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活的生活(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5204 字 2024-02-18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工作。

地下室的小酒馆、小餐馆开门前,趁着店里还没人,迅速把活干完就走,不会遇见任何人。

“那个叫老健的人长得很文雅吗?”美根子问。

“不知道。”

“他在哪儿?”

“住在文的棚子里。”

“他的棚子在哪儿?”

“不在这儿,你问别人去。”女人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开始往自己的棚子走。

“他什么时候在棚子里?”

“不知道。现在大概出去了,早上没事睡觉吧。”

一群小孩子叫喊着跑过来,撞在美根子身上。他们用碎木片当手枪,玩西部片游戏。美根子看着木片手枪和孩子们一本正经的表情。

那儿的棚子里有人进进出出,那些棚子不是正经八百的房间,都用什么东西支在路上。

虽然美根子穿着漂亮鲜艳的服装,与这里的环境气氛极不相称,但没有人好奇地关注她,没人理睬她。

美根子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老健住的文的棚子,便皱着猫一样短小的脸庞走去。她从去年夏天开始,一直在怀疑岛木自杀的隅田川上来回找寻;最近听说岛木从浅草跑到筑地,又在拣破烂的棚子集中的河边找了好几趟,所以对这一带的环境比较熟悉。

这儿的河流不是大川的支流。沿着从银座四条街通往歌舞伎座的电车路一直走,就是去大川岸边的胜閧桥,那一带污水沟一样的小河纵横交错,桥下和河岸上散落着拣破烂人的窝棚。

顺着河边从新桥往东银座走不多远,便是昭和大街的桥。桥上排着许多垃圾车,拣破烂的在破纸堆里扒拉着。桥下浮荡着垃圾船。桥的一角堆满垃圾,腐烂的榻榻米搭靠在桥栏杆上。

银座就在附近……美根子第一次看到这些景象时愕然不已。

拣破烂的把昭和大街的桥栏两边作为堆放东西或者分拣垃圾的场所,这已经让美根子不可理解,她还在筑地一座桥上看见一个男人埋头使劲地把旧铁钉等废铁砸扁。在人来人往的桥上,满不在乎地敲打别人扔掉的或者从火灾废墟上拣来的破铜烂铁能过日子吗?用刨花板盖棚子,这样的钉子用得上,可能有人买。

美根子想,岛木舍身的东京底层真有各种各样拣破烂的活神仙啊。

昭和大街汐留车站一侧也是垃圾成山。

美根子的印象里,过了汐先桥,在沿着汐留车站长长水泥墙的河边道路上漫步,可以望见对岸的滨离宫。通往滨离宫的漂亮石桥与危险的老木桥汐先桥并排架在河上,形成鲜明的对照。过汐先桥,道路的右边是汐留车站的长墙,左边的河岸排列着拣破烂的人的棚子,对岸是离宫蓊郁翠绿的树丛、奇异精巧的山石。

棚户区也有两三家废铁站、土建社,但怎么跟对岸的离宫相比呢?

棚户区的尽头是船街。所有的船顶都用木板钉得严实,实际上就是水上浮宅,比岸上的棚子宽敞得多,完全可以住人。一条船有的住两三户人家,还有船上理发馆、小酒馆。一条小河的两岸,一边是离宫,一边是贫民窟,天壤之别。这种景象,并不鲜见。

东京都中央菜市场前面也是一片破旧的小木屋。而且从筑地到小田原町、明石町沿途,河岸和桥下遍地树叶、垃圾,脏乱不堪。从四壁萧然的棚子里可以望见巍然矗立的东京剧场、筑地本愿寺、天主教堂、圣路加医院和美军医院。筑地的高级日餐馆、艺伎馆近在咫尺。银座高楼大厦的屋顶也历历在目,一到晚上,霓虹灯闪烁耀眼。但是,棚子的住户们就像对美根子艳丽的服装视而不见一样,对都市的繁华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棚子前放着运木屑的车子,没有车子的人就用竹笼,没有竹笼的人就用炭包背着搬运。

有的河边排列着写有“筑地共和会”的涂成蓝色的运木屑车,还建有公共厕所,厕所上贴着写有“筑地共和会纪念事业”的纸条。这大概是当地人搞的公益事业,他们属于上层人吧。

这一带还晒着墨鱼干。美根子惊异于在东京还做这种干货。棚子前面大多堆放着木屑和空木箱。因为屋里空间窄小,屋顶上放着七零八碎的东西。为了防止风把顶棚刮跑,还压着大石头。

美根子根据别人说的“没有门,用草席做门”的线索,费了好大劲总算找到文的棚子。

美根子犹犹豫豫地探看屋里。只见木板床上铺着一张旧草席,上面蒙着一块破布,阳光从木头窗户照射在床铺上。用绳子捆着的旧杂志扔在地上。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住在这里的未必就是岛木。她心里一阵作呕。她这样脸贴在木板上,从板缝里偷看谁的住宅呢?美根子像被棚户的主人从后面一把揪住脖颈一样慌忙离开。

如果俊三自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离开东野的车走了好远了,也许他还在等着,以后自己一个人再来慢慢找。

就在美根子匆忙往回走的时候,忽然看见俊三沿着河边走来,她一下子僵住了。

俊三手里拿着白毛巾,好像刚刚洗完澡,脸色和手脚微微发红,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盯着美根子,显得吃惊厌烦的样子。“你还真找到这儿来了。”

美根子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来。你干吗老缠着我?!”俊三口气生硬,但脸上闪动着羞涩的微笑,并没有赶她走的意思。

美根子放心地靠近他的身旁。“我来接您的。”俊三摇头。

“不管您藏在哪儿,我都能找出来。回去吧!”

“回哪儿去?”俊三明亮的眼睛看着美根子,“真不可思议,我怎么还能听懂你的话?”

“您怎么这么说?我每天都在跟您说话。”

“我跟任何人都不再认真地说话,跟我自己都不说话。”

“我来劝您,如果您不愿意回我那儿,就回到您女儿那儿去吧。”

“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她了吗?”

“没有。不过她一定非常担心您,惦念您。”

俊三用毛巾捂住脸,肩膀松懈下来,像在偷偷地哭泣。美根子难过地说:“如果您不能回去,我就到这儿来。”

“你胡说些什么?!”俊三放下毛巾,盯着美根子的眼睛。

啊,就是这样的眼神!美根子知道,以前俊三有时候就用这种流露出心灵弱点的眼神看人。每当她看到这种眼神,就恨自己不能为他排忧解难尽点微力。

“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

“我了解!”美根子在俊三的出版社工作的那几年里,就一直悄悄地爱着他,“总经理,您才不了解我!”

“别再叫我什么总经理了。背了一屁股债,拖着快散架的破车东跑西颠,求爷爷告奶奶,简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美根子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我这号人,已经失去了任何资格,既没有资格给予别人,也没有资格接受别人的给予。连听你说女儿惦念着我,都浑身出冷汗。”

俊三的确手腕上起鸡皮疙瘩,皮肤渗出汗珠。他在心灵深处一直自咎自责把弓子推给敬子、自己销声匿迹的深重罪恶。当他知道自己被人埋葬时,心头反而得到些许安慰,但没有因此一了百了、心安理得。

“我为了断绝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烦恼,已经死过一次了。”

“虽然总经理这么想,但对方并没有断绝。就是真的死了,这种关系也断不了。”

“你就是其中一个吗?”

“我都到这儿来接您了。”

“你也不要再和死鬼打交道了。”俊三转过身,走到用木条交叉成十字钉着的草席门前,然后从上面拔下一根长钉子。这根钉子就是门锁。一拔下钉子,草席门就像大象的耳朵一样耷拉着自己开了。美根子看见门口的地上放着炭炉和烧得黑黢黢的水壶。

“你到我这地方来,就不会时来运转。”俊三背对着美根子说。

“在上野吃烤鸡肉的时候,您对我说过,‘你要开朗活泼,这样才能时来运转’。”

“我这样说过吗?”

“那时,还有第二天在浅草,我都对总经理说过,您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

“不记得了吗?”

“忘了。在这个世界上,真有哪儿也不是的地方。”

“您说的是这儿吗?”

“对。说是这儿,也可能出于我的心情。”

“这样的日子您打算过到什么时候呢?”

“这儿过得快活,这儿是天堂。虽然也要跟人打交道,但关系很简单。”俊三准备进屋。

“您设身处地替女儿想一想……”

“我已经放弃了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

“她起先以为爸爸已经死去,现在又知道爸爸还活着……”

俊三进屋后,关上能看见河流的窗子。棚子立即像盒子一样黑暗下来。他回到门口,穿上旧布袜子,脚套进橡皮带草鞋里。

美根子想到俊三平时衣冠整洁、风度翩翩,如今自甘受罪,担心他是不是神经异常。

“您干什么工作?”

“做着算不上工作的工作,过着算不上生活的生活。”俊三避开美根子的目光。

“能不能歇一天?”

“不行。在这儿,稍微一偷懒,就得饿肚子。而且现在我是替代别人干活,更歇不了。”

“那个叫文的人,真是好人吗?”

“你听谁说的?”俊三惊讶的眼神第一次闪动光芒。

“刚才听附近的一个大娘说,文一回来,您住的棚子、干的活儿都要被收回去。”

“收回去这种说法不太好,应该说还给他。不过,我不想那么远的事。再说文他们出去旅行,还不知道回来不回来呢。要是在哪儿发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他们也许就地住下了。住在这儿的话,他们就靠这间棚子和工作过日子,其实并不是什么命根子。这儿的人都这样……”俊三一边说一边点头,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然后关上棚子的草席门,插上大钉子。

“听得见河水流动的声音吗?”

“河水流动的声音?水流很小,没有声音。风一吹,可以听到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美根子想起俊三躲藏起来的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宿在大川边的旅馆里,枕边荡漾着流水的声音。

“这个棚子盖在东京都的道路上,文回来以前,说不定就被拆掉了。”

“是吗?您不担心吗?”

“担心?”

“啊,别说了……”美根子抓着他使劲摇晃,“您不要再固执了!跟我走!”

“你才不要这样固执。”俊三把黑围巾围在脖子上,明亮的眼睛空虚地注视着美根子。

“您太过分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哪儿也不会有不过分的地方。我既然对别人毫无用处,至少不该再打扰影响别人,人与人的关系越简单的地方对我越合适。”

“我真不明白。也许您深思熟虑过……”

“我没有深思熟虑。”俊三冷冰冰地说,径自走开了,“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有人用车送我到这儿来,我让他回去了。”

俊三疑忌地问:“我的事,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您是我的恩人,像上帝一样……”

“上帝?”

“我一直从心底这么认为。”

俊三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