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子是四月生的,生日石是钻石,零点五克拉就要二三十万日元,买不起。
“要不这光泽漂亮的白锆石呢……”敬子端详着柜子里玲珑可爱的宝石,想象自己手捧配着白金戒托的戒指参加朝子婚礼的情景。
川村送走客人后来到敬子身旁。
“昨天……昨天晚上……”他低声说,“我和那个年轻的大夫一起喝了几杯。”
敬子吃了一惊。
“我们俩都觉得就那样被甩在那儿,不打个招呼各走各的不合适,于是交换名片,自我介绍。后来就怪我了,没个大人样儿,晕头晕脑地跟着到他哥哥的中餐馆,他请了我一顿。”
“啊,你真够可以的。”
川村缩了缩脖子,表情十分羞惭。
昨天晚上,川村几杯酒下肚,就满嘴跑舌头,把自己在敬子家当小伙计时看到的敬子小时候的事都统统倒出来。
“那个大夫,是个好小伙子,还没结婚。朝子怎么样?”
“你是不是又胡说八道了?”
川村见敬子正色厉声,连忙使劲摇头,摇得脸颊的肉都颤动。“没有没有,我只是随口对您说。”
“朝子自己找到对象了。”敬子明确告诉他,“好像最近就要结婚,你也得表示一点心意吧。我看这个钻石戒指就可以,还过得去。”
“什么?找到这么好的对象了?!不送钻戒,别的礼品就拿不出手。对方是看上朝子的爱美劲儿了吧?”
敬子不让川村唠唠叨叨地刨根问底,及时转变话题:“你让我来,是不是有什么活儿?”
“有,有。”川村走进里屋。
敬子惦念着昭男是不是喝醉了没去上班,又想知道川村趁着酒劲儿对昭男还说了些什么。
昨天田部说把弓子配给昭男,今天川村说把朝子配给昭男。
敬子两次心里都憋得难受。
“让您久等了。”川村走出来,手里拿着精美别致的白金锁、带装照片坠子的项链、紫水晶、猫眼石和外国的男性饰物。
“有一个客人要求把这个项链改成戒指。我看项链做工精细,觉得毁了可惜,就建议客人要是有买主,把项链卖了,再买一只新戒指。”
项链坠子盖上精雕细刻着一只白天鹅,嘴里衔着一粒小钻石。背盖上刻着的S和K两个姓名首字母交叉在一起。
“要是毁了,光钻石和白金也值两万日元。摆在店里,标价七万日元也不算贵。”川村说。
S和K也分别是白井朝子和小山的姓名首字母。
朝子的婚服大概是雪白的婚纱,这只白天鹅和佩戴在胸前的鲜花配在一起,显得栩栩如生,惹人怜爱。
敬子把项链放在手掌上仔细端详。“这条项链有什么说头吗?”
珠宝经常伴随着各种故事。有的上乘钻戒被主人不慎丢失,后来数易其主,最后流落在珠宝商手里。
“一个母亲要把自己的项链改成戒指,送给女儿做结婚礼物。不过,这粒钻石做戒面小了点。这条项链是战前老店制作的,所以这次也完全委托给我们。”
“先放在我这儿怎么样?急吗?”
“说好戒指十一月交货,所以最好快一点。不过,也可以先做戒指。怎么样?心里有谱吗?”
“不是一点没有。”
“姓名首字母不太好办吧?”
“非常凑巧。”敬子无法抑制送给朝子的强烈诱惑。
敬子把项链和瑞士表、准备设计款式的宝石一起放进手提包里。现在她需要能自由花销的现金。
店老板草野出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敬子。“这是上个月设计戒指款式的报酬,不多……”
不在于多少,工作得到报酬,敬子立刻精神振奋、充满活力。她临出门时,摘下收款机旁边的话筒,不由自主地往田部家拨电话。拨到一半时,“啊”地叫一声,赶紧改拨自己家的电话。
川村站在一旁,准备送她出门。敬子做贼心虚似的心口怦怦直跳。
“是弓子吗?”
“啊,妈妈,你在哪儿?”
“在店里。”
“就你一个人吗?”
“是呀,朝子去别的地方了。”
“妈妈,有什么事吗?”
“惦念你一个人在家……”
“你快点回来,想和你一起吃晚饭。”
敬子明白弓子虽然觉得冷清,但恐怕更害怕和清两个人吃晚饭。
可是,敬子看见街角的香烟铺里有公用电话,又禁不住心猿意马。
大街上没有秘密。敬子牵强附会地自我开脱。她经常看见年轻的男男女女用这种红色公用电话机相约幽会,一瞧那表情就知道。
“喂。”听声音就知道是昭男。敬子扑哧一笑:“今天没去上班吗?”她没报姓名,昭男也立刻明白对方是敬子。
“是从家里打来的吗?”
“不,在银座。现在想去打扰一会儿,行吗?”
“请,请。”昭男高兴地说,“我等着您。”
敬子刚才自咎自责的犹豫烟消云散,浑身轻快。昭男温暖亲切的声音留在心头。
她到风月堂给田部的孩子买了蛋糕,顺便也给弓子买了一小盒。
昨天晚上,田部带着妻儿坐火车回老家去了。
昭男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边看家一边整理研究笔记,准备学位论文。他研究肝脏血管的走向问题。为了观察血管走向,最近一直解剖死于交通事故的人的尸体。
昨天的天气热得不正常,今天冷雨潇潇也不正常。昭男赶紧把电热器放进三个鱼缸里,发出催人欲眠的声音。由于水温的骤然变化,丝足鱼只剩下五条。搬到医院去的会不会统统死了?
昭男忽然想喝一杯咖啡的时候,接到敬子的电话。
昭男准备好咖啡等着敬子。
敬子坐出租车来的。“又下雨,又得赶回去……”她自己解释。
田部家的蔷薇没有敬子梦见的那样繁花似锦。
雨水濡湿的草坪显得冷清荒凉。
敬子还没摁门铃,门就开了。昭男站在眼前。“我知道车停下来了。”
敬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请进。谁也不在,到我的房间没关系吧?”
“啊。”
她走进昭男的房间,说:“像清的房间。”
“是吗?就是我睡觉的那间吗?”昭男环顾一遍自己的房间。
“不,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也可能像。”
窗边放一张大桌子,靠墙摆着一张长沙发,好像是沙发床,晚上拉开来睡觉。书架上大多是医学书籍和英文书。
房间正当中的圆桌上摆着砂糖罐、牛奶罐和两只咖啡杯。
敬子看到这两只咖啡杯,忽然感到羞愧。这种心态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昭男走出去,敬子怕看这两只杯子似的站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
尽管是第一次走进这房间,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却好像早已经历过。
敬子昨夜的梦发生在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醒来以后,觉得似有所悟,黄莺也有所象征。但现在来到这儿一看,才发现那是荒唐无稽的梦。她决定不谈昨天的梦。
昭男拿着咖啡壶进来。敬子把领带和蛋糕叠放在一起送给他。
“送给我什么呀?”
“您打开瞧瞧。不知道您满意不满意?下面是蛋糕,给小孩子买的。”
昭男打开领带包装纸的时候,敬子心神不定地倒着咖啡。
“真好。谢谢。”昭男双手把领带打开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放在领口前比试着,“怎么样?”
“感觉清爽。我很喜欢。”敬子看着他胸前的领带。
昭男看着敬子的眼睛。
“不过,这可是便宜货。”敬子补充一句。
比起在电话里交谈,两个人都很腼腆。本来想轻松一下,结果反而拘谨,目光和声音呆呆板板,谁也放不开。
“咱们把小孩子的礼物吃了,行吗?”昭男笑着拿起蛋糕盒。
“行呀,我来切。”
“白天变短了。”敬子望着窗外。她心头激动兴奋,眼睛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好像已经傍晚了。”
“下雨天,天黑。”
这一带虽然是宁静的高级住宅区,也能听见远处电车的喇叭声。这声音也给人冷雨淋漓之日、黄昏薄暮之时、初秋寂寞之季的感觉。
轻寒袭人,真想手炉暖身。
“我以为您穿和服来,没猜对。”昭男说。
敬子明白了刚才他以怎样的心情等着自己。
“因为下雨……”
是不是昭男喜欢敬子穿和服?要是穿和服就好了。
“我第一次到您家里来的时候也是穿洋装。”
“是呀……”
“不记得了吧?男人……”
“我是在画猫的写生吧?”
“可不是嘛,连头也不回一下。”
“是五月吗?”
“五月初。您家的爬蔓蔷薇结着花蕾,还没开花。街上挂着鲤鱼旗。”
“那个时候,夫人跟哥哥好像是奇遇,跟我也是奇遇。”
“真是……”
“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穿的是和服。”
“啊?”敬子注视着昭男,“您说的第一次,是我带弓子去医院做盲肠手术的时候吧?”
“对。”
“那是前年五月。”
昭男的意思是说他记得那一天敬子穿了和服吧?一个协助执刀医生做手术的助理医生,怎么会注意病人母亲的服装呢?
“一听说是盲肠炎,就慌慌张张地出门,没来得及换衣服。”敬子记不起来那一天穿的是哪件和服。
昭男拿起蛋糕,喝第二杯咖啡。
“这么个雨天,要是田部先生他们早点回来就好了……”
“去福岛了,昨晚走的。”
“福岛?那今晚也不回来了?”
“噢。我和哥哥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我的母亲住在福岛。哥哥答应带进一去见她,昨晚走的。”
看敬子疑惑不解的样子,昭男继续说:“母亲后来再婚了。使劲劝母亲再婚的是哥哥。哥哥的生母死得早,我的母亲是后妻,父亲阵亡以后,哥哥让她搬出去、让她再婚。当时我和母亲都恨透了哥哥,非常难过。可是现在,我的母亲虽然过得平平常常,但很幸福,跟哥哥也来往。这不,哥哥带着儿子去看望他们老两口了。
“我的调研告一段落后,也打算去看望母亲,把哥哥他们接回来。母亲在福岛又生了孩子,她现在的丈夫人也很好,对我和哥哥都很客气宽厚。”
“真感动人。”敬子低着头,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也是因为你们哥俩工作顺利、长大成人了。”
“哥哥吃过苦,他在战场上还劝母亲再婚,而且下决心抚养我。虽然我的母亲是哥哥的后妈,但从不偏心,待他很好。哥哥感谢我的母亲,想让她重新获得幸福,才那样坦率地劝她再婚。他对我又当爹又当娘,非常负责,把我拉扯大。现在我对哥哥还十分任性,甚至还想拍拍屁股离开这个家。我也觉得母亲再婚做对了,但我好像失去了母亲,有时又很寂寞。”
敬子点点头。她一面感受昭男亲切的慰藉,一面也把自己亲切的心情传递过去。这大概是由于昭男的寂寞传染给了敬子的缘故吧。
“我和哥哥谈起过您,我说我感受到您温暖亲切的慰藉。”
“啊。”
“哥哥同意我的说法。哥哥做黑市买卖的时候是他最苦的日子。您有两次流着眼泪为哥哥的幸福感到高兴,所以他很感谢您。”
“有这回事吗?”
“第一次是哥哥生孩子的时候,第二次是您第一回来这个家里的时候。”
“噢,是吗?”敬子也想象得出来,“田部先生事业成功,能对患难与共的夫人关怀备至。我心里高兴,想起往事……”
“您是对他没把擦皮鞋的姑娘扔掉感到放心吧?”昭男快活地笑起来。
“跑黑道的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敬子也微笑着说。
“带自己的孩子去看已经嫁人的后妈,从这一点来看,哥哥很讲情义,很懂规矩。他也很挂念您。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想他会出力帮忙的。”
敬子没想到昭男会谈田部和他自己的身世。
“听说昨天晚上您请川村吃饭了?”
“他是从头到尾谈您的事,从小时候谈起,滔滔不绝啊。”
“真讨厌。”
“像一部传记。”
“哪里。可怜的传记吧?”敬子满脸通红。
“那个川村先生从小就崇拜您,人不可貌相,他还挺浪漫的,叫我吃惊。”
“是吗……”
昭男像重新审视被一个男人崇拜的女性一样注视着敬子。“哥哥真的……”他欲言又止。
“真的怎么样?”
“请原谅,您别在意。他说白井夫人的男人运不好、命苦。”
敬子听到“男人运”这三个字,心头像被针扎一样。
有这个词吗?如果有这个词,世上就一定有这样的人。
敬子昨天也觉得自己夫命不好。但是比起男人运不好来,她似乎更后悔自己命蹇运乖。当敬子知道昭男和田部在背后议论自己“男人运不好”时,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失去支持,昏昏沉坠下去。
她转移了话题:“女佣呢?”
“没有。嫂子觉得雇女佣费神,还不如自己动手。”
“相比之下,我们太铺张了。现在岛木不在,又有两个女儿在家,还没把女佣辞掉。”
“家里有事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临时雇人。不过我愿意一个人待着。”
“不方便吧?也是自己做饭吗?”
“这倒没什么,早上面包、咖啡就行。中饭晚饭要不到附近吃,要不自己弄点。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没想到杂事还不少。又要接电话,又要对付来推销商品的,又要接待来收钱的,成了哥哥的办事员,根本无法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
敬子笑了。
“明天起临时雇人料理家务。”昭男看着雨中院子的暮色,“您吃点什么吗?我什么都会做。”
敬子听了这句话,反而拿起尼龙手套。
“要回去吗?”
“我跟弓子说好了,回家吃饭……”
敬子慢慢站起来,心头似乎被一种悲哀压抑得难受。
昭男走到她身旁。
敬子抬起眼睛,发现昭男的脸紧挨着她。她想躲开,身体忽然一个踉跄。
昭男伸出双臂,抱着敬子的后背,从正面吻着她。
“啊!”敬子发不出声来,身体一下子瘫软下去。她闻到昭男的嘴唇甘芳温柔、青春馥郁的气息。
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滑进敬子的嘴唇之间。敬子没有拒绝。她感受到昭男微微颤抖的身体的火热。
敬子被抱着放在长沙发上,她搂着昭男的头闭上眼睛,搀杂着一种母亲般的甜蜜静谧的喜悦。
电灯打开以后,昭男走出房间。
“连袜子都没脱……”敬子羞耻难忍,觉得像街头的浪女。
但她无悔无恨。
昭男给敬子拿来手镜和梳子。
敬子看着镜中昭男的眼睛,有一种戏谑的感觉,掩饰着甜美的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