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这些。”
“父亲是个行家,小有名气,所以也经手高档珠宝,在山手线一带有些高品位的老主顾。我现在摆弄珠宝,恐怕就是受他的影响。”
“你搞珠宝虽然也行……”
“要是我晚生二十年,会做什么呢?想想看,如果我今年才二十岁……”
“会不会当演员?朝子大概就继承了你在这方面的才能吧?”
“我的演戏本领就那么好吗?”
“真有出色的时候。”
“你当不了我的恋人。”
“我当不了?”
“我想要一个孩子,所以……”
昭男惊愕了。
儿女都二十多岁的四十三岁的女人,竟然想跟情人生一个孩子。
但是,敬子情绪极佳,脚步轻快地下楼梯。
正是华灯初上、霓虹灯五彩缤纷的时刻。今年银座楼顶的霓虹灯广告明显增加了,淡紫色和浅蓝色的多边形式样尤其新颖别致。
敬子带昭男走进松屋旁边一家叫十八屋的法国餐厅。
七点,敬子送昭男上公共汽车。
检票的女乘务员问昭男去哪儿,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说“目白”,乘务员惊讶地告诉他“方向坐反了”。他连忙改口说:“去四谷见附。”
昭男想起敬子身上的味道,觉得害臊。
家住四谷的一个朋友的孩子因为脚被鞋磨破,得了破伤风。昭男给他治疗,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昭男作为一名医生,听了敬子少年时代那些充满感伤色彩的回忆,他对那时人们生病总是去求神拜佛似乎有一种亲切感。要是当时自己是个医生,就可以察看小姑娘敬子的身体,给她治病了。
敬子目送公共汽车开走,一边自言自语“美男子……好人……”,一边望着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已关窗闭户,从六楼悬垂下一面巨大的旗子。
蔷薇展、屋顶、夕阳映照的富士山、长长的楼梯、舒适温馨的时光,然后分手各办各的事。如今,双方都互相了解对方,美中不足的部分则留下甜美缠绵的余韵。
她觉得草野店也会有好事正等着自己。但是,当她走进人流,看见迎面而来的人们胸前插着红羽毛时,就想起了弓子。弓子一定伤心流泪地睡觉了,必须早点回去……
草野店静悄悄的,川村也不在。年轻的店员一看见敬子,就进到里屋,一会儿探出头来,严肃地向她招手。
店老板草野坐在办公室似的小房间里,身后是一个大保险柜,阴沉着脸。
“出事了。川村涉嫌收购走私手表被抓走了。”
“啊?”敬子大惊失色,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她靠在椅子上,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昨晚在这儿刚见过川村,大概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你有没有经手川村的手表?”老板的声调带着严厉的盘问口气。
敬子忙不迭地摇头否认。
“那就好。你要是也掺和进去,事情就闹大了,再把店的牌子捅出去,就发展成信誉问题。所以我一直不放心。”
敬子惊悸恐惧、胸口难受。
“我知道川村的为人,不会连累别人,他大概不会开口。”老板说,他从敬子的脸色上判断敬子也牵连进去了,但不想把事情闹大,“有一点必须明确,这是他个人的事,跟商店没有关系。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警察传唤我去做旁证人……事情很挠头,弄得不好,还会把商业上的秘密给抖搂出去。”
敬子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浮现出川村其貌不扬的脸。
战争结束后,川村很大年龄才结婚,所以两个孩子现在还小,听说他妻子多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
现在,这一家人多么沮丧凄凉呀!
“要不,我到川村家瞧瞧去……”
“呀,别去,千万别去!”老板急忙把烟掐灭,“现在暂时回避为好,说不定会有人盯梢,犯不上被他们怀疑。”
敬子想起俊三失踪的前一天晚上说的话:“反正大家认为不该做的事,最好别做……弄得不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头。”
即将结束生命的人对带着三个孩子的敬子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这句话,未免残酷无情。
但是,最近敬子买卖顺手,有点忘乎所以;或者说她迫于需要,利令智昏,经不住别人的引诱,跟着做违法乱纪的事。
“只好先让川村歇一阵子,可是最近有不少顾客很喜欢你设计的戒指款式,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每天都来店里坐班。行吗?”
“啊。”
“宝石属于女性,如果店里面有你这样稳重精干的女性,客人也乐于惠顾了。”
敬子还需要考虑一下。
“以前有一个女宝石师,后来死于空难。”草野一边说一边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丝绒小盒,“她自己说空运过海洛因,就是毒品……钱、钱,为了钱,无恶不作。”
老板打开盒盖,让敬子看。盒子里放着直径约三厘米的色泽艳丽的圆形景泰蓝花束和十二颗小豆般大小、形状各异的泛青的天然珍珠。敬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您打算解雇川村吗?”
“这一段时间先不让他来上班,因为商店的信誉更加重要……他的事,可能会上报纸。”
“只是一段时间吗?”
“这让我再考虑考虑。跟他共事,人倒是个好人,只是那副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客人看那模样,会把真货认作假货,有时真让我提心吊胆。再说他又好赌。就是说,为了钱,会不惜铤而走险闯独木桥。”
敬子对草野先是反感,继之轻蔑。她的心反倒平静下来。在川村丑陋的“那副长相”里,有着比宝石更加闪光的品德。草野店能保持那么多老顾客,难道不是因为川村的诚实、勤奋和能干吗?
如果草野把川村解雇,敬子也不想在这店里工作。她不喜欢川村,但是信得过他,再说,还有童年之交的那份怜悯之情。
敬子默默地点燃香烟。
“这个活儿很麻烦,但能不能请您快一点。”老板像讨好敬子似的谈起工作,“这是战时的捐献品,当时主人把上面的金银都拆卸下来。这个景泰蓝好像是中国的东西,原来珍珠镶嵌在景泰蓝四周,是非常罕见的女式垂饰表的表壳。现在客人要求把这两样东西拼成一件或者各自设计成饰物。您考虑一下。”
“……”
“这位客人总是穿洋装,年龄三十出头……她希望十一月中旬以前交货。”
敬子也不好好看东西,把小盒子往手提包里一塞,紧闭着嘴。
草野又用怀疑的尖锐的眼光看着敬子。“白井夫人,你真的和川村没有任何牵连吧……”
敬子笑嘻嘻地说:“那可说不清楚,说不定倒是我借商店的名义到处推销呢……”
“开、开玩笑吧。”草野脸色缓和下来。
“这店里有几样东西暂时存放在我那儿,一个珍珠,还有垂饰,钱还没付给川村。过几天我送来。”
“不用着急,什么时候都可以,别介意。”
“不这样,我觉得对不起川村。”敬子像雍容大度的贵客一样步履优雅地朝门口走去。
“希望您以后每天到店里来,这也是为川村好,这样可以不用再找掌柜代替他。拜托您了。”
川村绝对护着敬子,他万不得已时可能会供出草野店,但死也不会出卖敬子。想到这些,敬子更加于心不安、过意不去。
“不能见死不救,他是为了我好。”
当然,川村既有自己的贪欲,也有为敬子生活着想的一面。
人生莫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之事。人生在世,总是危机四伏、提心吊胆。敬子茫然若失地站在充满活力的街角。
她走进以气球做奖品促销的西式糕点店,买了一盒饼干,出门后招呼出租车,直奔水天宫。
川村被捕,不会在家。在这种时候见他的妻子,双方的心情都黯淡沉痛。
也许川村只把敬子也参与倒卖走私表的事告诉过妻子,这样的话,他的妻子恐怕会怨恨敬子。
但是,不能那样绝情绝义,要是川村进了拘留所,敬子也想去探视,送点东西。
敬子倚靠在后排座的角落里,忽然渴望拥有一间店铺。等给朝子操办完婚事后,要积极加紧策划。
“如果草野把川村赶走,就让他到我的店里来。”
和川村合伙也好,让他协助一下也罢,只要有这个精明老练的川村,买卖绝对没问题。
敬子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细致周到地考虑如何实现开店的计划,把昭男暂时放到了脑后。
出租车驶过批发店集中的街道。司机问:“水天宫在什么地方?”
敬子从手提包里翻出川村的名片,让司机打开车内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遍,然后递给司机。
车停在商店稀少的黑乎乎的路边,司机让她下了车。
沿街差不多都是玻璃拉门结构,敬子心里没底,只好看着门上的姓名牌挨家寻找。有的屋子飘溢出晚饭的味道。敬子忽然挂念起弓子回家吃的什么晚饭。
“瞧她刚才那副疲惫的样子,要是朝子安排饭菜,恐怕吃不下去。”
在银座碰见弓子后,自己还和昭男到十八屋吃饭。敬子觉得心里不安,甚至后悔。
朝子安排的饭菜,连清都无法下咽。这天晚饭又是炸肉排,茶褐色的面衣裹着厚纸板一样的肉团。餐刀一切,就从白色的盘子滑出去,一半落在桌布上。
“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又干又轻。”清揶揄说,“要是认为凭朝子的手艺切不了这么薄,那就太小看她了。”
当然,这些都是让女佣从附近的副食店买来的半成品。
餐桌正中间摆着一个小白碟,里面盛着黄色的腌萝卜。餐厅就像一家生意清淡的小吃店。
朝子默不作声地吃着,眉间又严肃起来。
清坐在朝子对面,用餐刀切着似乎会把盘子切开的炸肉排,实在无味无聊,便想起战后初期的生活。可能是少不更事,他觉得那个时候的日子里也充满乐趣和欢快。但他现在没有情绪跟朝子聊起往事。
只要朝子心里不顺,闹起小脾气来,跟家里人几天不说一句话都满不在乎,而且最近言谈举止带着明显的歇斯底里。清对她已经失去了亲睦的感情。
这一阵子,敬子常常外出,晚饭也显得寂寞冷清。弓子进厨房,饭菜的花样和味道总还说得过去,但最近她似乎也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缺少在敬子指导下帮厨的那种精心和热情。
跟弓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清既放心又失望。他想让母亲打听一下“莫不是这个家让弓子待不下去”,但犹豫着不便开口,又没有和母亲好好说话的机会。
吃罢无聊的晚饭,朝子也不收拾,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起《广播文化》杂志来了。
清忍不住说:“喂、喂……”
“……”
“喂、喂……”
“我有名有姓,别‘喂、喂’好不好?”
“收拾桌子呀!”
“芙美子、芙美子……”朝子大声叫女佣。
“朝子对做饭毫无兴趣呀?”清冷笑着说。
“谁说没兴趣?”朝子也冷笑着顶回去,“不过嘛,女人有了工作,还是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为好,所以对厨房的事就不亲自过问了。”
“高论!令人佩服。这么说,你也能做得一手好菜,只不过用理性压抑这种手艺罢了?还要以顽强的意志忍受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吗?”
“嗯,也可以这么认为。”
“这就是小山先生的生活主张吗?真是独此一怪呀。”
“人不论干什么事,总要做出一定的牺牲。”
“这么说,也没必要成立家庭啰。”
“你的想法太陈旧。现在在外面也可以吃得很便宜,洗衣服可以交给洗衣店,利用这些时间读书和工作,不是很好吗?”
“有了孩子,也让别人代养吗?”
“不要孩子嘛。”
“看起来就像大艺术家一样手不释卷。”
“可以明白地说,比你强。”朝子甩了一句,走出饭厅。
因为白天短暂,就觉得弓子回来得晚。教会学校一星期上五天课,星期六也休息,所以每天要上七节课。
虽然如此,今天还是觉得格外晚。
清懒得动,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
报上刊登着从中国归国的日本人的照片、关于相模湖事故原因的评论、取缔走私表、交通事故、首相出访活动消息的报道……
清挑他感兴趣的文字翻阅一遍,还看了家庭栏目中有关宝石的信息——现在已进人人造宝石的时代。光东京都内就有二十多家妇女首饰批发店。由专门的工厂、雕刻工匠、瓷器店进行仿珍珠与宝石加工制造,款式特别新颖,日趋流行。
<hr/><ol><li>[5]日本传统节日,每年11月15日,3岁的男孩和女孩、5岁的男孩和7岁的女孩穿上传统和服,跟随父母到神社参拜,祈愿健康成长。​</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