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川村就在旁边。
敬子请昭男坐下,自己坐在他对面。昭男连雨衣都忘了脱。面对仪容俊秀的昭男,敬子心头涌起犹如昨天刚刚相会的亲热温柔的情感。
“您今晚也去看戏,还没去吗?”敬子的口气很温和随便。但那次不愉快的分手并未忘却脑后。
但是,昭男避开敬子的眼睛,烦躁地点燃一支烟,甩过来一句话:“您装聋作哑,这会成什么样子?”
敬子一听,心里发毛。
“我哥哥的做法,您一开始为什么不明确拒绝?”
“您是指弓子的事吗?”敬子犹豫地试探。
“您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郑重其事地见弓子吗?”
敬子极力忍耐克制着。“一开始我以为是您对朝子和弓子采取主动,看来是误会。”
“哥哥死钻牛角尖,您一句话也不说,才促成了这个机会。”
“可是,我……”
“清代替您去。清……”昭男欲言又止,却用自我嘲笑的口吻说,“您是想捉弄我。而且就这么做了,还装聋作哑……”
“为什么我要捉弄您?”敬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发慌。
敬子盘算,清代替自己去,田部就明白他的如意算盘不能如愿以偿,昭男也会心知肚明、知趣而退。看来这一招立竿见影。用昭男的话说,是“捉弄”。
但是,看到昭男像受到奇耻大辱似的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敬子又后悔和恼恨。昭男是对自己处境的尴尬可悲忍无可忍,才中途退场跑来的吗?如果是这样,他的激动不正好证明对弓子有意吗?证明他与敬子分手后仍然对弓子念念不忘吗?也许正因为以前一直对敬子怀着好感,才这样怒气冲冲上门算账来的。敬子更想了解昭男的心了。
但是,川村还在店里,敬子不便坦率直言。
“是中途溜出来的吗?”
“嗯。我编造说还约了个病人。”
“那您还回去吗?”
“回去?”昭男眼光锐利地看着敬子,“别挖苦我!今天我算知道自己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他像克制着一种什么情绪,“我本来打算今晚见到您和弓子以后出去旅行。”
昭男把香烟在雕花玻璃烟灰缸里掐灭后,站起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的背影立在店铺门外的灯光里,然后似乎在叫出租车,举起手往前走去。从马路对过传来出租车拐弯停车的声音。
敬子连说一声“再见”的时间都没有,连送行的机会都没有。她茫然呆坐,把一旁的川村忘得干干净净。
旅行?他说打算去旅行……敬子忽然一心想跟他一起去旅行。但他说“今晚见到您和弓子以后”,这是什么意思?旅行是为了摆脱烦恼吗?
昭男很痛苦。不仅对敬子愤恨,而且对自己厌恶,这实在少有,他难以控制动荡的心灵。现在除了敬子的事,昭男不会有其他的痛苦了。看来他并不因为和敬子分手而心情舒畅。说不定他的痛苦中还缠绕着对敬子的思慕之情。在歌舞伎座见到久违的弓子,然而她跟清在一起,于是昭男如坐针毡,才如此失态,不顾一切地跑到敬子这儿来。因为敬子,自己才失去弓子,也许昭男悔恨交加。总之,他已经失去了平静。
“他表面上来责怪我,其实是向我诉说心中的痛苦。他对我还留下这点温情。”这么一想,敬子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现在除了像母亲或姐姐那样爱护关心年轻的昭男以外,无法从苦恼中自拔。
准备回家的川村从大门探出半个身子。“夫人,您休息吧。星星都出来了。”
敬子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说:“川村,那个人来的事不要对清他们说。”
川村依然看着外面,点点头说:“看看今天的天气就知道今年气候反常,早上还很暖和,现在又冷下来,说是快入春了,还这样。”
“……”
“夫人,您注意着点儿。”川村交代一句,出门回家。
敬子锁门熄灯,上了二楼。一个人索然无味地吃过晚饭,对女佣说:“我上床躺着,不睡觉。你收拾完先休息吧。”然后把布袜子和腰带脱下,和衣躺在床上。清和弓子看完歌舞伎回来会问什么问题?弓子的绝色不仅让清,而且让昭男神魂颠倒、痴迷着魔,敬子实在无能为力。
不大一会儿工夫,听见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敬子正用脚指尖寻找拖鞋的时候,芙美子过去开门。敬子又坐回床上,膝盖以下钻进温暖的毛毯里。
楼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敬子没有下去,感觉到四周的冷清。
“晚安!”是弓子快活的声音,然后她从楼梯跑了上来。
“你们回来啦。”敬子说。
“妈妈,您还没睡啊?我回来了。”
“怎么样?”
“外面很冷。”弓子又冷又累,闪动着明亮的眼睛。
“戏怎么样?好看吗?”敬子试探着。
“好像很有趣,可是看不懂,而且总觉得心神不定。”
“为什么会心神不定?”
“可能因为看不懂吧。”弓子一边说一边转过身让敬子看腰带,“腰带系得别扭吗?”
“你一个人系得还真不错。”
“妈妈你不在,我让芙美子帮着系的。和服和腰带都弄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这样系就可以,前面也让我看看。”
弓子像偶人玩具一样慢慢转动身子,说:“妈妈,你去哪儿了?我还到医院去找寻你。”
“就在隔壁。”
“就在隔壁啊?”弓子看了一眼敬子的头发,没有怀疑。她解开腰带上的细带,又将后背对着敬子,那意思是自己还不太会解腰带,让敬子帮忙。
“朝子呢?”
“姐姐说要排练,最后一场没看先走了。她说今晚住在排练场附近的朋友那儿。”
“真拿她没办法。住一天换一家,太不像话。”敬子半是开玩笑地说,到底掩饰不住心头的不安。
弓子把和服与和服衬衣放在床上。“没有榻榻米的房间,不好叠。”
“穿和服看歌舞伎的人多吗?”
“最近穿和服的人多了,连这样的天气都不少。”
“以后外国人到店里来,你就穿和服当翻译。”
弓子换上法兰绒睡衣,外面罩着长棉袍,到盥洗室去了。敬子下床追上去说:“弓子,是洗澡吧?”
“不洗。洗完澡,身子暖和,睡得太酣。”
“酣睡不是很好吗?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星期一开始就是‘铅周’。”
“铅周是什么意思?”
“就是考试。上床后还想看会儿书,不然没时间。明天下午还要出去。”
“去哪儿?”
“好地方……”
“好地方是哪儿?”
“好地方就是好地方。”弓子笑着重复一遍。那笑容带着些许少女的羞涩,敬子怀疑她会不会和昭男悄悄约会。
“我是弓子你的监督人,你不告诉我去哪儿,就禁止外出。”
“妈妈,还是考试嘛。”
敬子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弓子明天下午参加的是就业考试。其实她觉得不去也可以,但还是想试试自己的水平。再说,如果考试合格,敬子又同意的话,还有出去独立工作的可能。她并没有死心。对敬子说要参加就业考试,她一定不让去,所以神神秘秘地说去一个“好地方”。
弓子在盥洗室洗了脸和手脚出来。敬子看着她擦掉淡口红的嘴唇,说:“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吧?”弓子只是点点头。
“弓子还是不抹口红好看。抹浓口红,嘴唇会变色。”
“是吗?”
“时间长了就变色,同时也跟年龄有关。”
“……”
“清不上来了?”
清回来也不打招呼,敬子觉得有点蹊跷,便下楼转一转检查门是否锁好,然后走到清的房间,看见清坐在桌前。屋里烟气袅袅。清低着头,台灯的灯光映照出他的侧面,从脖颈到肩膀的姿势跟已经去世的父亲一模一样。
“还没睡啊?”
“嗯。”
“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要。我想吃自己去厨房找。”
炉子上放着水壶烧水。
“要咖啡吗?”
“我自己来。”清头也不回。
“记着关煤气开关。”
敬子轻轻地出了他的房间。等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弓子还没睡,被子边上露出课本。敬子想可能是去了歌舞伎座精神兴奋的缘故。
“妈妈,扇雀……”弓子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我的朋友对扇雀崇拜得五体投地。我真不理解那些名角影星狂热崇拜者的心情。”
“是一种向往吧。”
“妈妈也有向往吗?”
“在你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也迷过很多东西。”
弓子继续看了会儿英语书,说:“田部大夫今天晚上好像心情很忧郁,看一会儿就走了。他哥哥笑话他可能失恋了……”
敬子想说他是为你失恋的,但说出口的却是:“田部先生净开这样的玩笑。”
“他还笑得挺开心。”
敬子一下子心口堵得慌。弓子搅得男人如痴如醉、魂不守舍,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简直就是一个小妖精。敬子转过身背对着弓子闭上眼睛,手放在肚子上,这里面还是一个谜。
“看不进去了,我睡觉了。晚安。”弓子熄了灯。
田部说昭男失恋,他在歌舞伎座看见了什么?敬子想从弓子嘴里多探听点情况,却又烦自己这样做。田部看到昭男中途逃走,一定明白自己的如意算盘遇到了困难,也会看出昭男对弓子一往情深。清和朝子又怎么想的呢?其实,敬子最想知道弓子是否意识到了昭男对自己的爱却佯装不知,以及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对昭男的爱。
在朝子的婚礼上,弓子对昭男的表示大胆得旁若无人,她是否自我意识到了呢?今晚让清陪弓子去看戏,这样做也许同时伤了昭男和清两个男人的心。昭男那样大动肝火找上门来,至少说明他对敬子怨艾恼恨。昭男说得有道理,田部请看戏,可以婉拒。实在拒绝不了,自己就硬着头皮去。既然十分珍惜与昭男相爱的那些记忆,就应该无论什么时候都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心灵必须始终真诚。让清代去,这对昭男、弓子和清都缺乏真诚。“难道我对任何人都缺乏真诚吗?”敬子缩起两腿,把膝盖并在一起。
把俊三逼出家门,肯定是因为自己对他缺乏真诚。敬子想起俊三离家时候的情景,不禁悔恨交织。倒是美根子发了疯似的寻找,更让敬子内心惭愧。
弓子出走、与昭男分手,恐怕都可以归咎于自己的爱缺乏真诚。
清也好,朝子也好,小时候都没过上好日子。
难道现在要抛弃自己的一切,把真诚奉献给所爱的昭男和弓子,让他们结合在一起吗?敬子淌下冰冷的泪水。
第二天中午过后,清和弓子一起出门。敬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头掠过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