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得正好。妈妈,今晚吃什么?”
“我一进门就谈吃什么,像个家庭主妇……”敬子说,但一转口又说,“对不起,让弓子亲自去买……我已经买来了杂煮的原料。”
“那太好了。”弓子兴高采烈。
“把锅拿出来,边煮边吃。”
桌子上摆着煤气炉。热腾腾的白汽、杂煮的味道、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都显得欢快。
敬子和朝子刚刚梳整、喷上发胶的头发油光锃亮。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围坐。好久没这样其乐融融地团聚。弓子给大家盛饭,但总觉得少了个谁。
“爸爸怎么躲着不出来呢?”
弓子有一种死去的人好像躲在家里什么地方的错觉,有时觉得这样不由自主地想念父亲,是否也是神经疲劳的缘故。
不知道弓子和敬子是否心灵相通,敬子说:“好像少一个人似的。”
弓子像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一样悚栗。
敬子惊愕于自己不留神脱口说出这句话,慌忙补充说:“尽管朝子平时一天到晚不在家,可真一走,还是觉得寂寞冷清。”
谁也没有答腔。
“虽说总有这一天,我也没想到朝子会这么快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朝子说。
“没想到的结婚还结成了。”清自言自语。
“本来就那么回事。做十年规划的结婚最后不也一个样?”
“明年可热闹了。”清避开朝子的旁敲侧击,“乔迁新居,弓子毕业,身体健康,我听医生说有的人内脏要虚弱到二十四五岁。朝子大概会抱着小宝宝来玩。”
朝子笑着打岔:“他不想要小孩。”
“怎么?要为艺术献身?”
“也有这个因素……”朝子含糊其词,低头动着筷子。
小山不是不喜欢小孩,好像从心里头害怕自己有小孩。是否因为一心期望朝子成为名演员呢?
这么一想,朝子有时惴惴不安。
朝子是一时心迷,委身于他,对小山还不十分了解,肉体相亲,心灵还不亲密。
她也没把身体出现的异常变化告诉小山。虽然她听说人流后经期有时会提早,但每次房事并不是感觉到作为女人的乐趣,而是首先意识到女人月经的沉重负担。
“又来了。以后会经常这样的。”
一想到这些,朝子就失去做新娘子那种羞答答的春心激动的情绪。
“不想做爸爸吗?”朝子问小山时,他明确回答:“与其说我不想做爸爸,不如说不想让你做妈妈。”
朝子是否必须认为这是小山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呢?
她觉得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还会做人流,心里忧郁不堪。
这种扭曲的不满对别人无法诉说,只能自己默默忍受。所以新嫁娘洁白的婚纱、礼服和缎鞋都是虚饰其表,婚礼和新婚旅行不过是一场戏。
演员的结婚。
充分表演吧!
朝子有时看着自己扮演的角色。
朝子把今天一家四口人吃团圆饭看作这场戏的序幕,努力过得愉快。
“来年春天,弓子毕业,一定出落得更加漂亮。可是我到这儿来,不会带着小孩来呀。”朝子说。
“女人生孩子以后会变得漂亮起来。”清说。
“哥哥,你还知道这事儿?”朝子和颜悦色地说。“孩子长大以后,女人又会漂亮起来。”她不失时机地恭维母亲一句。
敬子容光焕发。她想到明天又能和昭男约会了。
第二天,敬子比约定时间稍晚一点到巢鸭车站和昭男会合。
昭男叼着烟,心情愉快地眺望着生机勃勃的街景。
“等很长时间了?”敬子妩媚地莞尔一笑,看着昭男。
只要注视着他,昭男探望弓子、带清游乐、对自己不闻不问……这一切都忘到九霄云外,她反而抱歉似的说:“店铺施工、朝子的结婚准备,忙得一直没空打电话。对不起。”
这四五天没见面成了敬子的原因。
可是,昭男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关心“弓子怎么样了”。
从电车路往右拐,是一条相当长的柏油路,两旁排列着深宅大院的围墙和没有被战火毁坏的老房子。
“你喜欢能乐吗?”
“医院的一个朋友在里面司鼓。我是外行。”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陪朝子看了一场《船弁庆》。看能乐就那么一次。”敬子说,“你请我看戏,我很高兴。”
“说不定没意思。”
“不,我也想看看能乐。我设计宝石款式的工作好像不过全凭一点灵感和悟性,但接触吸收其他美好的事物和不同的感觉,可以拓新思路。”敬子风姿秀逸地抬头看着昭男的脸。
来染井能乐堂看能乐的观众就使敬子大开眼界。这里是她毫无所知的另一个世界。
昭男翻开一本薄薄的谣曲谱,摊在两个人的膝盖之间。
演出的剧目是《弃老》。
昭男说他的一个朋友司鼓,敬子就觉得清脆响亮的鼓声激动人心,回荡在她的胸间。
然而,虽是精彩名剧,敬子还是感到《弃老》过于苍凉凄苦。
狂言结束后,他们走出能乐堂。
“到热闹的地方走一走。”敬子提议说。
“去银座吧。”
“银座不行。”
“去浅草吧?”
“不愿意去浅草。”
敬子在银座被弓子撞见过,俊三失踪前在浅草与美根子游逛过。
“那池袋怎么样?离这儿也近。”
“池袋行。那一带不熟悉,去看看吧。”
两人在池袋吃了稍早的晚饭,然后到新近形成的繁华街道稍稍转了转,便自然而然地乘出租车去昭男的房间。
敬子埋头在昭男怀里的时候,充满幸福和宁静。
“这就是我吗?这不是在家里时的我。你打我掐我,让我知道这就是现在的我。”敬子抚摸着昭男的脸颊,“你啊你!”
“我一出解剖室,你使用的香奈儿五号香水味仿佛扑鼻而来。”
“真的?”
“老有这种感觉,而且想得到你的温存。”
“五天没见,还有这种味道?”
“你的气味已经渗透进我的身体里面。”
“……”
“睡觉的时候,也想像小孩子一样在你怀抱的温柔乡里宁静舒适地歇息……”
“应该是我想这样……”
“我这个医生做手术还不熟练,就像做手术时精神紧张一样,解剖的时候也很难做到镇定自如。所以做完解剖后就非常渴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丰润的生命,总觉得闻到你的香奈儿香水的气味。”
“解剖?是解剖尸体吗?”
敬子想到昭男这双手接触过尸体,一股冷气穿过全身,但紧接着又一股热浪从心底喷涌上来:无所谓,只要你活着……
手术前的紧张、缝合后的挂念,尤其要求外科医生高度的沉着冷静和一丝不苟。
虽然多次解剖过尸体,一旦工作结束,摘下口罩、脱下大褂,第一次看到解剖尸体时那种异常的刺激总是强烈地袭上心头。
死者的头皮被剥开,用锯子锯开白色的头骨。
取下像碗一样的颅骨,流出粉红色的脑浆。
筋骨带肉被剔除下来,然后仔细察看心脏、胃、肺。
昭男觉得无法探索在几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喜怒哀乐、敏锐思考的人的生命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感到手脚乏力。
最初那一阵子,他从肉店前面经过时,都是扭头疾步逃离而去。
“我从解剖尸体中看到的全是污秽肮脏、惨不忍睹的东西。”昭男的眼皮抵在敬子浑圆丰满的胸脯上。
一会儿,敬子说“有点热”,把一只脚轻轻伸出去,吊在床边。
“朝子婚宴的请帖收到了吗?”
“还没有。”
“婚礼办完后,我就能轻松点。”
“对。”
“想去旅行,轻松一下。这十年净为别人的旅行准备行装来着。”
“去吧,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坏,就像巴不得把讨厌鬼赶走似的。”
昭男的反应过于冷淡,敬子有点慌神,便用粉臂温柔地勾搂他的肩膀。此时此刻,不知道他肚子里想些什么。
昭男想说“我要上班,你带弓子去吧”,但弓子的名字毕竟说不出口。
其实,昭男未必对敬子冷淡。他觉得朝子的婚礼结束后,如果自己和敬子一起去旅行,弓子怎么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即使敬子一个人去旅行,昭男也仍然放心不下弓子。
但是,敬子只字不提弓子,昭男对女人这种本能感到悒郁压抑。
那天夜晚,醉醺醺的清向昭男坦言自己爱弓子。第二天吃早饭时,他说:“田部大夫,就因为我爱弓子,才保持一身干净。尽管被那个女人笑话,我也没有干后悔莫及的事。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田部大夫,请您给我作证。”
“我睡得昏头昏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昭男的脑海里浮现出弓子的脸庞,他自己也产生没有对不起弓子,而是对不起敬子的错觉。
“弓子很纯洁,不能玷污了她。”昭男对清说。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想不再接近弓子。弓子亲切自然的言谈举止、表情神态,却带着巨大的魅力遽然涌上心头。
昭男考虑不再接近弓子,也是因为听她倾诉过对清的态度深感不安。
那天晚上,弓子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好意,令人回味,让昭男陶醉于美梦之中。
如同被众神追逐以致变成花卉的希腊神话中的少女,弓子如果被逼过甚,也会隐匿行踪或者变幻成其他什么东西。更何况自己与弓子的妈妈如此关系,再去追求弓子,天理难容。
人生在世,哪怕自己和最理想的女性有缘相识,却也无缘结发。
昭男不能不纷扰悲惜。
看能乐的第二天,医院收发员交给昭男的一叠信件中夹着朝子婚宴的请柬。
我去参加好吗?我作为敬子的情人坐在她女儿的婚宴席上,这算什么呀?再说,我又帮着给朝子做人流,也不适合应邀参加。
如果自己和敬子结婚,大概就作为新娘子年轻的继父和敬子并排坐在主桌上了吧。
但是,敬子从不提结婚二字。昭男也不说。
昭男知道有人光恋爱不结婚,自己也想试试,没料到如浇油烈焰、熊熊燃烧。
昭男处在很尴尬的位置,不想参加婚宴,但似乎太拘泥于这种顾虑,所以才觉得尴尬。
“至少敬子想让我高高兴兴地参加她女儿的婚礼。”昭男把请柬放进上衣内袋里。
信件的最底下是一个没写寄信人姓名的淡蓝色信封。拆开一看,是弓子寄来的,实在出人意外。
<blockquote>
谢谢您前来探望我。那一天,我说了很多,事后想起来都觉得脸红。现在我知道,我不善于把心里想的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觉得窝心,也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哥哥的事。请您不要把我说的话告诉妈妈。请给无底筒的筒底塞紧塞子。要是妈妈知道我说了那些话,会多么伤心。拜托您了。
</blockquote>
信到此结束。可以想象出弓子是慎之又慎,才写这样的短信。
“无底筒?”昭男感觉到弓子下意识的不满。
但是,信纸的空白处又用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诗:
<blockquote>
美丽的小彩虹
粉红、浅绿、淡紫
淡黄、乳白
五色彩虹架在小河流水上空
似乎一伸手就能摸着
可她立刻被天空吸去
</blockqu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