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可以。其实我的英语也只是蹦单词。”
“你不在,我一个人去了也白搭。”
弓子觉得自己的英语能派上用场,心里也很高兴。
“希望你尽快成为这两方面的人。”敬子说。
“朝子姐姐怎么还不来?”
“既然跟你约好了,会来的。”
“我该走了,今天回去可以吧?”弓子一边说一边穿外套。
敬子觉得她比在家里时成熟了,长成了大人样,也知道操心。
一月十五日也是大晴天。
敬子带着弓子去那个外国人家里,她量了量老太太的手指,竟出乎意外的粗大。手大,手指的关节也长。银盾的中间镶嵌一颗周边带小银珠的翠玉,这种赳赳气派的样式似乎才配得上她粗长的手指。
老太太用铅笔在敬子的设计图样上稍作修改。敬子立刻拿着图样和翡翠直奔工匠铺。
当她们来到银座的时候,将近三点。在千匹屋的茶座,敬子轻松地要了一杯葡萄汁。
“妈妈,你喝凉的呀?”弓子这么一说,敬子想起夏天就在这儿和昭男会面,然后一起去东京港寻找俊三的下落。如同昨天之事,历历在目。
“那就改为热柠檬吧。”
弓子看着发呆的敬子,叫道:“妈妈。”
“弓子,咱们坐水上汽车去浅草。”敬子无法抑制的心情仿佛终于脱口而出。
“好。”弓子的情绪也被勾动起来。
“前些日子,田部说现在他已经形同路人,让我下决心一刀两断。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放心不下,想见见他,哪怕在一旁悄悄看一眼也好。”
“……”
“要是他还活着的话。”
“我不愿意暗地里偷看。”弓子摇头。
“田部大夫的哥哥说我们没必要主动去见他。去浅草也不见得就能碰上。”
“我现在害怕浅草,害怕爸爸,跟妈妈一起去还可以……”
水上汽车售票处换了个小个子老头。从银座到浅草,票价七十日元。
她们踩着晃晃悠悠的木板下到船上,没有别的乘客。
船舱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新桥川的水浑浊发臭,虽说是冬天,还一个劲儿扑哧扑哧冒泡,好像雨水打在江面上。
一到时间,年轻的驾驶员便开船。
“真没劲儿。”驾驶员主动跟敬子聊天。
“是因为没客人吗?到浅草要多长时间?”
“四十分钟。”
“乘客应当更多一点……”
“乘客多也没劲儿。”
这趟船只到滨离宫,去浅草必须在滨离宫换船。
“去浅草的船没有玻璃窗,太冷。”驾驶员说。
滨离宫沿岸是古老的石头墙,江浪拍打着墙脚。这一带江水也比较清澄,水面很宽阔。
换乘去浅草的水上汽车后,船往上游驶去,冷风从衣领往脖子里灌。
“弓子,你过来。”两个人紧紧挨靠在角落里。
几艘大船串联在一起顺流而下,船头激起青黑色的浪尖。当两船相遇而过时,浪花飞溅,如雾气扑面。朦朦胧胧的对面船上,晾着衣服,还有小孩和狗。
“船民。”弓子觉得稀奇。
船上生起了炭炉,正在煮东西,热气袅袅上升。有的人呆看着这边。
水上汽车过了筑地市场,岸上便是一排排东倒西歪的小屋,岸边水上系着一些不能使用的破船,还有人住在里面。从江面望去,可以看见穷人家破破烂烂的后门。再往远处望,似乎是热闹繁华的银座。
敬子不由得心中凄怆。俊三在创痛巨深、山穷水尽之时,是否也一边在这条江上顺流而下,一边万念俱灰、破罐破摔呢?他是否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了呢?
江风吹得浑身发冷,敬子的眼圈却是滚烫。
“弓子,我还是不能见他。虽然你是为我着想,好心好意,可我对不起他……怎么谢罪也不能让他谅解。”敬子的下巴深深地埋在披肩里。
“我不想找爸爸。”弓子坦率地说。
“要是爸爸想不起我们,不回来的话……”
“爸爸不会回到妈妈这儿来的。爸爸抛弃了我。”弓子还想说,因此自己也抛弃爸爸,回到妈妈身边。但她把话题岔开,“我都忘了东京还有这么大的河流,不能把江水治理得更干净一些吗?”
“以前江水很清,江边还有不少名胜。”
船从桥下穿过的时候,弓子总是抬头看着,船开过去了,还恋恋不舍地回头。胜閧桥、永代桥、清洲桥……在新大桥、两国桥一带,临江矗立着宽大的房子,像是高级日式餐馆。夏天的乘凉船和啤酒屋的招牌经风吹雨打,破旧荒凉。
两个人在吾妻桥旁写着“浅草”字样的水上汽车站上了岸。这里是隅田公园的浅草一侧。敬子旧地重游,公园的一草一木都感到亲切熟悉,但在冬天的薄暮时分,尘土污脏的枯枝败叶、锈迹斑斑的洋铁皮搭起来的低矮陋屋,让她顿生衰微破败、萧瑟凄凉之感。敬子不由得往青春年少的弓子身旁靠近。
在三级水泥台阶上,躺着一个头枕包袱、用式样色调老气的和服外套蒙住脑袋睡觉的女人。
“她怎么啦?不冷吗?”弓子害怕地靠近敬子。
“能知冷知热的时候,算是好的。”
敬子避开俊三与美根子最后相会的地方,虽然心头放不下,还是怕走近那块是非之地。
自己究竟到浅草来干什么?敬子只是一心奔向观音堂。穿淡褐色工作服的女导游正领着一群外地人参观游览。
一个脑袋瓜从等身大的法国偶人玩具的后背钻进去的活人广告从她们身边走过。那是卡巴莱夜总会的广告。敬子和弓子看着他,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但没有说话。他不是俊三。虽然看不见脸,但能判断出来。接着,她们又遇见一个男士服装的活人广告,同样把脑袋套在偶人里,表演动作还很地道。
大概是破落艺人吧。敬子想,对了,活人广告也有头目,那可能就有介绍所,他们兴许知道套着马头做活人广告的俊三在什么地方。她边想边走,不知不觉站在了妇女用品杂货店前。
“浅草的装饰品与别处不一样,还是因为唱戏卖艺的人多吧。”
弓子也看着橱窗。各式各样的女性装饰品比以前丰富多彩。
“最近听说连大海和火车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山村妹子,也一到东京就买耳环。”
“……”
“就像用贝壳贴在耳朵上听大海的声音一样,她们大概想坠个耳环听大城市的声光吧。”
观音堂旁边的广场上人山人海。走江湖的杂耍艺人在表演小指头钳弯火筷、劈瓦碎瓶,还卖《掌功指南》,一本一百日元。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水泄不通,但没人买书。
敬子按照小时候的习惯在观音像前抽了签。第四十五“吉”签。
“妈妈,你许的什么愿?”
“生意兴隆、人生幸福。”
“是嘛。”
“弓子你不是也偷偷许愿了吗?”
弓子明亮灵动的眼睛看着敬子,摇摇头说:“我许愿爸爸身体健康,等我安顿下来后,接他回来。”
弓子本来没打算许愿,却情不自禁地许了愿。当水上汽车驶到大川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爸爸太可怜凄惨。弓子感到心碎,真想对着江水大声呼唤“爸爸”。她的朋友有的跟爸爸一起坐飞机旅行,有的为病重的后爸在夜总会当爵士歌手。比起她们来,自己最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凄凉懦弱。当美根子告诉她爸爸还活着时,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怨恨爸爸、思念妈妈。但是,父亲的悲哀忧伤仿佛顺着冬天的江风渗入弓子的心灵。
传法院前区政府的大街上停着小型的雷诺、福特,大型的普利茅斯、雪佛兰等私家车,还有英国造的摩托车。
敬子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但不熟悉的店她不愿意进去。著名的甘薯羊羹老店现在也装修得时髦洋气。敬子从门口走过去又转回来,推开玻璃门。
“天冷,吃点年糕小豆汤吧。”
“行。”弓子用手掌捂着脸颊。
“今天你跟他们说去哪里?”
“我说去妈妈那儿。”
“姑妈知道你时不时到我这儿来吗?”
“嗯。”
敬子早就知道,弓子的姑妈对自己没有好感。她认为敬子对俊三见死不救,又把弓子赶出家门,也许恨透了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只好任其如此。敬子有口难辩,再说信不信是人家的事。最近弓子和敬子见面,姑妈大概心里也不痛快。
“去银座吃饭,然后送你回姑妈家去。”敬子说,“我想见见你姑妈,求她同意你回来。”
弓子摇头,看着敬子。
“不行吗?为什么?”
弓子又面有难色地摇摇头。“不是不行,可是……”
“嗯,是啊,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你既然已经进了她的家门。”敬子略有所思地说,“还是我去跟她谈好。”
“我一个人回去。”
“这样你对姑父姑妈也不好说,我心里也过不去。”
“我很快就要毕业,我跟姑父说过,毕业后打算工作。他已经替我联系了银行和工业公司,二月份就要参加考试。”
“想工作的话,在妈妈的店里帮忙不是一样吗?”
“我想单独工作。”
“你回妈妈家里来吧?又改变主意啦?”
弓子点点头,但温柔的微笑里闪动着犹豫不决的影子。
“在不在妈妈的店里工作由你自己定。”弓子住在敬子家里的时候,就想出去工作。这是她的愿望。大概她过早地感到生活的艰辛,对将来憱憱不安,所以无论如何都想独立生活。敬子也明白她的心事,心想必须放手让她独自闯世界。
“妈妈,我该怎么对待爸爸?”弓子冷不丁冒出一句。
“……”
“要是他真的还活着,不能表示不高兴吧?我刚才在江上就这样想,而且觉得自己也要被拖进水里去……”
<hr/><ol><li>[3]始自日本江户时代,来自三河地区的一种新年走街串户、一边唱颂贺词一边击鼓跳舞的艺人。​</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