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卧病(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7051 字 2024-02-18

“别勉强。”

敬子告诉昭男,弓子不愿意让他来出诊看病,而且说弓子心重,耿耿于怀,有点闹别扭。让昭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探望她,安慰她的情绪,笼络过来。

所以,今天昭男的探病其实是一场戏。

但是,当昭男这样和弓子面对面聊天时,发现她尽管多少觉察出自己和敬子的关系,对自己仍然心存好意,于是不愿意继续演戏。

“我该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就我一个人在家。”弓子的眼睛浮现出几分恋慕的神色,腰身轻灵一转,走出房间。

昭男演的戏大功告成了吗?弓子似乎没有显出忧愁苦闷、郁郁寡欢的样子。

昭男面对年轻的弓子,忽然觉得自己也朝气蓬勃起来。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昭男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弓子正神采飞扬地把餐具咔嗒咔嗒地摆在朱漆长盘上。

“妈妈回来以后再吃正餐,现在先陪我吃一点儿。我肚子饿瘪了。”弓子一边说一边摆碗筷,“这是脚气病人吃的饭,真可怜。大夫您有米饭。”她冲昭男做了个鬼脸。

加上花椰菜、胡萝卜、欧芹的通心粉和奶汁烤菜,昭男的盘子里还有摆成花瓣形状的牛油炒饭。

“家常便饭。”

“嗯。”

“我喜欢做饭,以后给您做好吃的。”

“这就够多的了……”昭男觉得像在郊游吃野餐。

“朝子呢?”

“最近连续演出广播剧,每天都出去。”

“快举行婚礼了吧?”

“嗯。可她还是老样子,不急不忙。我要是像她那样办事充满自信、沉着稳重就好了。”

“你真到结婚嫁人的时候,也会沉着稳重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是吗?”弓子抬头正视着昭男,“是那样的吗?这不是瞧不起女人吗?”

“确实有这种偏向。”

“要这么说,我是不是也要随便找个婆家嫁出去?”

“随便找个婆家吗……”

“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在这个家里老这么待下去呀。”

“嗯?”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想这些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这些事吗?”昭男皱起眉头,“妈妈和清都疼你,用不着想这些。”

“像田部大夫这样幸福的人恐怕不能理解……”弓子脱口而出,赶紧收回来,“我太狂了吧?”

“是有点。”昭男笑着说,“难道是我幸福,你不幸吗?”

“您笑话我吗?”

“我感到吃惊。”

“爸爸不在以后,妈妈对我格外挂虑。”

“大概真是如此。”昭男点点头。

“所以我也就对自己挂虑起来。”

“……”

“哥哥人很好,就是老追着我,受不了。”弓子把这事说出来,顿时面红耳赤,收住话头。

“为什么?说下去。”昭男的口气也很拘谨严肃。

“不说了,那样更叫妈妈挂念。”

“弓子,你以为我会把什么事都告诉你妈妈吗?”

“噢。”弓子不假思索地明确点点头。

昭男心里难过,他用手掌合抱着茶杯,注视着弓子。

敬子和昭男商量好,昭男和弓子在家里的时候,她从外面先给家里打电话,然后再回来。如果昭男不等敬子的电话就走,她一定会到昭男的住处去。她让昭男驱散弓子的疑云、解开弓子心中的疙瘩,昭男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样做。

不过,他自己想来探望弓子。来了一看,弓子对敬子和他的关系毫不怀疑,自然也不讨厌他,还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

“要是受不了,就明确表示受不了,双方好好谈谈。”昭男说。

弓子低下眼睛,低声说道:“什么思念、什么爱情,我都闹不清楚。”

昭男立刻心领神会,弓子和清像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清作为男性很难对妹妹表示恋慕之情,但他爱上了弓子。

“我心里难过,虽然不是故意这样,却好像一直在欺骗哥哥……”弓子双手捂着脸。

昭男以为她伤心落泪,看来不像,她是掩脸遮羞。他不敢贸然开口,便敷衍着说:“弓子,别思虑过度,不然又会引起脚气冲心。”

弓子的手从脸上拿下来。

“如果有一天我从妈妈身边跑出来,您会理解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薄情人吧。”

“什么?究竟怎么回事?你的心乱成这个样子。要是你跑出来,我哪能置之不理。”

“我也想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要不到您哥哥的店里干活……”

“不可能!像你这样的小姐怎么能去干活呢?哥哥绝对不同意。”昭男含羞地想起哥哥看上了弓子,曾经向他暗示过,想让弓子嫁给他。

昭男不想再继续等敬子的电话。与其让敬子回来看一出她自编自导的戏,不如自己早点回去。和敬子串通一气对付纯洁真诚的弓子,不仅痛苦,而且凄楚。

起初,昭男倾慕的不是弓子的年轻美貌,而是敬子的稳重娴雅。然而,从一开始就听敬子诉说她的身世遭遇,接着为朝子做了一件秘密的事,现在又要打开弓子的心扉。最近清也开始接近他。

昭男发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不知不觉成了这种人,便对弓子说:“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出去工作才是自己的生活。你本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生活。”

“我本身又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弓子你的家里……”

“妈妈回来了。刚才的话别告诉她。”

但是,进来的是清黑乎乎的身影。

这天,敬子忙到很晚。中午和被释放出来的川村以及律师一起吃饭。川村似乎避而不谈案件,敬子心里明白,便具体说明店铺计划。

敬子告诉川村购买了麻布大街的三十坪高价地段,已经付了定金。川村只是嘴唇一动,什么话也没说。他脸色阴郁愁闷。

“这个店,你不帮一把,我一个人弄不了。”

川村眨巴几下眼睛。“旁边是什么店?”

“美容院。”

“美容院?另一边呢?”

“另一边是围着很长石墙的高级住宅,再过去是外国人常去的咖啡馆或者俱乐部什么的。”

“……”

“离都营的电车站也很近。那石墙围着的高级住宅以前好像也是洋人宅邸,连小巴儿狗的毛都修得短短齐齐的,头上还系着绸带。”

“狗无关紧要。”

“川村,你去看看。下星期一一起去一趟。你还能见到那条狗。”

“噢。”

和受宠若惊的川村分手后,敬子到百货公司的首饰柜台转了转。为了获取设计款式的参考信息,她常常逛百货公司。仿宝石玻璃,用彩色云母贴在极细金属丝上做成的昆虫趴在金银色的花朵中,这些给她留下了印象。

然后去草野店接待顾客,还要跟人谈店铺施工事宜。

六点,敬子在资生堂二楼和小山的哥哥见面,商定朝子婚礼的事。婚礼已经大体安排在教会举行;在餐馆举办婚宴,双方亲属约四十人参加;去伊香保新婚旅行。

“伊香保恐怕有点冷了吧?”敬子说。

“天冷正好,可以节省点费用。浑身冷飕飕地看着满山红叶如火。”

婚礼费用双方共同负担,伊香保的旅费由新郎方面负担。小山准备在下北泽租房,两口子就住在那儿。

小山好像本想在敬子家里暂住一段时间,但如意算盘落空,敬子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小山的哥哥和敬子见过两三次面后,熟悉亲热起来。吃过饭,在银座第八街街头,敬子正要告辞,他扬手叫来出租车,说“送您回家”。这样,敬子就没有机会往家里打电话。

小山的哥哥送敬子到家附近的坡道下面。

弓子到门口迎接,一见面就问:“怎么?没碰上吗?”

“谁?”

“田部大夫刚走。”

“呀。是吗?”

敬子大失所望。她脱下草屐,现在弓子在家,给昭男打电话不方便;刚刚回来,又不能再出去。

今天一整天没和昭男见面,觉得倒霉透顶。“要是从车站走回来,一定能碰上……”她后悔莫及。可是昭男不等她回来,说走就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让他心里不痛快了?

“他几点来的?”

“天快黑的时候……五点半吧。”弓子一边回答一边从走廊走进内厅,坐在桌前,翻开课本。

“留他吃饭了吗?”

“和我吃一样的东西。”

“哦?”敬子一脸既无兴趣也不惊讶的表情,“你告诉他病情了吗?”

“妈妈说话太夸张了,我不高兴。”弓子眼睛看着课本说,“他来探病,还送了一盒栗子甜点心。你吃吗?”

“现在不想吃。”敬子解开和服腰带,宽松身子,“都聊什么来着?”

“没什么,随便闲聊,都是我一个人说话。一会儿哥哥就回来了,接着他们两人就走了。”

“哦,跟清一起走的。”

昭男不会把清带到自己的住处,一定在外面。

敬子不想让弓子看见自己的脸,便走到镜子前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忽然觉得身子疲累。

说不定清又会带着昭男回来。

她暗中期待着,坐到弓子旁边,打开一本介绍古代美术的书。这是战前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中的《工艺》和《染织与服饰》分册。敬子慢慢地翻阅古希腊戒指、塞浦路斯古代人首饰、罗马时代的馏金青铜饰物、法国古代装饰头梳等照片。

当朝子回来的时候,敬子正在看久米武夫的《宝石学》。

“今天和小山的哥哥全部商定好了。”敬子说。

“哦,是吗?”

“他说小山可以负担去伊香保的旅费。”

“嗯,我对他也这么说了。”

“是你让他出的?”

“我说的。小山理所当然要出。”朝子坐也不坐,说完就进了浴室。

“是呀,就像弓子说的,朝子沉着稳重,真拿得住气。”敬子轻声笑着说。她想在弓子面前掩饰被朝子冷落。

到了深夜,电话铃响了。敬子拿起话筒,传来清醉醺醺的破锣般嘶哑的声音:“是妈妈吗?是妈妈吧?你知道我在哪儿?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行吧?田部大夫也在这儿……向弓子问好……”

敬子忘记回话,就把话筒挂上了。

这天晚上,敬子辗转难眠。四点左右,听见哗哗的大雨声。

可是第二天早晨,天空晴朗。在这凉秋时节,敬子被热醒了。昭男和清的事立即涌上心头。这两个人干什么了?

化妆的动作也缓慢下来,她坐在镜子前面近一个小时。清有点难为情地进来。

“你回来了。”

清坐在敬子背后,两腿伸直,点燃一支烟。

“到底干什么去了?”

“到银座喝酒。”

“又是美根子那家酒吧间?”

“不是。”

“在哪儿过的夜?”

“田部大夫说怕你生气,不让我说。”

“我想知道。你说!”敬子一边用卡子卡住鬓发,一边从镜子里观察清的表情。

“都是我不好。”清看来没有睡觉,嗓音尖挑,“我把昨晚的事统统坦白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跟田部大夫说盘问我了。”

“那不行,别煞有介事的……好吧,就算我什么也没问。”

清不敢抬头,低眉顺眼,烟灰掉落地上。敬子觉得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是我主动要去的,结果我喝醉了。我跟田部大夫的交往还不深,以为他对酒吧间这种地方不熟悉……”

“后来呢?”

“是我提议的,然后他就把好像已经认识的店里的女招待和她的朋友带出来,我们一起去女孩子住的地方。”

“瞎胡闹!”敬子不是对清,而是冲着不在场的昭男叫喊。

“妈妈,你生气了吧?”

“什么叫生气了吧?”敬子对清这种说法气得发抖。

“虽说是女招待,两个人都是知识青年,说话通情达理,不觉得庸俗下流。”

“你愚蠢得真够可以的。”敬子看镜中的自己显得老气横秋,难受地合上镜匣。

“说是玩文明游戏,大家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打扑克。过不久我一看,田部大夫已经躺下去打起呼噜来了。到下雨的时候,我一直没睡。”

敬子开始使劲磨指甲,她的脸凄楚难看。

清看这个样子,不好继续往下说。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昨夜的景象。

“困了吗?下雨了。”躺在身边的女人想把脑袋瓜钻进清的腋下,“你害怕了?”

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开始轻柔的挑逗性的动作。

“没玩过吧?”

女人温暖的嘴唇消除了清害怕的情绪,她柔嫩软和的身体卷裹着清两条硬邦邦的腿,清笨手笨脚地任凭摆布。

“要是不干那事就好了。”清悔恨交织的声音充满孤寂悲凉,唤起敬子的母爱。

“现在后悔,何必当初。你就忘了?把弓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出去……”

“没忘。我想起弓子才解脱出来。”

“怎么解脱出来?”

“……”

“银座的哪一家酒吧间?那两个女招待叫什么名字?”

“算了。反正我再也不去了。”

“你和田部大夫什么时候分手的?”敬子小心翼翼地问。

“在涩谷吃的早饭,咖啡味道不错。他说回家去,在车站分的手。”

“我也无法感谢人家。”

“感谢倒可以……不过感谢什么?您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也难为情呀……”清咧着嘴笑。敬子真想用手指敲敲他的额头。

这个风流小生昭男在别的地方,就把敬子忘到九霄云外,而敬子还要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她叹了口气。

莫非是昭男怕自己和敬子的情事败露,为了让清说话腰杆不硬,故意安排这出桃色游戏?

“我还托他来安慰弓子呢,说不定又铸了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