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消失的阴影(1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4815 字 2024-02-18

这一天,东京地区一大早就刮大风,到傍晚时分,风速达到十八米,最大风速二十六米。

卡巴莱夜总会“快乐”没有客人,五颜六色的玻璃彩灯在大厅顶上旋转,显得空空洞洞。但到开演时间,伴奏员仍然登上舞台。少女歌手从大门口进来,手紧紧按着外套领口,穿过大厅登上旋梯,走进预备间。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冒风而来。

“好大的风。”她们互相抚按被风吹乱的头发。

“脸好像都被吹裂了。”大家重新涂脂抹粉。

“这天气来了也没事干。”

“我怕大家都不来,店就冷清,结果来了一看,没想到来得还挺齐。要知道在家歇着就好了。”

没有客人,大家就扎在大厅的角落闲聊。

布鲁斯乐曲一起,几个女人站起来互为舞伴跳舞,也有的跟穿白衣服的男侍者跳舞。

五六个大学生模样的客人进来。少女歌手走上舞台唱了一支歌,内容大意是说教堂唯一的一口钟被人偷走了,弄得谁也结不成婚。

年轻的客人们鼓掌欢呼,像有意与外面的大风对抗。

将近九点,老主顾东野带着两个客人到店里来。

“美根子!”男侍者在门口大声呼叫,今晚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东野是美根子转到这家店那天晚上接待过的客人。他外表平平,但似乎很有钱,喜欢慢悠悠地品尝威士忌泡时间。常常一边喝酒一边跟女人们从容不迫地聊天,或者和美根子跳舞,但说不好他是否对这个女人别有用心。他自称还是孑然一身,看来不像勾引女人的瞎话。他已年过四十,显得胆小怯懦、没精打采,女人们对他不是很看得上眼。大家把东野当作美根子的固定客人。东野给美根子买小化妆盒、香水,还小心翼翼地邀请她一起出去小旅行。

这么点好意其他客人也有,美根子并没有动心。但是,她看到东野在这个狂风呼啸的晚上在衣帽间寄存外套,的确从心底感到高兴。

听到侍者叫喊,美根子急忙迎出去,没想到东野带来的客人是他,惊讶得都忘了问候。

原来是现在接替俊三的老同事高尾。

高尾一见美根子,放声大笑。“啊,你在这儿呀?好久不见……”

“请进。好久不见了。”

“依然如旧呀。越来越漂亮了。”

“哪里。”

“你是越来越漂亮,听说岛木还活着,这世界上的怪事实在多。”

东野看美根子和高尾的对话像是老相识,大惑不解,露出畏怯的眼神。美根子觉得可笑,说:“我在高尾先生的公司工作过很长时间。”

“哦,这我明白了。”东野点头。

“二位都喝威士忌吗?”美根子问。东野只喝威士忌。

“我要白苏打水,兑水。”高尾大概在外面已经喝过,脸上微红。东野喝酒从来不上脸。

美根子告诉男侍者送酒来,然后贴近东野,大眼睛含情脉脉,说:“您说明白了。您明白什么了?”

“你怎么连声音都变了。”没等东野回答,高尾先说,“东野君说给我介绍一个好女子,大风天把我给拖来了。”

美根子判断高尾说的基本属实,便对东野嗲声嗲气地卖弄风情。

“没想到这好女子就是你。”

“一见是我,大失所望吧?”美根子开了个小玩笑,她看出来今晚高尾似乎也要讨东野的欢心。

“您说啊,您明白什么了?”美根子轻轻地抚摸东野的臂肘。

“你的风言风语。”

“我的什么风言风语?”

“店里的风言风语。”

“哎哟,风言风语嘛,就是风言风语。信以为真可是薄情郎啊。”

“到底什么风言风语?”高尾好像很感兴趣。

“那就请高尾社长给我澄清事实。”美根子说。

“好。其实啊,男的也好女的也好,谁人背后无人说,没人说反而寂寞。就像你在公司里的时候……”

“好像就是在公司里的风言风语。”美根子说。

“这么说,你这朵花一开,风言风语就跟着扩散开来了。”

“我这朵花没开过。”

“还是花骨朵呀?”

“可不是嘛,不开就要谢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多少含着一些暗示。外面风传美根子在出版社工作的时候,和社长情死未遂,社长为她失恋自杀。

在对陪酒女郎的私事感兴趣的客人里,美根子不知道为什么很有人缘。她神秘的热情里似乎隐藏着忧愁。

美根子认为,东野就是一个试图接近她这样的女人的怪僻客人。他喝酒并不摆阔气,所以陪酒女郎一般也不围着他,但他常常和两三个朋友一起来。

美根子和高尾站起来跳舞,她想谈俊三的事。

“岛木要是能见他女儿一面,还会重新振作起来……可谁都无情无义。”

“恐怕不是无情无义,现在大家连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

美根子觉得高尾在为自己辩解,心里难过。“您是说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考虑别人的事吗?大概聪明人都这样。傻女人把自己的事撇在一边,一心为别人着想。别人好了,自己就感到幸福;别人不好,自己也无所谓。”

“从那以后,公司毫无起色。”高尾终于吐露真言。

“这么大风天,还不知道岛木有没有家栖身?”

“要说家,有各种各样。”

“没什么各种各样的。自己的家就一个,岛木没有这个家。”

“公司又从东野那儿借了一笔钱。”

美根子想,那个时候,公司尽管倒闭,但毕竟还是岛木的。高尾是接替岛木来当家的,现在他既然能养活几个人,也应该能为岛木做点什么。

“东野是我的同乡、中学的晚辈。从我们杂志在橱窗摆设画报以来,一直受到这个同乡的关照……”

东野不仅搞商品橱窗设计,还有一个小工厂制造他设计的部分产品。两年前,妻子去世,留给他一个孩子,现在跟母亲、孩子、女佣一共四口人生活。高尾对他家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连他家里有电冰箱和洗衣机都知道。

“人很老实,接触时间长了,说不定会向你求婚,一定会的。”

美根子也觉得一直朦朦胧胧的东野一下子光辉灿烂起来,不禁心旌摇动,但这样更想念仿佛开启自己人生道路的岛木。

“最后大家断定岛木是神经衰弱。如果得了这么严重的神经衰弱,也是公司的工作造成的吧?”

美根子想谈俊三,高尾想谈东野,两个人谈不到一块儿去。

“高尾先生认认真真地给岛木举行葬礼了吗?”

高尾的酒意完全清醒过来,没兴趣继续跳舞。他对美根子这种死心眼感到厌烦恼火,又觉得这个女人很棘手。

“我从来就没有埋葬岛木的想法。如果那时点名要我即席讲话,也许我会叫喊,‘这不是事实!这不是事实!’如果是现在举行追悼会,我会自己站起来提抗议的。”

“那时候没办法。”

“认为没办法的人就是无情无义。如果自己想念那个人的心死了,那个人也就死了。”

高尾想不到飘溢着迷人的香气、裸露着青白色的肩背和自己跳舞的美根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怪女人。

“你知道岛木现在在哪儿吗?”高尾问。

美根子摇摇头,她真不知道岛木的栖身之处。

“怎么?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那还说什么?”高尾戗了一句。他漫不经心的口气显然在轻巧地推卸自己的责任,并且揶揄美根子,“我以为你现在还和岛木有来往,供着他呢。”

舞曲完了,美根子也没注意,手依然搭在高尾的肩上站着,说:“那好,我一定找到他。我要把大家当作已经死了的岛木,找出来给你们看看。”

“你怎么找?”

“怎么找也要找出来。”

一曲又起,高尾心不在焉地勉强挪动着。“你很有自信嘛。”

“不是自信。”

但是,高尾实际上点出了美根子的要害,那就是爱情和诚意的问题。美根子发现过俊三,却又丢失了。其实不是美根子把他丢失了,而是俊三又躲藏起来,就像以前没能把他抓到手里一样,这次也没能抓到底。前几天,她想敬子和弓子也许会去找俊三,跑到浅草山谷他的藏身处一看,已经踪影俱无。“我都把他带到家里来过,可他依然一声不响地销声匿迹。”美根子犹如被人从悬崖峭壁上推下来似的,孤独地被抛弃在黑夜茫茫的沙漠上。

美根子在山谷向一个认识俊三的人打听,他说:“那位先生为人老实,说话文雅。大概谁摊给他什么活儿干,走了吧。不过,他离不开大川,说不定就在明石町那一带。”

美根子也到筑地明石町的岸边寻找过。河岸上挤满青灰色的冷冻厂,空气里弥漫着运河的污泥浊水味和臭鱼烂虾味。岸边挨靠着一排破烂歪斜的小屋,好像随时都会塌到河里去,还停着几辆小垃圾车。一个穿着毛线衫、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子茫然地看着河流。几个身体结实健壮的姑娘围着来卖鱼骨头的小青年的自行车。

他不会在这样的地方。美根子连去小屋打听的勇气都没有。

“光顾谈岛木的事,酒都凉了。”高尾回到座位上,便不停地喝酒。

东野诧异地看着美根子和高尾。“怎么啦?”

“没什么,谈鬼来着。”

大风渐渐平静下来。十点过后,陆陆续续进来客人。大厅里灯红酒绿、烟雾弥漫、空气浑浊,这才有了夜总会的气氛。伴奏也很卖力。醉意醺醺的高尾反复说了好几遍:“美根子很纯真呀。”

东野跟往常一样,还是和美根子聊天。他把手中的骰子一掷,说:“怎么样?下了班一起去新桥吃点热的。高尾君也去,然后送你回家。”

“咱们掷骰子定。我要输了,就不好让你请吃饭;我要赢了就陪你去。行吗?”美根子最不擅长赌输赢,明明看出对方的弱点,也还是赢不了。她心想自己肯定要输,便从东野手里拿过骰子,熟练潇洒地一甩,五个骰子同时出现一点和六点。

“好厉害!”东野甘拜下风地看着美根子,自己不想掷了。“出了店,往京桥方向不远,我的红色雷诺车在那儿等你。尽量早点来!”他用从未有过的命令式口气说。

美根子叫正在陪高尾聊天的宫子也一起去。

这些陪酒小姐只要不是醉得厉害,到打烊的时候,总是又饿又累。但是,美根子没想到自己还能赌赢,她感觉到俊三的存在。俊三很擅长赌输赢。她对店里的姐妹们和客人从来没提过俊三的事,对那些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也充耳不闻、不予理睬。这也更使她的魅力高深莫测。

今天晚上见到高尾,谈起了俊三。她想起自己在出版社时像一只落水的小猫般凄惨可怜。

俊三失踪的前一天,对她说过:“你要开朗活泼,这样才能时来运转。你记住,自我感觉长得漂亮,你就是美人。”这句话完全改变了美根子的人生道路。她在酒吧间和夜总会学会了抽烟喝酒,陪各种各样的男人跳舞,周旋于他们之中。洋装与和服高档讲究,穿出去也很体面,毫不逊色。只要她愿意,日子也不会穷酸。但她一直住在当年在俊三公司工作时就租借的二楼的小房间里,不想挪窝。她还留着一线希望,有一天俊三会飘然而至。

让东野送回家,万一刚好碰上俊三……美根子还担心这些,但客人用车送陪酒小姐回家是一种规矩,于是她换上和服。

美根子和宫子一出门,就看见一辆鲜红的雷诺小车在等她们。东野坐在司机座上,斜着身子,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她们出来。

这是小型车,只能坐四个人。宫子说一声“对不起”,坐在高尾身旁,美根子只好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坐前面舒服。”东野说。他伸手握变速杆的时候,美根子闪开了膝盖。

车子好容易从银座单行线长龙般的拥挤中摆脱出来,顺着大马路一直往东驶去。

“能不能找个时间陪我到外面好好玩一玩?”今晚东野很积极主动。

“嗯。不过,我有一个弟弟,他白天干活,晚上上夜大。店里休息的时候,要给他洗衣服,有时还要陪他看电影。没时间。”

“把你的弟弟也带上。怎么样?这个星期天……”

“这个星期天……”

美根子不能说这个星期天还要去大川一带寻找俊三。

“高尾君对我介绍了很多你的情况,我觉得很符合我的想法。”

高尾对东野是怎么煽风点火的?美根子想起高尾刚才醉醺醺地反复唠叨“美根子很纯真”这句话。

东野打算去新桥车站前面小巷里的“幸月”小菜馆。他让三个人在路边下了车,然后自己找个地方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