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度(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5458 字 2024-02-18

在尘蒙蒙的树木环绕的空地上搭着杂技团的帐篷。帐篷入口处摆着猴子和野鸡,以为是小马戏团,其实是表演脱衣舞的。

“原来是脱衣舞,门票三十日元。”俊三嘟囔着。

招牌广告上浓艳妖媚的美女人浴图经过风吹雨淋,憔悴凄惨。

三四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模样的人正逗弄猴子。

俊三和美根子又走进小摊贩的隧道,穿过去,来到木马馆前面。

几杆写着“浅草万岁”的旗帜随风飘扬,但二楼“万岁小屋”的窗户像洞穴一样黑咕隆咚。

楼下,木马伴随着唱片播放的童谣音乐,一边上下起伏一边旋转。只有一个男孩子骑木马玩,保姆在旁边照看。

俊三一边走一边说:“那儿有藤萝架,应该是葫芦池岸边。”

六区的葫芦池消失以后,俊三第二次到这里来。

关东大地震以前,十二层塔倒映在葫芦池水里。那是古老的浅草的回忆。那个时候,还没有美根子。

葫芦池填平以后,盖起电影院,六区的景色也变了样。

一个卖钢笔的特地用泥土把钢笔弄脏,然后一边用布擦一边抬头紧紧盯着俊三,但没有招揽生意。

烤墨斗鱼、炒面、关东煮的味道扑鼻而来。

“置身浅草的人群里,就会感觉到昔日的松散。”

美根子听俊三这么一说,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电影院开演的铃声像闹钟一样刺耳地叫唤起来。

俊三想,敬子该起床了吧……

一大早两次电话,闹得敬子头痛。

第一次是朝子打来的,说没车,回不来,住在郊外的朋友家里了。那口气只是通知家里一声,冷淡得很。

敬子还想问两句,对方说完话就咔嚓挂断了。

第二次是俊三公司的老会计打来的。敬子与公司的人几乎不认识,但这个姓秋田的老头倒见过几次面。

“嗯……是夫人吗?真的是夫人吗?”

“是。没错。”

“噢,听声音非常年轻,我以为是令爱……原来是夫人。嗯,我个人觉得也可以跟您说,可是……现在总经理在家吗?我找总经理……有点事。”

“岛木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去公司吗?”

“啊,昨天晚上回去了吗……是嘛,其实我现在在外面打公用电话。我上班以后,以为总经理也来了……”

“公司的电话被拆了吗?”

“没有。不过,用公司的电话不太好说……”

“岛木出什么事了?”

秋田老头拐弯抹角啰唆半天,就是说俊三昨天把保险柜里的钱拿走,参加谷村辞灵仪式以后,再没到公司露过面。

“不过,夫人您不必担心。这钱是公司两三个主要股东的,有办法对上账……我想先私下把公司善后处理的方式向总经理报告一声。他回来以后,麻烦您告诉他我来过电话……”

敬子放下电话,心头忐忑不安。

她回想起俊三昨天晚上的确不寻常。她坐立不安,打算去公司好好了解一下俊三的情况。

正在梳头的时候,女佣芙美子进来,怯生生地小心赔不是:“夫人,我不留神闯了祸。”

“怎么回事?”敬子拿着塑料梳子的手停下来。

“我给先生的书桌掸灰尘的时候,竖摆的一列书上又放着一摞书,掉在桌子上,打翻了墨水瓶,墨水把什么材料都弄脏了。我不知道墨水瓶盖没有拧上……”

敬子没有心情听她唠叨,也想不起是责备还是原谅她,心里挂念着俊三的事,呆呆地看着镜子。

女佣一看敬子的样子,吓得抽抽搭搭哭起来。

“别哭了。错了就错了。”

敬子心想,你哭,我还想哭呢。

刚一站起来,电话铃又响了。敬子提心吊胆地拿起话筒,是草野珠宝店的川村打来的。

“我仔细检查了,百达翡丽没有任何毛病。”

“哦?那好。我一会儿去取。”

“喂,听您说话声没有精神。怎么啦?”

“没什么……”

“大约几点来?还有,您设计款式的戒指又卖出去了,所以想继续拜托您。还有一块钻石,粒度不小,有点椭圆形,客人要求设计托座。您也考虑一下。”

“好,我尽量早去。”

“我等着您。前些日子,从南方的一个国家来了一对经营珠宝的夫妇,下雨天我陪着他们逛箱根、日光。那富婆的小鼻子上镶嵌着一粒钻石,叫我大吃一惊。钻石有一半埋在肉里,闪闪发光。”看样子川村又要开始喋喋不休。

“那好,一会儿见。”

“啊,那好……就因为陪那位钻石鼻子夫人,又给您找了桩好事。”

川村的电话还没放下,门铃响了。

“还挺忙乎。芙美子,你去看看。”敬子吩咐完后,回到镜子前面。

“夫人,热海的……”女佣吞吞吐吐。

“哦?就是上一次来的……”敬子像使劲咽下一口什么东西似的,“告诉她,先生和弓子小姐都不在。如果她不在乎,就请她进会客室。”

“是。她说想见这儿的夫人。”

“哦?”

敬子想不慌不忙地化妆,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动作,然后迅速换好衣服。她想起来,上一次是让弓子把鞋提到后门走的。

今天和上一次不同,俊三和弓子都不在,而且是在俊三去热海向她提出离婚之后,还把自己的事详细告诉了她。

但是,俊三和京子离婚以后,并没有保证一定会和敬子结婚。敬子对结婚也犹豫不决,而且从俊三这两天的情况来看,他自身好像还面临什么危险。

敬子又站在镜子前面,摁了摁额头和脖颈上的津津细汗。不管怎么说,她和俊三同居六七年,今天第一次见俊三的妻子和弓子的母亲京子。

京子提着一只污脏的白色手提皮箱,走进会客室。

她昨天从热海的疗养院出来,行李已经送回娘家。

京子这次来,身份、心情跟上一次完全不同。

她在安静的会客室里等待,却像在深山老林中迷路一样心慌意乱。不仅仅因为丈夫和女儿不在,这个家本身似乎就令人害怕。

在长期养病的岁月里,她被彻底抛弃了。孤寂化作莫名的仇恨板结胸间。

敬子进来的时候,京子正用小扇子机械地往脸上扇风。

京子一看到敬子,立即满脸通红。

“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敌视的怒火炽烈燃烧。

“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身体都好了吗?”

“啊……”

“不凑巧,岛木先生今天也没去公司,无法打电话联系。”敬子不愿意让对方觉得自己把俊三藏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心里正着急着呢。”

“不见他也没关系。”

“弓子到下午才能回来,您能等那么长时间吗?”

“夫人您也出门吗?”

“嗯,一点在银座有个约会……”

“东京人都这么忙。”京子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要是东京人敬子算忙,就没有一个比在乡下疗养十五年的京子更闲的了。

但是,敬子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态度冷淡,于是尽量温和地说:“不过,现在时间还可以,您不用着急。”

“啊。”

敬子摸不透京子上门来干什么,心里不踏实。

京子不时瞟着敬子落落大方的言谈举止,心想“真年轻”。这就是京子天真幼稚的地方。她一身崭新的绣花边白色外衣和黑色百褶裙,但松松垮垮,显得窝囊。

“我……”京子拖长声音说,“想了好长时间,才死了这条心。”

敬子听她这发嗲的声调,更加心神不定。

“人总有一死,为什么不死在最好的时光?我已经几次面对死亡。但是不是好死不如赖活?您怎么认为?”

“我是为活下去拼命过来的人……”

“我也想病好以后有一个共同生活的家。这多么可笑?真可笑。”

京子忽然哭起来。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听着她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心里也跟着难过。

芙美子端上茶点,京子仍然满不在乎地抹着眼泪。

“上一次来的时候,您不在家,我也隐约知道自己从岛木的生活中被抛弃出来了。以前我一直认为他和弓子两人在您这儿租房住。”京子用手绢擦着泪水,“弓子就拜托您了。”

“什么?”敬子心头一震。

“我今天就是来拜托这件事的。我怀她的时候就得了病,孩子生出来后,也没有奶喂她,不能亲自抚养她。只是偶尔见见面,没有在一起生活。弓子长大以后,大概也不认我做母亲。我真羡慕您。岛木说,您一手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弓子出落得这么漂亮。可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也想时常见见她,跟她说说话。”京子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

“是这样。”敬子只能点头称是,“好像是我造成了您的不幸,我很难过。但是如果您想见弓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听凭您的自由。”

“说得好听……”

“我说的是真心话。”坐在京子对面的敬子忽然觉得似乎上了圈套。

“我有什么自由?”京子摇晃着圆圆的肩膀,孩子气地说,“您好好想想吧!”

“等弓子回来,您再跟她好好聊吧。”

“瞧您,生气了吧?自己有两个孩子,还要霸占别人的孩子。贪得无厌!”京子故意使用天真幼稚的声调。

“是我霸占吗?弓子被我霸占了吗?您最好还是先问问她本人再开口。”

“别动气。我是病人,对不起。我并没有怨恨您。”京子又自言自语,“女人的爱情实在可怕。”

敬子不知道这说的是她还是自己。

“我不知道岛木先生对您怎么说的,但我曾想过,有机会的话,也许我会跟您谈谈的。”

“岛木不是从来不说心里话吗?”京子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岛木一直对我冷酷无情,他越这样,我越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我以为他看我是病人,自己忍受着痛苦。原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对我已经无情无爱。”

敬子想替俊三辩护,说他是因为不忍跟病人离婚,但觉得这句话对京子太残酷。

“即使我没生病,恐怕跟他也过不到一块儿去。他要是不能忍受两个人每天又吵又闹的日子,我也就得不到安慰。”京子脸上的雀斑越来越明显,被泪水濡湿。她两手捂着眉毛以下的大半张脸,然后歇斯底里般抽泣起来。

她说的是不是反话?

敬子看着泪水涟涟的京子,忽然感觉到女人的丑恶。

如果把俊三和弓子还给这女人,敬子有满肚子话要说。

“其实,岛木先生现在日子很不好过,这两三年工作简直糟透了。”

京子还在继续哭泣。

“而且还胡作非为,把公司折腾了个底朝天。我也非常担心,下午要见的也是他公司的人。”

“是嘛。”京子带着哭声说,“我以为他那么难受是因为跟我分手,现在知道原来不是这样,另有其他原因。他并没有实情相告,把话说明白。岛木心里难受,我看不下去。”

敬子觉得站住了脚跟,但内心依然被京子的爱情攻势打得摇摇晃晃。但是,她不但没倒下去,反而挺直腰杆,反守为攻。她被京子的爱情打了一闷棍,使她对俊三的爱情更加深厚激烈。

“当务之急,能帮他一把的也就是我。”爱情的烈焰在她胸中燃烧。

这句话似乎从京子的心里流过,她用女性的眼光看着敬子的手表和戒指。

“这号人,不用理她。”敬子沉着镇静。

京子似乎也不在意敬子的态度变化。

“弓子就拜托您了。”

“好。”

美国军用飞机雷鸣般震天动地地擦着屋顶掠过。

<hr/><ol><li>[3]系在腰间的如小药盒、烟盒之类的东西或儿童玩具。&#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