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找爸爸吗?”
敬子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其实,去一两次浅草能遇见俊三吗?
长期以来,美根子不屈不挠,或者说执迷不悟地每天坚持不懈寻找。寻找俊三成了她的全部生活。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都干了些什么?敬子觉得问心有愧、不堪回首。她匆匆忙忙办完俊三的葬礼后,就一头栽到与昭男偷情的欲海里。
“说不定爸爸不想见我们……”弓子说。
“嗯。”
“爸爸要是被我们发现,又会像鸟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敬子觉得这些都体现了弓子对父亲牵肠挂肚的想念。
“也许你说得对。但不能这样扔下他不管呀。”
“是爸爸把我扔下不管的……”
“爸爸扔掉了许多许多,但绝对不会扔掉你。”
“我对小林说了,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敬子点点头。
“我就是去见爸爸,也要她带着。我不愿意。”
“我们自己去找,暗中观察,会不会碰见爸爸?”
“暗中观察?”
“弓子你可以不用暗中观察……”敬子改口说,“可是我不便见他。”
“我想,爸爸应该主动来见我们吧。他真傻……说不定半夜三更他站在目白的家门外或者坡道下面悄悄探望过呢……”
“什么?!”
“我的感觉。”
一股冷气从敬子的肩膀贯穿流下。
昭男和单位的同事两个人过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年。他足不出户、无所事事,眼前却一幕幕不断清晰地浮现出与敬子的风流往事,历历在目。
四日,开始照常上班。正月里,也没去麴町的哥哥家拜年。他懒得听哥哥再提起敬子和弓子的事,也不愿意告诉哥哥自己与敬子分手不来往了。
决定与敬子分手后,昭男不愿跟任何人谈论敬子,希望冷却处理。他没想到最后跟敬子那么不愉快地分手。敬子先发制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硬是不甘示弱,不洒一滴泪水。一旦分手,昭男像坠落无底的深渊,心灵空虚、悔恨交加。他耳边一直萦绕着敬子的那句话:“要是第二天还跟没事儿一样无拘无束地见面,而不被人讨厌,这样的分手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敬子所说的“第二天”究竟是什么时候?昭男似乎每天都在等待这“第二天”来临,但是不便主动跟她联系。难道敬子也同样不便主动见他吗?当昭男如饥似渴、火烧火燎地渴求敬子肉体的时候,会双腿蜷曲起来,紧抱膝盖顶着胸口,或者跑到寒冷的院子里做深呼吸。现在,他才深深体会到敬子是多么爱自己,也因此才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让敬子伤心。昭男原先觉得敬子的真心诚意沉重地压迫着自己,使他悒郁苦恼,但如今叛离了敬子的这份真诚,只剩下自己的虚伪势利、面目可憎,令人不寒而栗。虽然是自己要与敬子分手,却似乎被她轻轻推走,昭男觉得自己十分窝囊。因为岛木死了,敬子心里空虚寂寞,才依赖在我身上。现在既然知道岛木还活着,我离开她也在情理之中——昭男只好这样解脱安慰自己。
昭男认识敬子的时候,她正处在最痛苦错乱的时期。昭男于心不忍,拉她一把,结果自己掉了下去。
事到如今,昭男虽然觉得对俊三犯了罪,但这个罪难道不应当由俊三来承担吗?
要不是年龄相差太大……或者如果她还是一个姑娘家……昭男懊悔之余,想起第一次去敬子家,敬子把相册拿出来给他看。当他翻到敬子少女时代的照片时,敬子想轻声对他说“照片上那时候跟您现在的年龄差不多,要是能遇到您……”。这是敬子后来告诉他的。可是现在,只要昭男一想象敬子的少女形象,弓子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虽然跟敬子分手,也意味着切断与弓子联系的线头……
淡紫色的阴霾的天空仿佛就要纷纷扬扬地飘洒今年的初雪,但阴云渐渐散开,到日暮时分,既没落雪也没降雨。
五点,昭男下班后依然留在医院里整理研究笔记。这时,哥哥打来电话:“怎么啦?正月也不露面,是不是滑雪去了?”
“没有。”
“你出来。我在京桥。”
“今天晚上吗?”
“对。我等你。”田部叫他见面时总是这样不容分说,昭男也习以为常了。
京桥在银座二条街,田部就把自己开在那里的中餐馆称为“京桥店”。因为虽然在银座范围内,其实离京桥更近。
昭男离开医院的时候,冷风刺骨,天空星光闪烁。他伫立街头,望着新桥站一带的霓虹灯,不觉感叹好久没去银座了。他穿过涌向银座方向的人流,走下地铁的台阶。
银座是昭男和敬子经常见面和吃饭的地方,一点细小的记忆,都会激起他对敬子痴迷焦灼的思念;而且走在充满回忆的街道上,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他不愿意到银座散步。
“一定会碰见的。”
如果碰见的是敬子,昭男会主动打招呼;而如果碰见的是弓子,昭男不知如何是好。
从地铁出来,穿过百货商店地下销售部。柜台上罩着白布,人影稀疏,只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随后而来。
田部的中餐馆附近净是卡巴莱夜总会和饮食店,所以昭男只好在慢慢行驶等客的出租车之间穿行。
田部的中餐馆取名为“白”,名副其实,店里面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给人洁白无瑕、朴实无华的感觉。只有结账处的屏风上写着红色对联。桌上摆的鲜花也是白水仙和白色香豌豆。五六张桌子已经坐上了客人。
田部从里面桌子的屏风后探出头来。昭男还看见屏风后面有女人和服的色彩闪动,心想可能嫂子也来了。他大步走近前去,却见哥哥前面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田部一边将圆胖的身子挪了挪,腾出旁边的座位,一边随随便便地向双方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这是小林。”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女人毫不拘谨,大大方方地低头致意。昭男看出这是一个八面玲珑的酒吧女招待。她的眼睛颇有个性,给人深刻的印象。
“田部先生旁边挤不下,您坐这儿来。”女人也往一旁挪了挪,给昭男腾出身旁的位置。
昭男不知道哥哥和这个女人是什么朋友关系,心里不大自在,当然在哥哥旁边落座。
“还没吃饭吧?你自己要点什么。”哥哥说。
“嗯。”
“请便。我已经用过了。”女人取出小化妆盒,又擦鼻头又抹嘴唇,然后站起来,说一句“谢谢您的招待”便走出去。
昭男看着她的背影,问:“她是谁?”
“附近卡巴莱夜总会的女招待。最近常来店里吃饭,今天带来两个稀客,都是你以前很熟悉的女人。”田部的眼睛带着既像咎责盘查又像善意打趣的微笑。
“我认识的?谁啊?”
“白井夫人和弓子。”田部的眼睛好像在说“怎么样,大吃一惊吧”。昭男在哥哥的视线下惊愕得哑口无言。
“刚才那个女人在岛木的公司里工作了很长时间,还爱上了岛木。听说岛木失踪那一天就和她在一起。不知道岛木是没死成还是不想死,后来又忽悠悠地回到她那儿。”
“你说岛木还活着,就是从她那儿听来的吗?”
“对。她说她在浅草看到岛木。我不信,我觉得岛木住在她那儿。”
“……”
“可是,岛木脱离社会,避开尘世,可以说对女人已毫无兴趣,于是才想到让他和可爱的女儿见见面。这恐怕是那个女人的主意。她就跟弓子谈了。弓子和白井夫人来找她,但是在夜总会里没法谈,就带到这儿来了。”
“哦?”
“白井夫人不知道这店是我开的,还挺吃惊。”
“……”
“她们谈话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敬子太可怜,故意一直不走开。”
“……”
“也许我多管闲事,我劝她们说像岛木这样的男人还是不见为好,更没必要主动去见他。”
昭男默默地低下女人般柔顺秀丽的长睫毛。
敬子以充满女性丰饶活力的通情达理、胸怀宽阔的妻子形象出现,岛木这个人会不会又逃之夭夭、销声匿迹呢?
“岛木就是成了要饭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俗话不是说乞讨三天、帝王不换吗?!”
“……”
“最可怜的还是弓子姑娘,把她要过来吧。”
昭男心里又扑通一跳。
“我就是喜欢那孩子。”
“要过来”、“喜欢”,听这口气,好像田部要收弓子做养女。如果说是给弟弟找媳妇,那就根本没把昭男和弓子的个人意愿放在眼里。
不过,哥哥独断专行、自作主张的话倒解脱了昭男。
“这么说,弓子回到敬子那儿去了?”
“弓子听了刚才那个像是岛木情妇的女人说她父亲还活着以后,二话没说,就回到妈妈身边。你瞧,她多纯朴善良,而且多有主见。”
昭男使劲点头。
“好像过两三天,夫人就搬到新店铺去住。她说等搬好后再让弓子回来。”
昭男想到刚才敬子和弓子就坐在这张桌旁,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口渴,不停地喝水,端上来的饭菜一口也没动。
“弓子有这么个父亲,对她的结婚非常不利呀。”田部皱起眉头,“所以,还不能说你完全绝望。”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昭男,“今天我仔细观察敬子,她实在已经束手无策。要是这时候提出来要弓子,她大概会同意的。”
“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其实,弓子心里悄悄地喜欢你呢。”
“……”
“我也知道其中复杂微妙的关系,所以刚才尽量不提你。可一说到你,白井夫人和弓子的反应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也是以前吃苦练出来的本领。弓子深藏心底的那点小小的秘密,我都觉得可爱得不行。”
田部认为昭男和敬子是在玩火,想扑灭这种孽焰。昭男也明白哥哥的苦心,但不能同意他对弓子的打算。
田部这个“吃苦人”的想法太简单,他以为昭男和弓子结婚,敬子就能保住体面,后退一步,便不会失去这两个人。也许他觉得这是对敬子的补偿,然而昭男感到这种做法太卑鄙肮脏。说实在话,哥哥并不理解女人的心。
昭男与敬子分手,其中也有弓子的因素。同样,昭男极力忘记弓子,其中也有敬子的因素。
但是,弓子回到敬子身边,就得跟清住在一起。她对清的感情也已经改变了吗?
“弓子离家出走是被清逼得没办法。”昭男不留神滑出这一句话。
“你这么耿耿于怀,索性娶过来好了。”田部发出亲切的笑声,“我去跟敬子说,告诉她有一桩舍得一条命也得办成的事。”
昭男摇摇头,掰开筷子。他想起美根子那阴不阴、阳不阳的目光,觉得岛木要有这么个情妇,敬子实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