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小住(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4677 字 2024-02-18

“太糟糕了。三三五五,念起来就跟‘般般辛苦’一样。”

“噢,不是‘潺潺秋雨’吧。”

川村忍俊不禁。

“怎么不行呢?我是历尽千辛万苦过来的,以后还会辛苦。就是顾客来买东西,也要经过辛苦盘算才肯出大价钱。电话号码就是它了。这个有意思。”

“我已经吃够苦头了,不觉得有什么意思。这笔账再清楚不过了。您想想,申请一部电话只要九万,而且其中的六万还能以公债的形式退回来。电话号码再好也不值十五万呀。手里没现款,马上就周转不开。就是新政府上台,通货紧缩下政策也不是那么容易出台的。连那些经营日用品的中小企业也准备紧缩开支。”

“可我在旅馆里看NHK电视新闻,一个好像在炒股票的人预测明年经济会逐步回升,他还画曲线,说是往上走。”

“是呀,您要是再搞一点点保险的股票,也许对经济变动的感觉会更敏感些。”

“这就请你多费心。”

“您别一张口什么都叫我办。不管怎么说,我们经营的珠宝和高级手表现在是奢侈品。”

“不单单现在,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是奢侈品。”

“好,您听我说,现在整个社会不景气,光交税,没什么可指望的。我们的店也要适应这种情况,重点放在销售仿造品和实用性手表上。您的式样设计采取预约方式,免得白费力气。至于修表,我已经跟一家信得过的维修店谈过了。说来说去就一条,不从实际出发,这买卖就搞不下去。”

敬子虽然觉得川村一番慷慨陈词合情合理,还是不愿意听他说教。

“我的女婿是学经济的,可是经济学学士。”

“就是那种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当话剧演员的经济学吗?”川村付之一笑。

敬子想把店铺的名义改换成清的,川村对她这种良心上的自责也不以为然。

“清帮了什么忙?卖房也好、盖店也好,还不是夫人您拼死拼活干出来的。他无忧无虑地上大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整天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板着脸。母亲的东西,孩子的东西,一是一,二是二,必须分清。不然新宪法规定的父母的权利和劳苦都得不到承认。”

就像清讨厌川村一样,川村也不喜欢从不帮孤寡的母亲一把的清。在小伙计出身的旧脑筋的川村眼里,清一天到晚只知道在母亲背后发牢骚、讲怪话。

“就说岛木先生的闺女吧,夫人您疼得她跟心肝宝贝似的,可她怎么出走了?现在的人都忘恩负义,该遭天罚。她总可以在店里帮忙吧……”

其实敬子也想把天真可爱的弓子放在店里做帮手,但她觉得川村开始唠叨了。

“来者日疏,去者不追。这就是我的驻颜术。一起去银座吗?”

敬子顺手拿过黑皮手提包,拿出一个信封。

“川村,店铺还没开张,小意思,你先拿着。”说着,她把信封放在川村紧拢的膝盖上。

川村显得不好意思。“这怎么行?”他装模作样地轻轻一推,赶紧把信封收进外衣的内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店铺还没开张,就从敬子这儿拿钱,川村心里不安,可是要没有这笔钱,正月的开销又从何而来?一想到这儿,川村悲酸苦涩。他暗下决心,玩命也要把敬子的店搞出个名堂来。

敬子和川村在银座分手以后,又办了两三件事,不觉日暮黄昏,她走在年底人们行色匆匆的嘈杂里。“昭男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心里不安,有时未免与迎面而来的行人摩肩擦身。

在类似山中小木屋风格的小巧别致的西式餐厅里,昭男坐在黑木椅上,面前摆着一杯白兰地。他好像刚刚理过发,耳际的皮肤鲜嫩白皙,穿着新做的双排扣西服。

敬子春心荡漾,自寻的烦恼顿时风流云散。她笑吟吟地说:“怎么啦,正月的新西服今天就穿上啦。挺帅的。”她的目光在昭男的肩膀上温柔地扫动,走近他身旁。

昭男似乎也心情舒畅。他叫来服务员,手端着酒杯说:“这个,再来一杯。”

敬子看着服务员放在她面前的白兰地,说:“这是给我要的吗?”端起来轻抿一口,没想到酒精刺激着嘴唇、舌头等敏感的地方。

“你喝这么烈的酒?”

“应该给你要柔和一点的。我喜欢来一杯这个,不大愿意喝威士忌。”

“你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不忙,一会儿再说。”昭男拿起菜单,递给敬子。

“你点你想吃的,我随你。”

“随我吗?”昭男给人一种掩饰着什么事的感觉,“嫩肉排,鸡肉,吃什么菜呢?还有,要法式黄油炸鱼呢还是要炸牡蛎?”

“我想吃炸牡蛎,不要鸡。”

“我也要炸牡蛎吧。还有汤……这儿的浓汤味道不错。”

过了一会儿,他们被服务员引上二楼。

热乎乎的汤流过敬子的喉咙,就像咽下一股温暖的幸福。

“好吃。”

昭男只是点点头。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最近搬家了。”

敬子放下正在叉炸牡蛎的叉子,睁大眼睛——这就是他要对我说的话?!

“是不是又回哥哥那儿去了?”

“不是。和朋友共同租了一间小房子,也可以说是我搬过去和他住在一起。”

“在哪儿?”

“高圆寺。”

“高圆寺……很远吧?”

“不远。”

“我不知道高圆寺那地方,觉得很远。有电话吗?”

“没有。”

“没电话,我怎么办?往医院打电话,说话又不方便。这么说,只能等你和我联系啰?”

昭男仿佛躲避敬子的目光,拿起挤过的柠檬块又使劲地挤汁。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昭男有了新的情人。

“和朋友住在一起,我就不好去了吧?”

“一个单位的。”

“那就更不方便了。”

“他跟我一起搞同样的课题研究,他的亲戚去了福冈,不知道是出差还是工作调动,一年以后才能回来。房子空着,不好租给别人,也可以说我替他看家吧。”昭男解释似的说。

“搬家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临时定的,说搬就搬,而且最近心里乱糟糟的。”

“你说有话要对我说,不仅仅是搬家的事吧?”

“我想下决心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不然脑子就慢慢变得跟木头疙瘩一样……真没出息。”

“你说自己没出息?”

他居然说自己没出息?!敬子真想抓起什么东西扔过去。她心里明白,昭男说的“改变生活方式”就是与自己分手。她如同坠入黑暗的深渊般失意沮丧,但还能把这种情绪包藏在心底。

敬子装出一副笑脸,说:“我们已经……毫无幸福可言了吗?我总觉得太早了点……”声音里带着几分讥嘲挖苦。

昭男招架不住,一时语塞。

现在,坐在这儿的是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女人。敬子想到这里,胸间喷发出如十几岁少女般无法抑制的嫉妒与怨恨的烈焰。她怒气攻心,忘乎所以,脱口说道:“你要是爱弓子,为什么不早说?”

昭男直视着敬子的眼睛。

“你我已经没有资格谈论弓子了。”

敬子被昭男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们不要用语言玩弄弓子了。”昭男说。

敬子哆嗦着嘴唇,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对不起。”

她像吞下一片冰冷锋利的刀刃。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前些日子,我偶然见到弓子。在我来说是偶然,但恐怕是朝子故意安排的。”

“什么?!”敬子大惊失色。

“弓子神色开朗,看来身体也很好。我觉得她离家出走不仅仅是因为清的缘故。一想到我们的事让她伤心难过,我就问心有愧。弓子还说自己是妈妈的孩子。”

敬子强忍着心如刀割的痛苦,急切地等待昭男说下去,但昭男无法把音乐会结束与弓子分手后那种无可奈何、空虚怅惘的心情告诉她。

“弓子来信了吗?”昭男问。

“没有。”敬子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弓子离家以后,想了许多。她说她最终还是妈妈的孩子,并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给你。”

“……”

“因为我对她说:回到妈妈的身边去吧。”

“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好……我觉得你要是去接她,她会回来的。她说自己不论到哪儿都像寄人篱下似的,所以想工作。”

这么说,昭男今天要对敬子说的话里也包含着弓子的事啰?

昭男是以让弓子回到敬子的身边,作为自己与敬子分手的补偿以及对她寂寞的安慰吗?虽然弓子在敬子的心头总是千娇百媚、可爱无比,但她无法弥补失去昭男的心灵创伤。

昭男申斥她已失去谈论弓子的资格,弓子说自己最终还是妈妈的孩子,这两句话从不同的意义上强烈刺激着敬子的心。她仿佛被语言的魔力镇住了。

其实,昭男今晚本来没打算对敬子谈论弓子的事,只是被她那句醋意大发的不当胡言引发出来了。虽然弓子也是造成昭男想跟敬子分手的因素,但另外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原因。

昭男到哥哥家里告诉他从目白搬家时,哥哥点头称好:“噢,那好,那好呀。越快越好。”之后忽然拿出一张姑娘的照片,递给昭男,“怎么样?这个人……”

不言而喻,这是相亲的照片。

“绫子朋友的女儿,说是人很好。明年春天见一见怎么样?”

照片中的小姐斜侧着脸,不知道是这个角度的姿势最美呢,还是在凝视着什么,目光柔和、乌发丰满、脸庞清秀。

昭男端详着照片,田部观察着昭男。昭男觉得自己的一切都瞒不过哥哥的眼睛。

“单身汉自然轻松自由,可老这样叫人担心。别人总把你的将来挂在心上。有人说相亲结婚水分太大,我觉得不尽是这样。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应该心心相印、水乳交融,没有比这种关系更亲密的了。友谊也好,爱情也好,随着其他感情高低起伏的变化而绵延不息。建立家庭是人生新的出发点,这不是很纯洁吗?结婚靠运气。”

“……”

“我本来想把白井家的小姐嫁给你,我非常喜欢那个姑娘,可是你自己毁掉了这个运气。”

昭男无言以对。

<hr/><ol><li>[1]《潺潺秋雨》为日本江户时期的民谣。&#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