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的戏谑(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4275 字 2024-02-18

小山这才从报纸上抬起头,说:“他没死。”

“你说什么?”朝子大吃一惊,盯着小山,“为什么?你怎么说他还活着?”

“不为什么,只是我有这种感觉。”

“葬礼都举行了。”

“那是擅自举行的。”

“你是说妈妈把活人当死人给埋葬了吗?”朝子怒目而视,“这不可能。”

“是呀,他还没有抛头露面,但他给我的感觉不像轻生的人。”

朝子脸色阴沉,眼皮颤动。“要是他还活着,简直十恶不赦。我恨他。你也是!为什么不早说?”

“我没把这个问题看得那么严重。只是自己悲观厌世的时候就想起他来。”

朝子颤抖着肩膀。“说不定就是那家伙把弓子诱走的呢。弓子就住在他姐姐家里。”

这一段日子没有比收到朝子寄来的音乐会票更让弓子高兴的了。虽然定期考试还没完,但隔着星期六、星期日两个休息日。星期一只剩下社会和音乐两门考试,肩上的重担基本卸下来了。

住在敬子家里的时候,经常翻阅报上的电影和戏剧预告,想看什么想听什么,说去就去,自由自在。而矢代姑妈家生活简朴,连电影都极少谈论。现在弓子对这些已经死心,自然也没有钢琴可弹。不过,朝子的一张音乐会招待券唤起了她对昔日美好的回忆。

弓子那样离家出走,本以为会最先与性格干脆、近乎冷漠的朝子情断意绝,没想到朝子来信了,让弓子喜出望外。

大约十天前,弓子把头发剪短了。她想通过改变发型表达开始新生活的决心。

新发型反而衬托出妙龄少女的姣好,裸露的粉颈妩媚艳美,浑圆丰腴的肩头清晰可见。

这是弓子到矢代家后第一次听音乐会,便轻施脂粉,而且学着敬子和朝子的样子抹上指甲油。

弓子不愿让朝子看见自己出了家门就变得邋遢寒碜。

她换上午后装,穿上尼龙袜,一改平时校服的模样,焕发出绮年少女的灵秀青春,叫姑妈都看呆了:“哎哟,都认不出来了。这不明摆一个俏媳妇吗……”

“我不愿意抹口红。”弓子当着姑妈的面把已经抹上去的口红又抹掉,嘴唇上残留着口红淡淡的明艳。

早早吃罢晚饭,五点半左右,弓子出了门。岁暮的东京,商店竞相大甩卖,在门松与门松之间张挂着红白相间的大横幅。竹枝伸展,道路显得狭窄,商店门前和橱窗里张灯结彩,圣诞树上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闪闪发光。

弓子被人们推挤着登上日比谷公会堂的台阶。她想起爸爸和妈妈经常带她到这儿来的往事。那一次,听着爸爸喜欢的西格提的匈牙利民歌和达米亚的香颂,敬子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对弓子说“我累了、累了”。还和朝子一起听过拉萨尔·莱维的钢琴演奏。

弓子的座位在二楼正中间。演奏已经开始,她旁边连着的三个座位都还空着。姐姐怎么还不来?她惦念着朝子。

第一个曲目拉罗的协奏曲一结束,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站起来往外走,迟到的听众开始进场。弓子回头瞧着人上人下的通道,她立刻看见昭男一边找座位一边走过来。

“啊!怎么会是他?”弓子一惊,却不知道为什么立刻心静如水。

弓子在座位上把身子扭向后面,等昭男来发现自己。她心里想跟他打招呼。

出乎意料,大吃一惊的是昭男。他惊愕地立住。“你也……不,没想到你来了。”他勉强说了一句,显得很狼狈。

“姐姐给我寄的票。”

“噢,我也是……”昭男对号入座,坐在弓子旁边,说,“朝子给我打电话说她来不了了。”

“是吗?姐姐不来了吗?”

“她来不了,就把票给我了。”

弓子看见昭男的时候,还以为朝子会来,三个人一起听音乐会。现在朝子不来,只有自己和昭男两个人,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朝子可能工作上临时有急事,脱不开身。”昭男似乎向弓子解释自己来这儿的理由。

弓子点点头。但昭男怀疑这是朝子耍的花招。昨天她在电话里一再叮嘱一定要去,却瞒下了弓子也去这段实情。而且上次去看望朝子的时候,她也是话里有话、弦外有声。

昭男觉得被人监视,似乎被什么束缚着,不能和弓子无拘无束地说话。即使不是如此,昭男也怕见弓子,内疚惭愧。他告诫自己:我不该见她。

自从与敬子的关系非同寻常后,对弓子的恋慕之情也只好深埋心底,但他害怕死灰复燃。

对于弓子的出走,昭男自责自咎。哪怕想到在街上不期而遇,他都会紧张得心跳。这大概是企图远离弓子的缘故。而现在,他竟然和弓子并肩而坐一起听音乐会。

帷幕升起,舞台明亮。当朱利叶斯·卡钦坐在钢琴前面,全场鸦雀无声。从侧面看过去,弓子的神情也完全融汇在音乐的氛围里。虽然昭男很喜欢优美抒情的德彪西乐曲,但无法全神贯注地谛听。

昭男用不着斜眼偷看,弓子陶醉在旋律中的娇容玉貌便犹如一束亮光,映射在他的脸颊上。

弓子并不在意身边的昭男。她对朝子自己来不了,不叫敬子、不叫清,却叫昭男来感到惊讶,但认为朝子是考虑到自己现在不愿和敬子、和清见面。她意外地见到昭男,心头甚至荡漾着些微喜悦。

弓子看着敬子迅速接近昭男,把自己的父亲轻率地忘掉,心里凄凉怨恨,但并没有一蹶不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弓子毫无插足敬子和昭男之间的意图。她崇敬和倾慕敬子,敬子喜欢昭男,她也跟着对昭男怀有好感,于是昭男的影子不知不觉就镶嵌在弓子的心坎里。但是,弓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矛盾,也没有苦恼到茶饭不思的地步。

现在,弓子只是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动人心弦的旋律里。她没有评论卡钦钢琴演奏风格的能力,也不会去评论。

这位新近崛起的美国钢琴家的演奏风格具有现代派的新鲜感,但有人批评他对乐曲的解释过于随意。不过,弓子听起来生机勃发、灵动鲜活。

幕间休息时,他们走到门外。呛人的烟味和拥挤的人群像天花板掉落下来一样憋气。昭男和弓子站在出售饼干、甜纳豆、巧克力、橘子、橘汁等小食品的小卖店前。

“妈妈好吧?”弓子问。似乎向昭男打听敬子的情况是理所当然的。

昭男只是赧着脸轻轻点头。

“妈妈给我来了一封信。很关心我,我很高兴。”

“你为什么要这样?让妈妈觉得孤单……”

“什么为什么……”弓子吞吞吐吐,“我也没办法。”

弓子避开昭男的眼睛,低下头。昭男忽然感受到弓子淡淡的哀愁般令人怜爱的情绪。

她剪成短发的脑袋渐渐靠拢昭男的胸脯,毫无顾忌、旁若无人。看着她耳边晶莹的肌肤,亲热之情油然而生。

“回到妈妈身边去吧。”

“好。”弓子温顺地回答。

“我可以告诉妈妈说你要回去吗?”

弓子惊愕地看着昭男,摇摇头。她的眼睛湿润闪亮,可能是残留着音乐会的激动情绪。

“该回去的时候,我自己会回去。”弓子声音清爽地说。

“听说你现在住在爸爸的亲戚家里。”

“嗯。住在姑妈家。爸爸在的时候,没什么来往,所以我住到那儿觉得对不起妈妈……”

昭男觉得弓子稳重多了。

“学校每天照去不误,妈妈给我来了信,朝子也见过面,还给我寄票来……当时非离家不可的那种火烧火燎的心情渐渐觉得可笑起来。”弓子缩着脖子笑了。

“这就好,我也放心了。”

“我觉得对不起妈妈。”

“看来你身体也还好。”

“大夫,”弓子说,“我离开家后想了很多。想来想去,我觉得自己最终还是妈妈的孩子。您见到妈妈的时候,能不能把我这句话转告给她?”

“由我转告,不如你给她写一封信。”

“我已经不能再对妈妈撒娇使性子了。话虽这么说,离开家以后,心里还是想着对妈妈撒撒娇。”

“这么说,要是妈妈来接你,你就回去吧?我把你的意思告诉她,行吗?”昭男一边说一边想,要是弓子回到敬子身边,自己就必须和敬子彻底分手。每次见到弓子,他都这么想。

“我不想成为妈妈的负担。”弓子嘟囔着说。

“你不是说自己是妈妈的孩子吗?既然是妈妈的孩子,再重,妈妈也不嫌。俗话说,当是自家物,伞上积雪轻。”

“您把我比作伞上的积雪呀。我就像积雪一样,抖也抖不掉,化也化不了。”

昭男笑了,他忽然意识到敬子才是自己的“伞上积雪”。不正是男女那种一抖就掉、雪融冰消的暮合朝散的关系吗?

“看来今年的圣诞节和正月都不会下雪。”

弓子点点头。“明年毕业以后,我打算去工作。”

“你是想寻找自己的生活吗?你就是自己的生活。”

“以前您在妈妈家里也这么说过。”

“对,那个时候,你已经打算离家出走了吧?我要是劝你就好了。”

“我是孤零零一个人,到哪儿都像傍人门户似的。姑妈说,女人外出工作时间不会长,结果什么都没学会。她让我从现在起学裁缝、学茶道。可我想出去工作。”

“我同意你姑妈的意见。”

“为什么?您对我的事了如指掌,连我父母的事都知道……”

“我跟我母亲不亲,父亲又早死,可你的父亲……”

这时,走廊的墙壁上响起开场的铃声。

“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又当爹又当娘把我养大,嫂子也是擦皮鞋出身。这种女人,心地善良,心情温和。哥哥嘛,可能跟你爸爸的性格截然相反。不过,他很喜欢你。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找他,他准会热心帮忙。”昭男故意把哥哥拉出来做话题。

他一边下台阶往座位上走,一边想再谈谈自己,但是,两人之间显然挡着一个敬子,他们只好隔着敬子互相点头致意。而且,如果昭男再深迈一步,说不定弓子就像疏远清一样,也会从他的身边逃走。他感到心灵的悲哀凄凉。

“肖邦。这首曲子我非常喜欢。”弓子把丰腴的小手轻轻地放在昭男的手背上,他的手仿佛用刷子刷洗得连一点油气都没有,干干净净。

她屏息凝神地专注于钢琴家手指灵动的神情,似乎忘记了身边的昭男。

昭男觉得她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