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您久等了。”川村满脸通红地站在敬子面前,“出来晚了,本想直接往您家奔。”他看着敬子的样子,断定她等得着急疲累,便说:“可是,今天……”
“有好东西吗?”
“有呀。所以出不来。”川村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而且故意不把东西马上拿出来。
敬子替川村要了一杯热咖啡。“饿了吧?咱们一起吃点竹叶寿司去。”
“竹叶寿司,是在新桥吧?”
“快点给我看啊。”
川村这才从磨得发亮的皮包里拿出一个红黑色的小绸方巾包,打开一看,是一颗蚕豆那么大的翡翠。
“怎么样?底价十二万起叫的。”川村连同放大镜一起交给敬子。
“多少钱买下来的?”
“嘿,您猜猜看。”
“别煞有介事的,三十万吧?”
“不,二十多万。夫人,您还是一位门槛不精的大小姐呀。”川村扬扬得意。
的确,色泽滑润,既然川村看得上眼,敬子就没必要用放大镜挑毛拣刺。这比先前卖给昭男嫂子的那粒还大。接着,川村又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放针头的盒子大小的珠宝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半克拉的钻石、中间突起部分纹理清晰的猫眼石、天然红宝石等。还有一些在拍卖市场不值钱的珊瑚、紫水晶之类的东西,但适合敬子设计加工。
敬子看着这些珠宝,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不论哪一样都是自己店里的东西,用不着在意别人的苛求,可以匠心独运、自由发挥才能加工设计,不由得心花怒放。
川村从笔记本上撕下写有成交价的那一页纸交给敬子。“谢谢。”敬子用高兴时显得纯真无邪的眼睛看着川村,“这些,都是我的啰。”
“是的。都是您店里的。”
“先放你那儿。现在放在家里不放心,几乎就我和女佣两个人,我又天天在外面跑……”敬子把翡翠等放回川村的皮包里,然后像自己的包似的喀嚓一声扣上金属扣。
“店铺开张以后,我认识的一些投机商也会光顾。不过,那帮人就交给我来对付。他们比拍卖市场更靠不住。”
“好,就这么办。”
“虽说这帮人靠不住,里面也有点石成金的能人。就为着这宝石,他们跋山涉水四处奔走,简直就跟古代的武士巡山修炼一样。要不是您救我一把,说不定我也就跑码头了。”
“听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其实我这个人规规矩矩安分守己,缺少绿林好汉那种放浪不羁的禀性。想一想,要是跑单帮,就可以逃税呀。”
“我也从来没交过税。”敬子小声说。
“店一开张,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上税。”
“是呀,以前从来没想过,现在心里没底。”
“大小姐,您这买卖是个空当,要是内阁改组后能降低税金就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经营的是高档奢侈品,跟这个失业、破产的时代格格不入。”
“这方面的事就交给你办。这不正是掌柜的看家本领吗?”
“这可是叫人打哆嗦的事。”川村真的哆哆嗦嗦缩着肩膀站起来,“我进过一回局子,别再让偷税漏税折进去。可怕,太可怕了。”
“可我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敬子觉得每月按时缴纳固定资产税、市民税,就像付洗衣费一样的感觉,但从来没交过所得税。从草野店拿到手的首饰款式设计费属于私下报酬,推销的手表和宝石都是别人的东西,自己多半只能拿点回扣。
敬子想起俊三的出版社亏损赤字的时候,滞纳税金高得令人咋舌。
“先别考虑税金,当务之急是周转资金和进货备货问题。”敬子说。
两人到新桥吃了竹叶寿司,算是晚饭。然后川村回家,敬子上了电车。
敬子琢磨着穿羔皮大衣的外国妇女的耳环,能不能用黄杨木做成偶人手持的小丝柏扇的扇轴,再用黄金圈穿过去。红色丝线映衬着粉颈雪肤不更显得风致娟好吗?她还想起在博物馆看到的说是从朝鲜古墓中出土的金色女式耳饰,看来又大又重,可东方女人在千年前就佩戴那么华贵艳丽的耳环。她还看过中国唐代巧夺天工的各种女式化妆器具和饰物。日本古代的玉璜有的也用好翡翠。
橱窗的角落里放一把黄金刀,再配一束堇菜。
敬子的心在梦幻与童话的世界里轻松自在地徜徉。
进了家门,看见走廊上流泻着明亮的灯光,廊下摆着两双鞋,她不禁心头一愣。这既不是昭男的鞋,也不是弓子的鞋。
当她一眼看到一男一女的两双鞋时,脑神经不可思议地立刻反应是昭男和弓子的鞋。
但敬子明白是朝子两口子来了。她硬邦邦地问出来迎接的芙美子:“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夫人出门不久,大小姐就来了。”
“是吗?”
“说是身体不舒服,从医院来的。刚才田部大夫还来过,坐了一会儿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敬子目瞪口呆。
朝子紧贴在小山身后出来。“妈妈,你回来啦。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看样子没病没痛。
“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嗯,有点,劳累的。明天还得再去一趟医院。”
“哦,是不是瘦了?”
“胖了。”朝子用右手摸着脖子,好像那一块胖了似的。敬子的目光移到站在旁边的小山身上,她切实感觉到闺女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
“打扰您了。”小山说。从他的神情中也看不出朝子有病。
比起这两个人来,敬子的芳心柔肠更惦念乘虚而入、不待自己归来便离去的昭男。他大概不愿当着小山的面见自己吧?
敬子刚刚进门,不便给昭男打电话,也不便马上再出去。
“田部大夫很亲切,为人真好。”朝子说。
“给我沏一杯香香的热茶。累了,想喝茶。”敬子对朝子说,然后一边把钱包放进衣柜一边问小山:“朝子连沏粗茶都不会吧?很多事都叫你吃惊吧?”
“我也喝不出粗茶是什么味道。”
“朝子真幸运。”
敬子走出去,重新系好腰带,正在换和服外褂的时候,听见清回来的声音。
“啊,你回来了。”
清昨天晚上也没回来。他在家里待不下去,回来睡觉也是为了力图从巨大的创伤中自拔。敬子看着他悲切痛苦,担心他年轻的心灵会不会崩溃。
清对敬子发脾气、闹别扭,把一切不顺心的事统统归咎于母亲,从不给个好脸色。敬子也觉得他在家里就心烦意躁、不得安宁,所以对他的所作所为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可是今天听清跟妹妹说话的声音,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情意。
朝子用年长者懂事的口气说:“哥哥,瞧你动不动脸色就那么难看,你不懂得幽默……”接着考虑找一句合适的话收尾。
“朝子谈论幽默就像螳螂发笑。”
“螳螂,是什么东西?”
“螳螂都不知道吗?就是那种虫子,一年到头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要是螳螂呀,就活不到一年。”
“一辈子就举着它那锯子般的胳膊过日子。”
敬子走进去,三人和气融融地聊天。清正剥着麝香葡萄浅绿色的外皮,敬子轻柔地坐在他旁边。清头发整齐,刮了胡子,脸色红润明亮。
敬子一边捏起自己盘里的麝香葡萄一边问朝子:“这是哪儿来的?”
“小山拿来的。”
“哦?谢谢。”敬子的目光和小山碰在一起,头略略一歪,“没想到。我很高兴。最近觉得有些寂寞,心里发慌。”其实,这些话是说给清听的。
“芙美子说想年底回去,所以我正考虑搬到旅馆住一阵子。”
“这个家我们也就来不了了,觉得冷清。”小山说。
“小山,你也这么说吗?”然后她转过身对清说:“清,你说这样不好吗?生活简单一点,改变一下心情,你的情绪也会平稳下来。”
清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忽然微微一笑。“我无所谓,妈妈你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那声调既像坦率又像挖苦。
“这个家已经卖出去了,新的家只等墙壁一干,家具搬进去,就可以住。也就年底年初这段时间……”敬子说到这里,忽然心血来潮,改口说,“反正是住旅馆,要不到山里的温泉去过年。怎么样?小山,你也一起去,行吗?”
今天晚上,儿子、女儿和女婿陪着自己,敬子心神怡然,对昭男的思念也渐渐淡薄。
在旅次上辞旧迎新,犹如向新生活敞开一扇新的窗户。
小山第一个赞成:“好哇,一定带我去。”
小山因着与朝子的婚事,虽然与敬子见面还是屈指可数,但他喜欢敬子盛年女性的容貌与娴雅的风韵。每次见到她,心里熨帖,似乎总想让她宠爱,觉得她是一个生活悠闲惬意的奇异的女人。
小山从小学开始就住在哥哥嫂嫂的小家里,和他们的孩子挤在一个被窝里睡,穷愁潦倒。大学毕业以后也找不到工作,自己喜欢演戏,就靠这个勉强自食其力。他看着哥哥两口子愁眉不展、心力交瘁的样子,对家庭望而生畏。跟朝子的结合并不是考虑到结婚与家庭,而是因为两个人从事共同的职业。而且他认为朝子对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不会心满意足。另一方面,敬子也没有给小山操劳持家的感觉,说是丈母娘,不如说像结识了一个漂亮的中年妇女做知心朋友。
他觉得和敬子一起进行家庭式的旅行能轻松痛快地休息,便兴致勃勃地问:“妈妈,您滑雪吗?”
清有点不乐意地说:“妈妈,你最好甭带我去。”
敬子碰了一鼻子灰。“你不想去旅行吗?就过年时陪陪妈也不行吗?”
清蹙着眉头,没吱声。敬子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似乎药劲已过,朝子又开始头痛,手指头按着太阳穴,站起来离开内厅。敬子一直想跟儿子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次,见朝子离开,便像驱逐小山似的说:“你去洗个澡吧。”
小山一出去,敬子就用充满母爱的眼光看着清。“清,妈妈也觉得这个家快散了,心乱如麻,没了主意。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