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5199 字 2024-02-18

“弓子,你是个了不起的心理学家。也可能被你说中了,但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说起来,妈妈和爸爸住在一起,恐怕是妈妈的不好。其实,住在一起这件事要说不好,也不是一件好事。当然,我不是小孩子了,理解妈妈当年依赖爸爸的心情。再说,他们要是不住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相识……”

“……”

“还记得吗?当年妈妈在车站做小买卖的时候,爸爸去信州之前,抱着你到妈妈的小卖店来,说这孩子的母亲快不行了,把你寄放在我们家里。”

“记得。哥哥姐姐都待我很好。”

“你又可怜又可爱,我就非抱你不可。”

清想说“这就是初恋”,终于改口说:“那年我多大……”

“那时候弓子你才十岁,长得娇嫩活泼,不认生,对人亲昵,我可疼爱你了。”

弓子也没忘记自己娇憨地依赖清的疼爱。

“当时我虽然也是小孩,但心里发誓决不能让你嫁给别人。所以你住在我们家里以后,即使跟我的妈妈那么亲密,别人觉得奇怪,我也没有丝毫的不高兴。”

弓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眼睛。

“但是,妈妈和爸爸住在一起的时候,正是我的年龄最容易出问题的时期。要不再小一点,要不已经成人,可能会好一点,刚好进入青春期,即使爸爸有妻子,即使爸爸没有离婚,也觉得妈妈被别人抢走了。恐怕朝子也有这种感觉。”清的嗓门又开始大起来。

“哥哥,走吧。”弓子说。

“嗯。听说爸爸去热海谈离婚的事了?”

弓子点点头。

“我总觉得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你认为爸爸和妈妈会正式结婚吗?你认为他们应该结婚吗?”

“不知道。”

“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了,”清忽然语调冰冷地说,接着又热情地问,“弓子,你伤心吗?”

“伤心。”

“现在我们家谁也不会坦率地表示悲伤。爸爸、妈妈、朝子、我,四个人之间已经毫无爱可言。但是,这四个人似乎都疼弓子。”

“妈妈最疼哥哥,也疼姐姐。”

“是这样吗?”清目光暗淡地思考着,“至少谁也不希望别人发生不幸,但是如果有人发生不幸,恐怕会各顾各的,生怕给自己造成麻烦。”

弓子把小冰块含在嘴里,忽然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

“觉得你的想法很可笑。”

“那好,刚才说到不幸,现在爸爸正处在岌岌可危的关键时刻,有谁打心眼儿里关心他安慰他,拉他一把呢?”

清又后悔自己说过了头,弓子却意外地不甘示弱地说:“大家都从心里同情爸爸。哥哥你带头让自己的情绪开朗起来就好了。”

“嗯?我的领路人是这么说的吗?弓子,你是明灯,只要你照亮我的脚下……”

弓子的脸上涟漪似的荡开微笑。

比起装聋作哑的朝子的倔强冷漠来,清从弓子冷不丁的微笑中感受到强烈的抵触,有一种崭新的魅力。他连额顶都觉得热烘烘发烧。

“弓子,你觉得爸爸和妈妈会重归于好吗?”

清反而提出了会伤害自己和弓子心灵的尖锐问题。

清正在付账的时候,听见弓子在门口快活地喊道:“下雨了!”

“又下雨了。”

透过灯光,只见阵雨般的雨脚在马路上迸溅。马路对面的茶庄焙烤新茶的清香飘溢过来。

“好香!”

弓子心情爽快,快步往前走去。

“弓子,别走那么快。”

清追上来,把抱在怀里的上衣披在她肩上。

“下雨天,走也好跑也好,该淋湿的都会淋湿。”

“是这样的吗?才不是这个理呢。早点跑到屋檐下,就少淋一点。”

弓子尽量在屋檐下避开雨水跑跑走走。她跑进明亮的车站西口,把上衣还给清。

“谢谢你。我都有点热了。”她抬头看着检票口上面的大钟,“明天的课程表还没排,还想跟妈妈聊今天看电影的事。不早点回去,都快忘了。”

清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真想使劲抓着她的肩膀问清楚,要不狠狠揍她一拳。

弓子并不讨厌清,视他为亲哥哥,所以一下子无法将亲密无间的兄长之爱当作异性之爱接受下来。最近,弓子对清的言行已无法信赖。

弓子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如清所说,兄妹之爱就是男女之爱的象征,难道幼童时期的嬉戏玩闹就必须成为婚约,一直延续到遥远的未来吗?她觉得清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

星期天上街的人们赶上阵雨,都挤到电车里。弓子看着窗外说:“妈妈一定担心我们会不会被雨淋了。”

“你什么事都想着妈妈。”

“今天家里就妈妈一个人嘛。”

“你刚才说妈妈太辛苦,是吧?”

“我觉得妈妈太辛苦。”

“是呀,自己没有店铺,在外面跑来跑去销售珠宝手表这些高级奢侈品,的确很辛苦。现在不是那个时候了。经济萧条,当铺死当的钻石到处都买得着,好像还很便宜,可惜又没有资金……”清也说。

“要是爸爸的公司倒了,妈妈也会背一身债吧?”

“说不好。妈妈对爸爸还有爱情吗?还有可以贴补进去的东西吗?”

弓子惊愕地看着清。

在目白站下了车,看见不少妇女拿着伞在接人。

“给芙美子打个电话,让她拿伞来。”弓子说。

“不用,雨小了。”清又把上衣披在弓子肩上,一只手轻轻搂着她大步往前走。

“不用,热。”弓子从他的手臂中脱出身来。

雨像烟雾一样弥漫开来。

走到没有遭受战火破坏的高级住宅区,高大的树木遮天蔽地,阴暗的繁枝茂叶间不时传来树枝嘎吱嘎吱迸裂似的声音。弓子放慢脚步。

“弓子,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确回答。”

“什么事?”

弓子像害怕这黑乎乎的大树似的,两条裸露的胳膊抱在胸前,抬头看着树枝。“刚才是什么声音?”

“你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弓子加快了脚步。

“是这件事呀?我们住在一起,有喜欢的时候,也有不喜欢的时候……”

刚说到这儿,她忽然惊叫一声,扑到清的怀里。

“没事。”清搂抱着弓子,“是树枝的声音。”

清感觉到弓子胸口扑通扑通地跳动,连忙俯下身子吻她的嘴唇。

“粗野!我不喜欢粗野的人。”

弓子挣脱清的手臂,一边用手擦嘴唇一边顺着墙边跑走了。

暗淡的路灯映照在坡道底下。弓子小跑着上了坡。

仿佛从熟悉的小沟流水的声响下面传来清的声音:“弓子,你不爱我吗?”

“你回来了。”

弓子一开大门,敬子就站在眼前,差一点撞个满怀。

“妈妈。”

“谁也没回来,正想看看雨下得还大不大。”

“妈妈。”弓子拽着敬子的腰带,把头埋在她的怀里。

“都淋湿了。你跑回来的?清他们呢?”

“不是来了吗?”弓子走进里屋,也给清拿了一条毛巾出来,但是清正用自己的手绢擦着雨水。

“弓子病刚好,体力还很弱。”敬子说,“出门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怎么到外面转一圈,看瘦成这个样子。清,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咱们家的公主小姐溜进年糕巷去了。”清甩了一句,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房间。

“弓子,吃饭了吗?”

“吃了。”

“朝子呢?”

“姐姐自己去看别的电影。”

“哦?她一个人,又得很晚才回来吧?”

敬子跟着弓子到房间里来,帮她换衣服。弓子在盥洗室洗脸,敬子也站在身后等着。

“现在就刷牙,打算睡觉啦?”

弓子正在刷牙,无法回答。

“看样子累了,早点睡也好。”

“我还想跟妈妈聊一会儿电影呢。”

“那个年轻的大夫、田部大夫……”敬子微笑着掩饰动情的神色,“一直等你回来。”

“干吗呀?”

“大概是年轻人喜欢见年轻人吧。”

“他不是有事来的吗?”

“先把手表放在我这儿。电影有意思吗?”

“嗯。讲一个婚外恋的故事。那个叫让·路易斯·巴劳特的男人哭得好伤心。妈妈也应该去看看。”

“为什么?”敬子惊讶地瞪着眼睛。

“电影里出现三只宝石戒指。”弓子没有觉察到敬子不自然的表情。

“三只戒指?”

“一个音乐家的女儿爱上了天才小提琴手。老音乐家感觉到女儿的爱情将是一场不幸,就把自己过去三个恋人送的三只戒指送给女儿,意思是说爱情不止一次,不要太死心眼。父亲是艺术家,一生恋爱多次,但女儿不是艺术家。当她和初恋的人分手时,送给他一只戒指;当她结婚以后与初恋的人邂逅时,又送给他一只戒指;最后,当她第三次见到初恋的人,而且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会时,分手之际把第三只戒指送给他。这三只戒指都送给了初恋的人。”

“纯真的爱情故事。”

“我看了心里难受。既领圣餐,愿为修女……”弓子正在受教会学校的教育。

“当修女也好,当什么也好,女人毕竟是女人。”

电话铃响,敬子出去接电话。雨声又大起来,她也提高嗓门接电话。好像是朝子打来的。

弓子上床躺着。

“是要雨伞吧?”她想,“爸爸一定没带伞。下这么大雨,又是深夜,要是拿着伞到车站接他,他也会高兴的。不过,爸爸肯定坐出租车回来,就是去接他也会走岔。”

深更半夜特地去车站接爸爸却走岔,心里会感到孤独凄凉。如果等妈妈没等上,走岔了,过后大家哈哈一笑,事情就过去了。弓子不理解为什么对爸爸会有这种心情。她觉得爸爸很可悲。

父亲耳后脖颈上有一颗大黑痣。以前,弓子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总想摸那颗黑痣,但每次父亲都说“烦人”,不让她摸,把她的手拨开。因此,弓子从小就知道不给父亲添麻烦。

这时,敬子穿着睡衣、抱着枕头进来。

“我今晚睡在朝子的床上,行吧?”

“姐姐不回来吗?”

“嗯。说是到朋友家,刚好下雨回不来了。其实我知道不过是借口,她想跟朋友好好地聊天。”

“爸爸也不回来吗?”

如果爸爸回来看见妈妈睡在弓子的房间里,心里会怎么想?弓子感到不安。敬子从来没在她的房间睡过。

“最近我对爸爸的事越来越闹不清楚,倒想问问你。”敬子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坐在朝子的床上,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跟清在新宿聊什么来着?”

弓子嗫嚅着:“还说到妈妈太辛苦。”

弓子觉得还不至于到清趁朝子不在半夜三更闯进来又要她表态又要亲吻她的时候,让敬子保护自己的地步。

两个人没回来,敬子一个人睡不好觉。

而且,今天她们在不同的含义上,都感受到了男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