始觉得无聊。

川村非常了解敬子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的性格,心里很同情她,而且从他当学徒的时候起,他就对当时老板的掌上明珠、秀丽端庄的敬子心怀眷恋之情。现在敬子人过中年风韵犹存,川村对她依然不能忘怀。敬子心里明白,无法忍受。

川村觉察出敬子的情绪,急忙在烟灰缸上把烟掐灭。

“岛木是个好人,可惜身体……”

川村也感受到俊三品格的魅力,表示敬意。

“身体很好,就是晚上睡不着觉。”敬子站起来,“送我去松坂屋。我没带伞。”

川村打开黑色大雨伞,遮着敬子。

烟雨霏霏,像闪烁着黯淡光粒的粉末纷纷扬扬。街道两旁的柳树鲜嫩碧绿。

“要是被淋湿了,雨水里的放射能会使头发脱落。”

“这个世界真叫人害怕。”敬子一边说一边觉得川村开始秃顶的前额很可笑。

“岂止害怕。”川村神情严肃地说。

敬子想起弓子说自己待在家里“害怕”,就借用这个词。

“鱼、雨水、饮用水、土地、蔬菜……一切东西都被污染。用不了多久,连空气都被放射能污染得无法呼吸。您看过富士五湖的旅游广告怎么写的吗?”

“旅游广告?”

“我们做广告,总是说‘珍珠是六月的生辰石’,这样的广告词句当然动听。富士五湖的旅游广告说,梅雨过后,正值夏天,大海被放射能所污染,有害健康,请到不用担心放射能污染的富士五湖来游泳……”

“要是湖水没有受到放射能污染,被雨水淋湿不是也没关系吗?”

“说得对。”川村笑得手里的伞都在晃动。

清参加禁止氢弹试验的学生运动,敬子在这方面的知识比川村懂得多。

“到松坂屋买东西吗?”

“买伞。还要去看蔷薇展。”

“蔷薇?”川村感到惊讶。

“回去的时候,到日本堂举办的世界钟表展销会去转一转。没什么高级的,三万五千日元的就到头了。不过也有一些稀奇的东西,像绮年华制造的世界最小的自动坤表、西铁城的带日历手表。对了,前些天我去了‘虹’,知道这家商店吧?看了最新的进口胸针手表。就是手表背面是漂亮的胸针,挂在胸前,参加交际舞会时佩戴倒挺合适。”

“哪里造的?”

“瑞士。我可露怯了。看标价以为是三千日元,心想手表不怎么样,当装饰品挺可爱的,参加舞会的女性一定很欢迎,可一问店员,标价原来是三万七千五百日元……是高级表呢。”

在松坂屋门口,川村看到敬子打算和自己告辞,连忙说:

“顺便到店里来,看看您设计款式的戒指,东西该送过来了。”

敬子点点头。

“虽然我不在店里……还有,那些手表的事要保密,对谁也别泄露出去。”川村有点啰里巴唆。

敬子不想在一楼雨伞专柜购买,乘滚梯上二楼的杂货精品柜。

她喜欢像手杖一样细长柄的雨伞,最后挑了一把淡雅素净的紫茶色边无花纹灰雨伞,清爽的淡茶色长柄依然保留着木头的原味。檀香木的手柄做成小小的狗头形状,上面还刻着制作者“秀哉”的名字。

价格近五千日元,敬子满不在乎地买下来。

“虽然很贵,可我一直想要一把英国造的雨伞,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感觉到买一把雨伞也可以使心情舒畅的女人获得乐趣。

敬子给自己买了雨伞,就想着给家里人买点什么。

她给俊三和清买衬衫,给朝子买时下最流行的尼龙衬裙,不惜给弓子买绣花边的棉绉绸贴身衬衫。

“净是内衣。”敬子不由得微笑起来。不是家里人买不了这些东西,她知道每个人的身材尺寸。

她抱着这些东西,乘电梯上到七楼的蔷薇展览会场。还没进去,先闻到花香。她也栽培蔷薇,不由自主地顺着沁人的芳香走进去。

这里展览着日本蔷薇会会员精美的艺术品,蔷薇花争奇斗艳、千姿百态。

英国蔷薇会会员有两万人,美国有一万五千人,日本当然赶不上,但战时衰微凋敝的蔷薇栽培现在又重现盛况,还引进西方新品种,搞得热火朝天。

敬子的院子里就栽种着法国名贵品种“和平蔷薇”。

一九四二年,在德军占领下的巴黎,法国人培育出了新品种的蔷薇。一九四五年,联军攻占柏林。为了纪念和平重返祖国,人们把这新品种的蔷薇命名为“和平”。和平蔷薇的直径长达七英寸,颜色有柠檬黄和粉红色两种。

蔷薇展上,一枝一枝的鲜花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摆成几排,进行评选。参展者有的正在计算时间,免得花开过了头,有的正精心拾掇花瓣。

没有任何一种花像蔷薇这般多种多样、多姿多彩。敬子怀着爱惜蔷薇花生命的情感仔细观赏。

花儿有的绽放黑色的花瓣,有的花瓣酷似天鹅绒,有的如山茶花,有的如牡丹。

敬子在名叫“二八年华”的蔷薇花前停下来,出神地看着橘黄色和红色的花朵。

“可爱的二八年华……弓子,这花名叫十六岁的少女。”

敬子转了一圈,看看手表,还不到三点。

“要不去修整一下头发……”

这儿的美容师叫香月镜子。敬子是她的老主顾,不过有些日子没来了。

四楼的美容院由于灯光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浸在鱼缸里一样。排队等候的女人坐在低矮的银色钢管架红皮椅上,像安静地待在水里的五颜六色的热带鱼。

敬子把手提包放在精美漂亮的化妆品柜台上,让年轻的女收银员去叫香月镜子。

胖得简直认不出来的镜子穿着黑裙子、白衬衫、灰色对襟毛衣,悠然自在地走出来。

敬子从她潇洒爽利的装扮上一眼就看出她的生活高雅而安稳。

“哎呀,好久不见了。您还是老样子……”镜子也显得很亲热,“刚刚在这儿拍完电视,您要是早来一步还能看到,可惜没赶上。”

“是不是介绍从美国带回来的美容方法?”

“对呀。”

“我在报纸的妇女栏目和流行杂志上看过好几遍了。”

“不能光看,看了以后就敬请光临啊……”

镜子这么一说,敬子顿时无言以对。

“您的生意越来越兴旺,干得不错。”

“托您的福,还算凑合吧。”

“刚才在七楼看蔷薇展来着。”

“漂亮吧?我这儿也是培育鲜花的,请常来……”

“制造‘美人花’的方法也越来越先进,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吧?”

“您要早来一步,这儿还在拍电视……”镜子又说了一遍,然后带着敬子往里走,看来想让她看看自己的美容院。

首先是利用螺旋管道喷射形成的水压调节全身的淋浴室,轻轻掀开里间更衣室的门帘,从缝隙间看见里面是个明亮光艳的小房间,摆着一张全身按摩床,一个穿婚纱的姑娘正背对着门口。此外还有几间进行各种整容、消除雀斑、割除痦子等,像医院病房一样的房间。

敬子本来只想修整一下头发,结果在镜子的劝诱下做了面部美容。

“长得真年轻,我倒想问问您有什么驻颜术?”镜子看着敬子。

“好久没到您这儿来,自己不会保养……”

美容师用细嫩柔和的手指将洋溢着新鲜水果芳香的润肤膏涂在面部按摩,然后用吸盘把沉积在皮肤里的疲劳吸掉。再抹上蛋清让皮肤绷紧,最后敷上厚厚的像化妆粉和蛋黄搅拌成的东西。弄得敬子眼皮不能眨动,嘴唇不能张开。

四周弥漫着爽心的芳香、吹风机的声音和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说话声,恍若置身于女人的花园,令人心旷神怡、舒适陶醉。这时,镜子走进来,站在敬子身旁说:“现在的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装束打扮气派又讲究,跟战前实在天差地别。”

“东京美女如云,过不了几天又要花样翻新,准会来整形,整得跟外国电影里的女演员一个模样。”

“可不是吗?今天在这儿拍电视的就是一个稍稍感觉尖刻冷漠,却青春水灵的大小姐。初出茅庐的新手。”

“大小姐?”

“看来不像演员。”

“哎哟,大小姐当模特儿……”

镜子亲自给敬子化妆,把敬子脸上名叫“巴黎公子”的蛋清润肤膏擦干净,然后用玻璃球里的红色灯光轻轻地照射皮肤。

“我向她要了一张名片,她名叫岛木朝子。”

敬子心头猛然一震。

“香月,别给我化妆了,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敬子想起岛木说的话,惶惶不安。

“可是,已经化得这么漂亮了……”

镜子将手绢轻轻按在稍显浓艳的胭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