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弓子和姑父姑妈一起,把脚伸进脚炉里一边取暖一边听收音机里的除夕钟声。
两个儿子去志贺高原滑雪,好像年年如此。他们也叫弓子一起去,但弓子觉得自己现在这种情况不去为好。
孩子一走,矢代家显得格外安静。姑妈每天忙着家务事,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等早出晚归的丈夫回来。这个家就像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布,平淡无味。
姑父姑妈听着除夕钟声,似乎无动于衷。辞旧岁也好、迎新年也好,对他们都无关紧要。
正月的食盒跟敬子家无法相比,实在寒酸贫乏。这是姑妈在百货商店的地下随便凑合着买来的便宜货。
弓子怀念在敬子家听收音机里除夕钟声的情景。
长野善光寺的钟声、越前永平寺的钟声、松岛瑞岩寺的钟声、镰仓圆觉寺的钟声、近江三井寺的钟声……随着播音员抑扬顿挫的声调、优美抒情的解说,把大家带到古寺之都京都,听知恩院、天龙寺的钟声彼此呼应。
敬子非常喜欢听收音机播放的除夕钟声,那熟悉的钟声悠扬荡漾、余韵绵长,敬子听得如痴如醉、感心动容,于是愉快地回首往事。弓子也会放下吃过年面的筷子,凝神倾听那悦耳的钟声。
矢代家连过年面都不吃。
“什么地方在敲钟?不是收音机里的。”弓子睁开眼睛。
“啊,是池上本门寺的钟声。”姑父平平淡淡地说,然后从食盒里捏起一粒红豆放进嘴里嚼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
“姑父,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挺多的。都是哪些呀?”
“不知道。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这些恐怕都是烦恼吧。”
“我说……这红豆是明天吃的。”正在补袜子的姑妈说。
“啊,已经是元旦了。现在可以说新年好了。别再补补衲衲的。”
“马上就好……弓子,你要是有破袜子,拿出来,姑妈补得可好了。”
“我也补得不错。”
“好了,睡觉吧,不然要感冒。弓子也休息吧。”姑父打了个哈欠。
“噢。”弓子站起来,走到走廊上,耳边响动着环绕房屋的轻微的风声。她打开枕边昏黑的台灯,换上睡衣,双脚一钻进冰凉的被窝,从脚心渗上一股孤独感。
要是在敬子家过年,除夕夜绝不会这么早就睡觉。弓子在敬子家里生活后的第一个除夕夜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家是新盖的,榻榻米的颜色很新鲜,电灯也很明亮,一边听一百零八响钟声,一边热热闹闹地吃年饭,然后敬子催着大家一起奔向浅草。
从仲见世参拜观音,除夕的钟声长鸣不息,新年参拜神社,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的人大概怕刚刚梳好的日本发型到元旦早晨会被弄脏,就用纸把发髻包起来,尤其引人注目。
逛完浅草,又去明治神宫。连神宫的大门通道上都燃起了篝火。
回到家里,沐浴净身,饮屠苏贺新年,然后才睡觉。
清和朝子欢天喜地地笑闹,小弓子也兴奋得睡不着觉。
元旦早晨睡个大懒觉。
每年除夕,敬子总是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孩子们也受到欢乐气氛的影响,往往跟着大人彻夜不睡。
但是,只有俊三不喜欢这种平民百姓的过年方式。
“大过年的,干吗忙忙叨叨的,还是睡大觉好。”他连参拜神社都不去。
弓子也想起父亲过年时的样子。
等到弓子能在厨房给敬子当帮手做菜以后,除夕夜就过得更加开心。去年除夕,早早地做好年饭后,就和敬子、清三个人在银座的中国餐馆听广播除夕钟声。
今年妈妈住在旅馆里,不知道怎么过的年?弓子心头充满眷恋之情,她真想合掌祈祷:今年只能回忆和妈妈一起过年时的情景。好好睡一觉,迎接新年吧。
年底连着晴天朗日,反叫人担心元旦会不会变天。不过元旦这一天却是阳光明媚,暖洋洋像小阳春天气。
弓子被噩梦惊醒了。
防雨套窗已经打开,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眼前的拉门上。弓子赖在暖和的被窝里。
“大年初一就做了个怪梦……”
弓子梦见一只手(一眼就能认出是父亲的手)把一个长约十五厘米的裸体丘比特偶人放在她的枕边。丘比特立刻挥动双手,迈动两腿行走。她虽然知道有这种偶人玩具出售,但在梦里并不觉得它稀奇可爱,只感到恐惧。弓子拼命想从这个活动的东西身边逃脱出来。她被噩梦惊醒了。
“做了一场噩梦……”
弓子穿上紫色铭仙绸棉袍,系好细腰带,下了床。
姑父正在盥洗室洗漱。餐室带脚炉的榻榻米上摆着屠苏酒和套盒。
弓子洗完脸回到卧室,薄施粉黛。她穿着和服,却不会系腰带。“姑妈,姑妈,你帮我系好。”
“家里没女孩子,我也系不好。我系的腰带样式太老气。就是系双层筒状带吧,太复杂。”姑妈转到弓子身后,边琢磨边系,然后笑着拍了拍鼓形结带,说,“好,总算系好了。”
姑妈跪坐在餐室的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对姑父说:“新年好。”
弓子也跟着姑妈拜年:“姑父、姑妈,新年好。”
“新年好。弓子今天好漂亮呀。”矢代一边喜滋滋地看着弓子,一边端起朱漆酒杯让妻子斟酒。
“来,弓子。”姑妈给丈夫斟完酒后,打算给弓子斟。
“姑妈,我先给您斟。”
“不,老年人后喝。”
“应该是我最后。”
弓子端起朱漆酒壶,学着姑妈刚才的样子,将浓稠的屠苏酒斟进姑妈的酒杯里。
“每年过年就姑父姑妈两个人吗?”
“嗯,这两三年一直这样。”姑父点点头,“弓子,你再给我说一遍新年好,行吗?”
“再说一遍……为什么?”
“你的嗓子好听,就像黄莺在梅树上鸣唱。这几年每到正月,就我们两个人,冷冷清清。今年你来了,如同红梅黄莺,感觉到春天的气息。”
“您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开口了。”
“弓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零七个月。”
“七个月?这就怪了,虚岁该二十了吧?我们要算足岁,也还是去年的岁数,我五十六,你姑妈五十二。过年不添岁,简直不可思议,日本优良的风俗习惯差不多丢光了。”
“我都二十了,真可怕。”
“好了,咱们吃煮年糕吧。”姑妈说,“正月好天气,今年春天弓子高中毕业,二十岁这一年一定好事上门。”
“姑妈,您别说我二十了,我不愿意。”
元旦这一天既不串门拜年,也不会有人来拜年。于是矢代说:“弓子,吃完年糕,一起出去散步吧。到本门寺一带走走。怎么样?”
“弓子还在居丧,不能去拜庙参神。”姑妈一边剥着橘子的内皮,一边提醒丈夫。
“本门寺不是寺庙,是日莲宗的。”
听姑妈这么一说,弓子也觉得自己还在居丧。
“姑妈,你们出去吧,我看家。”
“我最愿意待在家里,习惯了。元旦一大早就跟你姑父一起出去散步,莫名其妙,反而累。”
矢代却迫不及待似的在门口走廊上喊道:“喂,快走呀!”他并没有指名道姓。
弓子走到穿着黑色和服外套的姑父身边,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路旁净是没有毁于战火的老旧房屋,穿着长袖和服的小姑娘在踢羽毛毽子,不时响起清脆的铃声。
一会儿,房屋和行人逐渐稀少,周围一片待售的荒地。那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路两旁低矮的山崖裸露着黄褐色的泥石,枯黄的野草根部萌出绿芽。
“姑父,那是艾草吗?”
“嗯,我也不知道。”
弓子发现几处钻出地表的嫩绿的芽尖。今年冬天暖和,还没有入寒,春天就已经悄悄地潜入人间。
“弓子,这就是艾草。”弓子的耳边仿佛回响起敬子爽朗快活的声音。那是去年十二月,敬子从外头回来,拿出包着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艾草。
“今年的艾草都长出来了……”
“是温室的吧?”弓子一问,惹得敬子笑起来。
“正月你在天妇罗店吃过款冬茎吧?那也不是温室栽培的,是从南方运来的。”敬子把艾草拿到鼻子下闻着。
“妈妈,你这么喜欢艾草呀。”
“噢,艾草长在农村,有一种以前我生活过的老街的味道。”
去年敬子摘来的艾草比现在眼前的艾草还要长。弓子弯下身子,摘了两棵艾草。
想见妈妈。仿佛从身体深处渗出一股怀念眷恋的情感,她不由得放慢脚步。
“弓子,你怎么啦?”姑父说,“穿着和服外套,身子发懒。”
“元旦好天气,今年好运气。”弓子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把艾草包好放进衣怀里。
“弓子今年是个好年头,三月份毕业后还是打算工作吗?”
“嗯,想工作看看。我总不能在家里晃着。”
“那也没什么,像你这样的姑娘不都在街上晃吗?”
“也不见得。不上学又不工作的人,要不家里有钱,要不就是身体不好。”
“继续上学不好吗?”
弓子并不认为高中毕业后工作,就能马上独立生活,只是让别人继续供自己上学,就像得了轻度肺浸润一样胸部总横着一块阴影。
“姑父,可我还是想到百货商店打计时工,要是能在酒吧间当招待,钱赚得更多一点。”
“好呀,你要当上女招待,我也去光顾,顺便还能监督你……”姑父心不在焉地听着,但他一回头,却看见弓子一脸凄怆难过的神色。
“天气太好了,口渴。”姑父说。
元旦的晚上很清静,早早就睡了。二号,有客来访,聊到深夜。三号,还在吃早饭,就有弓子的电话。
对方好像叫弓子去朋友家玩,正商量着在哪儿会合。
“我不穿和服,说我正在居丧要谨慎。就穿你见过的那件连衣裙。不,不穿大衣,也不配套。”
“咱们家也有莺声燕语了。”姑父微笑着说。
“嗯,元旦是穿和服了,可说是‘居丧’,第二天就脱下来了。是十一点吗?不会让你等的,你自己可要准时呀……”
弓子放下电话,急匆匆从走廊回到卧室。
矢代看着一叠贺年卡,等看完后,妻子又一张一张地仔细看。
“敬子好像很有钱。”妻子说。
“恐怕也不是很有。”
“一个叫朝子的给弓子来的明信片上说,敬子和女儿女婿去箱根过年……洋一、春次去滑雪,也来信了。”
姑妈把弓子的明信片单独放在一旁。
弓子胳膊夹着外套和尼龙围巾进来。“我走了,去学校的朋友家里。”
“虽说是居丧,穿和服也无妨。”姑父说,“结果成了弓子穿上和服只跟姑父一起散步,那多不好。”
“穿和服要系腰带,十一点来不及。”姑妈笑着说,“弓子,来信了。”
弓子穿着裙子,跪着挪到姑妈身边,看明信片。
“姑妈,信上说阿春想洗澡……他最不爱洗澡,可是住在公司建在山上的小屋子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洋一不但滑雪大有进步,洗碗也长进了……”
“回来以后让他洗碗。”姑妈说。
弓子默默地看了一遍朝子的明信片,放进手提包里。
“我走了。”她又说一遍,站起来。
“回来别太晚了。”
“嗯。”
弓子一出门,矢代就换上西服。他一边系领带一边说:“其实别说什么居丧居丧的,这位‘红梅黄莺’小姐挺在乎的。有这么个好闺女,岛木居然还想不开吗?还有那个敬子,我看人也不错。”
“大正月的,别提死人的事,好不好?”
“嗯。”
“我还生敬子的气呢。自己开了间新店铺……你知道吗?那也是珠宝店!有那么多钱,怎么不拉俊三一把呀?心肠太冷!”
“不是那么回事。俊三到了那种地步,敬子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俊三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走上绝路的。真没出息。”
“看敬子和弓子的样子,不觉得俊三已经死了。可他那时候跟京子离婚,看来还是下了决心。”
“弓子也可怜,她把敬子当作亲生母亲,最后还是离开了。”
矢代背对着妻子,说:“去年年底,二十八号,我到浅草吃烤鸡肉,回来的时候,在东武电车站入口的地方,看见一个人头戴马头面具。这是正月赛马的活人广告。他在人群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一副厌世浪人的样子。从背后看上去,跟岛木惊人地相似。”
“哎呀,快别说了,听起来怪害怕的。”姑妈用袖子掩住耳朵。
<blockquote>
今年妈妈叫我们一起去箱根过的年。
妈妈说还在居丧期间,就不发贺年卡了,让你向那边的家里人问好。
十号左右,能到麻布的店里来一趟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我那天也去。
妈妈精神不太好,不知道什么原因……
元月一日 朝子
</blockquote>
弓子出了家门,在路上慢慢地看着朝子寄来的简短的明信片,正面印着从十国山拍摄的富士山的照片。
看来是妈妈让姐姐写的,一定是。弓子心想,因为还在居丧,所以信上没写新年好之类祝贺的话。
即使是朝子代替敬子来信,弓子也感到高兴。她觉得不要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痛痛快快地去见妈妈,这样心里才踏实,不再寂寞孤单。
弓子今天早上来月经了。这东西不管现在正是“大正月的居丧期间”,该来时就来。女人的身体就是这样,讨厌得很。
弓子在公共汽车里摇晃着去神田站和朋友会合,心头老惦念着这事。她最近终于发现每次来月经之前,总是情绪很坏,急躁不安。乳房也能预感到这种变化。一想起伤心的事情,就闷闷不乐、无法自拔,一闷头睡觉就做噩梦。
但是,也许正由于这个缘故,正月开始的抑郁忧愁得到缓解,弓子的心境略感安宁。一旦来了,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朝子的来信也让弓子的情绪缓和宽松。
“我要是在家里,也跟妈妈一起去了。”
神田站人流拥挤,但弓子一眼发现两个穿着鲜艳长袖和服的朋友显眼地站在约定的商店前面。不少女人回首顾盼,一些男人色迷迷地涎着脸盯着她们,吓得这三个姑娘不敢多说话。
“弓子,你还是迟到了。”
“什么还是呀?你等多长时间了?现在十一点才过五分。”
“可我提早十五分钟来的,等了二十分钟。”
“弓子。”另一个人叫她,“你知道你虚岁已经二十了吧?”
“当然知道。”
这个朋友低声告诉弓子,除夕那天,她和爸爸两个人一起乘飞机去京都,在东山的旅馆过的新年,第二天下午又坐飞机回到东京。
“玩得真开心。爸爸说只要我愿意,结婚之前每年都这么过年。太高兴了。我说那我十年不嫁人。爸爸说十年后的除夕,坐飞机去巴黎或者罗马,有三天时间就能玩一个来回。”
“真的?”
英子请她们三个人到家里玩。
这是一栋四方形的水泥住宅,两旁连绵着商店和房屋。
后房门口摆满了鞋,男鞋女鞋都有,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英子从里面迎出来,从她的身后流出轻音乐的旋律。
“新年好。”
“新年好。”
英子把朋友们让进自己的房间,拿出西式点心、橘子、米糕等招待大家。女孩们兴高采烈地聊起电影,外国小说《安妮日记》、《你好,忧伤》,以及时装等最为风行的话题。
“听说今年有的女子高中请来美容师和模特儿,给毕业班的学生开办时装美容讲座。”
“打扮妆饰在教室听讲哪能学到呀?怕不会是美容院的宣传吧?”英子说。
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同学朋友的流言传闻上。这似乎是由美代子的话引起的。
“飞机在伊势湾上空飞行,纪伊半岛的群山历历在目。这时,爸爸说打算买一架直升机,万一打起仗来,扔原子弹多可怕,可以马上逃到日本阿尔卑斯山。直升机从我们家的院子可以起飞。”
美代子吹得大家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