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两三个心。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他一定会追到这儿来,所以我住到朋友那儿去。他要是来,别告诉他我来过。”
“这怎么行……”
“妈妈,我身无分文,你得帮一把。”朝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哀伤可怜,敬子于心不忍,正要点头的时候,一眼瞧见美根子推门进来。
“妈妈,现在你什么也别说,帮帮我。演出结束之前,个人生活暂时放在一边。”朝子背对大门,以为是风吹的声音,没发现有人进来,还在继续恳求。但是她看见敬子脸色大变,便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美根子,立刻眼冒火花。
美根子身穿和服。“好久没见了。”她的笑容带着神秘感。
刚才川村说的“小林”原来就是美根子啊,川村说是夫妇,敬子就没想到是这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太粗心大意。可是不速之客忽然来临,会不会是俊三出事了?敬子心头像小鹿撞动。
她极力平静地站起来,朝美根子走过去。“刚才没在家,对不起。”
“哪里。是我事先没打招呼,忽然登门来访。其实,关于总经理的事情,我想必须和夫人您谈一谈。”
“谢谢你的关心。”敬子意识到朝子在一旁,谨慎地问,“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您说出事,指的是什么?”美根子带着责问的口气。难道岛木现在的落魄惨状不算出事吗?
“夫人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吧?”
“嗯。”明明知道俊三还活着,却冷酷无情地不闻不问,敬子自觉问心有愧,“你见过他吗?”
“他在筑地。还是跟以前一样生活凄惨,但我觉得心情比在浅草那时候平稳多了。夫人……”美根子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敬子,“总不能让他就那样过吧?我实在看不下去。难道就我一个人为他操心吗?”
“不,那是……”
“我想,夫人或者弓子小姐去接他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
“夫人您是不是对我有误解?”
朝子冷冰冰地喊敬子:“妈妈。”敬子心头哆嗦一下。
“我要来不及了,快一点啊!后天是首场演出,今晚的排练不能迟到。”朝子从容不迫地看着手表走到两人旁边。“这位是谁?”她对一切心知肚明,却故意装傻,歪着头,像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一样。
“你是第一次见吗?以前在爸爸公司里工作的小林小姐。”敬子互相介绍,“这是我的女儿朝子。”
朝子微笑着,美根子便微微低头致意。
朝子用轻蔑的口吻说:“哦,是岛木的那个呀……”
朝子的嘴角浮现出憎恨和嘲讽。敬子最害怕的场面终于出现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朝子钱,让她马上离开。敬子正要进里屋取钱,可是为时已晚,只听朝子说:“你就是他的情妇吧?”接着满不在乎地说,“我想起来了。”
“不是,不是!”美根子竭力摇头否认。
朝子肆无忌惮地继续说:“谁做他的情妇,我们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岛木住在哪儿、干什么,都与我们无关。他跟情妇私奔,没奔成;他想自杀,没死成。所以现在也活不成,不死不活的。弓子是这个家的女儿。他自己把父亲的资格都扔掉了,就莫怪女儿扔掉他。”
“朝子!”
“好狠毒啊!”敬子和美根子同时脱口而出。
“我是绝对不要的。妈妈和弓子心眼儿好,告诉你,我跟他已经情断意绝。”朝子越说火气越大,冲着美根子说:“是谁让你来的?”
“没有谁让我来。”
“是嘛?!这就是情妇呀!自己束手无策了,就想往我们家推。没门儿!”
“您想错了。”
“你才打错了算盘。你这么关心他,自己管好了,既然当情妇就要像个情妇的样子。我们家没工夫管这些闲事。”
“这是闲事吗?”
美根子没想到会撞在朝子的枪口上,被她劈头盖脸地羞辱一番,心中气恼、脸上无光,求救般看着敬子。敬子不知所措。
“朝子,你过来。”
敬子在里屋把钱交给朝子的时候,手指都在颤抖。
朝子一边把钱放进手提包里一边说:“妈妈,别让这种人敲诈。什么玩意儿,还有脸上这儿来!要来让岛木来好了,我这儿有一肚子气正等着他呢!”
“你少说两句!”
“妈妈你要是再跟岛木扯到一块儿去,那就太不像话了。别人说三道四,店铺的名声一落千丈,自己也身败名裂。”
“我不会身败名裂的。”敬子语带规劝地说,“你这样才危险呢。要多替别人想一想……”
“他不是都让你办丧事了吗?他不是偷走你人生的盗贼吗?装死装活的,让你和弓子受了多大的罪!想想看吧!现在倒好,叫什么情妇破烂货回来探听风声,不是太卑鄙了吗?!”
“你是帮倒忙,越帮越复杂。”
“我今天要不在,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呢!”
砰的一声,外面传来使劲关门的声音。美根子走了。
“溜了。跟野猫一样……”朝子幸灾乐祸地扑哧一笑。
朝子狠狠地盯了一眼美根子离去的大门,然后在店里转来转去。
“幸好弓子不在,我在。妈妈,你不感谢我吗?”
“……”
朝子高跟鞋的踱步声在店里清脆地回响着。
“妈妈,这次演出四天,剧名叫《野性的女人》,高柳老师的表演精彩极了,那么长的大段独白,很快就记住了,光这一点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的戏很短,可是角色很合适,扮演一个法国有钱人家的小姐,在姑妈的别墅里打网球、种蔷薇……种蔷薇好像是有闲阶级的闲情逸致。妈妈,你哪一天时间合适?最后一场的票给你留着,行吧?”
敬子头晕脑涨,心乱如麻,听不进朝子随心所欲的唠叨。
“你要几张?田部呢?最近没跟田部联系吗?”
敬子摇头。
“前些日子,我因为别的事给田部大夫打电话。他说可能要去德国。真叫人羡慕。妈妈,你快快成为大富翁,我想去法国。一路旅行,把过去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那该多好!啊,不过……”朝子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不动。
敬子臂肘支在陈列柜上,手掌托着下巴,缩着肩膀一动不动。
“已经晚了,真要迟到了。”朝子整了整袜子,出门而去。
敬子没想到朝子对俊三恨得如此咬牙切齿,觉得害怕。“朝子是准备跟小山分手的。”她比以前更暴躁蛮横、桀骜不驯了。
朝子一顿臭骂把美根子气走了。可是要不要把美根子来过的事告诉弓子呢?要是告诉她,眼见弓子对父亲担心挂念,自己也就不能不管俊三。然而到了这种地步,即使能跟俊三重新生活,也不可能给予他安定的幸福。
爱情已经失去,敬子不敢见俊三,她问心有愧,悲苦难过。弓子也只是同情记忆中的父亲。其实这个父亲不也成了她的生母京子那样的陌生人吗?就像京子把弓子忘得干干净净一样,难道信不过的人都是聪明人吗?
昭男真的要去德国吗?他打算远走高飞,也许就因为碍着弓子吧?敬子眼前清晰地浮现出自己把身心完全奉献给他的年轻的昭男的身影。
但无论是俊三、昭男,还是敬子本身,都如随风消散的影子一样虚幻缥缈。夫妇、情人、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不过一时的结合,脆弱得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难耐的孤独啃噬着敬子的心头,她只是一心盼望弓子带着清回来。
过了一个小时,弓子才回来。
“我回来了。”弓子很快活,“我和哥哥一起看电影《拿破仑情史》,所以回来晚了。”
敬子看就弓子一个人回来,不免失望。弓子的脸上有点脏。
“累了吧?”
“不累。”弓子发现敬子紧绷着脸,心想她又有什么烦恼的事堵在胸间。
“你坐下来。”敬子说,“电影好看吗?”
“马龙·白兰度演拿破仑演得好。”
“清怎么样?”
“挺好的。”
敬子觉得她的回答过于简单,但也不便说最好你们一起回来。“都说什么来着?他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弓子两颊微红,嗫嚅着说,“哥哥没有个回来的借口,比如说妈妈病了……只是打个比方,要是说妈妈生病了,他会立刻回来的。”
敬子感觉弓子已经成了大人,心头宽松下来,想跟她开开玩笑:“说我病了还不如说你病了更有效果。”
弓子忽然站起来,背转过身。“姐姐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
“这里有票。是不是又要叫什么人一起去?”
“就咱们俩去。”
“那票就多余了,把我的朋友叫上行吗?”
“好,行啊。”敬子还是不能提俊三的事。
“妈妈,洗澡了吗?”
“我也没有。”
“头发净是灰尘,脏兮兮的,要洗个头。”
两人熄灯上楼。弓子手绕到背后,也无法把后背开襟的拉链拉下来,便走到敬子身旁,转过身子。
“真不方便。”敬子把拉链拉下去,弓子露出白皙的后背,柔细的汗毛泛着微光。耳后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敬子觉得弓子还是那么幼小,想一起泡在浴盆里,给她搓洗耳边的污垢。
敬子正在宽衣解带的时候,小山打来电话。
“喂……”
“喂,是朝子吗?”
“不是。是我。是小山吗?”
“是妈妈呀?电话里声音很相像。朝子在那边吗?”
“没有。”
“在吧?”
“刚才来了一下,说是有排练,匆匆忙忙走了。”
“怪了。排练场没人啊。”
“她对我说今天要排练到很晚……”
“胡说八道。妈妈跟她串通一气吧……”那声音像是酒后的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