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座(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6874 字 2024-02-18

“……”

“在这儿碰到他们完全是偶然。”朝子坐下来,掏出化妆盒,匆匆忙忙地化妆。

看样子这不是朝子玩弄的把戏,真像忽然有急事一样。

“你说找我有事。什么事?”昭男也心急火燎似的点燃香烟,问朝子。

“以后慢慢再说。过几天我去医院找您。”

“是嘛。”

朝子慌里慌张地把吸管含在嘴里。

“他就是电影制片人,其他人都是搞这一行的。”

弓子惊奇地回头看他们,却发现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弄得很不好意思。

“坂崎好像看上你了。”朝子对弓子耳语,“他说一听我介绍你是我妹妹的时候,大吃一惊。他们有的说你太漂亮太可爱,反而不好上电影,有的不同意这种意见,对你还有争论呢。”

她立刻观察昭男的反应。

“那就这样吧……”坂崎对朝子叮嘱一句就出门走了。

“大夫,今晚要商量电影的安排。我让他们先去,我不去不行。第一次起用我,我又不是明星,不能端架子。您千万别生我的气。”

“噢,哪能呢。”

“弓子,你在这儿替我道歉。”说着,朝子拿起压在烟灰缸下面的账单,又说一句“对不起”,匆忙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弓子也跟着站起来。朝子说:“不行,你留在这儿算是替我赔不是……”接着凑到她的耳边说:“弓子,偶然就是命运,命运就是偶然。”

“……”

“我求你了。”

朝子走了以后,昭男和弓子两人在一起,反而觉得坦然自若。他们好像都想说些什么,不禁相视而笑。

“什么?”昭男说。

“不,您说吧。”

但是,昭男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有点拘谨。“朝子说她和小山离了,是真的吗?”

昭男本来可以一开始就谈些轻松却又让弓子觉得亲切、感同身受的话题,但还是放不开。

“是的。”弓子看着昭男。

“是不是朝子太任性了点?”

“今晚也是,特地把您约出来,自己却走了。”

“不,今晚是因为工作。如果我临时有急诊病人要动手术,什么约会都顾不了。”

“不过,我总觉得姐姐真有能耐。想做什么事,就不顾一切地做下去。妈妈也是这样。”

“妈妈……”昭男欲言又止。敬子和朝子的不同恐怕不仅仅是时代和年龄的差距。

“我就不行。不知道像谁。”

“不,有的地方像妈妈,虽然比不上朝子。”

“要真的像妈妈,我可高兴了。”

“你想做什么?”昭男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那就多了。”

“谁都这样……”

“想做很多事,不是不自量力。我想寻找自己的生活。学校一毕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时间越来越短。”

“时间越来越短?”昭男被逗笑了,“你说的时间是指快要结婚了,当姑娘的日子越来越短吧?”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的感觉。”弓子软弱无力地否定。

弓子似乎还没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但是像她这样出了校门没有就业的姑娘,都有一种人生短促、急躁不安的情绪,等待她们的恐怕只有嫁人这条路。

“我想起来了。”昭男的声音饱含亲切,“以前也听你说过想寻找自己的生活,你得脚气病的时候……”

“对。您说,你本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生活。我问我本身又存在于什么地方?您回答说就在这儿,就是坐在我前面的……”

“没错。”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你没好好听。”

“我好好听了。”弓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那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对您能把真心话掏出来。真可怕。”

“对医生不说真心话,我怎么诊断?”昭男把话题岔开,“我从医院直接奔这儿来,还没吃饭。你也在这儿一起吃点,行吗?”

昭男忽然觉得,弓子两次对他说想寻找自己的幸福,这会不会是她这样的姑娘无意识地用另外一种说法表示自己在寻找爱情呢?

“学校毕业以后,本来想到外面工作,结果还是赖在妈妈身边。”弓子说。

“店里很忙吧?”

“嗯。可是妈妈也不见得幸福。哥哥又不在家……对了,大夫,您还一次没到店里来过吧?”

弓子见昭男变了脸色,赶紧收住。只要一谈到敬子和清,他就明显心神不定。但是弓子觉得她和昭男之间的话题只有这些人。她尽量寻找让昭男高兴的话题。

“听说您要去德国,什么时候动身?”

“你听谁说的?”

“朝子姐姐。”

“没最后定。要走的话,夏天之前。”

“眼看就到夏天了。”弓子简短地说,“坐飞机去吗?”

“最近风行坐飞机。”

“真可怕。”

“怕什么?”

“要是出事多可怕。我……”

“坐船也一样。我看在东京坐电车和出租车更危险。”

弓子默默地盯着昭男,他心里一惊,嘴上却坚持说:“要是怕出事,什么也甭想干。”

“这跟汽车的事故不一样。我怕。”

“你的确在为别人着想,可是,现在全世界的首要人物每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早已不是美国总统乘船、苏联总理坐火车的时代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

昭男为了试探弓子是否想说“您跟别人不一样”,对他格外担心,便故意将她一军:“你要那么害怕,咱们一起坐飞机怎么样?”

“我要一起坐,一点也不怕。”

“嗨,你要这么勇敢,我带你去德国。”

“要是这儿是机场,我现在就跟着您走,不管去哪儿,既不害怕也不后悔。”弓子出语惊人,接着自己乐起来。

“如果发生事故了呢?”

“我无所谓,可是不能让您死。”

“绝对不会出事故的。”

“是的。”弓子梦想着现在两个人共同飞往大洋彼岸。

然而,两个人惊心动魄的对话不过是有口无心的虚语。

“打算到那边待多长时间?”

“一年左右。”

“一年?这么长。”

“一年以后回来,也许见不到了。”弓子说。

“为什么?”

“今天要不是偶然碰见,恐怕您出去之前都没有机会见面吧?”

“今天是偶然的吗?”

“我是偶然的,虽然跟姐姐一起出来,如果不是您早来的话,就见不着了。”

“是吗?”昭男本来怀疑是朝子做的手脚,但他相信弓子说的是事实。他感觉自己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明亮地流动。

“刚才姐姐走的时候对我说,偶然就是命运,命运就是偶然。我一直觉得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偶然见到您的。也许真像姐姐说的那样。”弓子又是惊人之语。

弓子这样说话难道不是“事故”吗?昭男抑制着心中越轨的危险冲动。仿佛这种自我抑制才能把弓子从“事故”中拯救出来。

沉溺于敬子是一起“事故”吗?是第一起“事故”导致不能接近弓子这第二起“事故”吗?这第二起“事故”会使自己一辈子变得残废吗?为了医治这两起“事故”造成的心灵创伤才打算出洋吗?

第二起事故的预防时犹未晚,现在正是机会。昭男使劲盯着弓子。

“一年以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弓子像在倾诉心里话,“这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姐姐结婚,却又正在闹离婚……”

弓子只谈朝子,避而不提父亲和敬子。

昭男没有回答,谈弓子家里的这些事,稍不留心就触痛自己的伤口。触痛自己倒还罢了,可能又会让弓子何等伤心。

“这一年……”昭男回首往事,奇怪得很,只是弓子的事情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弓子送给自己的康乃馨的花色比敬子洁白的肉体更鲜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朝子婚礼上插在新娘子腰间的小小花束。

这未必是因为他对敬子的身体已经司空见惯,而康乃馨正水灵鲜活,也不是因为弓子现在就在眼前。

然而,昭男依然心有顾虑,觉得自己跟敬子分手以后还这样接近弓子,这对敬子实在太过分了。虽说是偶然相遇,但眼前的弓子对他也是痛苦的刺激。

昭男因为弓子父亲的事与敬子偷情苟合,又是因为弓子的父亲与敬子分道扬镳。如果坦然相告,弓子会多么震惊!

弓子不可能知道,她父亲的失踪与假死是怎样地玩弄了昭男的命运。

“接下来的一年呢?”

昭男想到在以后的一年里弓子将会和清定下终身大事,忽然觉得空虚乏力、心灰意懒。

昭男心里想说可以缩短在国外的时间,甚至不去,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一年以后回来的时候,你要是结婚了,怕是见不着你了吧?”

“什么结婚……您才会呢。”

“我?”

弓子腼腆地点点头。

两人简单地吃过饭,然后喝红茶。

“今晚过得很愉快。”昭男说。

“是的。”

“我想说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我只是想在街上散散步,送你回家。”

“我打个电话,要是妈妈还没回来……”

昭男又撞在敬子这堵墙壁上。弓子在昭男付款的账台旁边的红色电话机前打电话,昭男害怕万一敬子在家听见他的声音,赶紧一把抓起找回的零钱避开。

要是敬子在家,弓子是二话不说直奔回家吗?刚才对昭男说了那些惊人之语的弓子立即会变成另一个人。

“妈妈还没回来,而且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弓子走到昭男身旁,“只是哥哥来了三四次电话,会不会有急事找我,刚才又来过电话……”

“……”

“芙美子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不会太晚,九点以前。”

“九点?”昭男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

离九点已不足一个小时。他们信步而行,昭男不由得拐进人影稀少的街道,走过黑暗荒凉的木桥,顺着高楼大厦下面的道路走到内幸町,然后穿过宽阔的马路,往日比谷公园方向走去。

“闻到公园的味道了。”弓子说。

“对,是树叶的味道。”

“好像还有花的味道。”

“还有花的味道吗?”昭男迟钝地反问。

公园边上有一家花店,在宁静的树荫下就这么一家商店。公园里面还有花园,灯光明亮,周围的长椅子上坐着谈情说爱的对对情侣。现在这个时节,当然也有鲜花盛开。

其实弓子不一定是闻到从远远的花园和已经关门的花店飘溢过来的花香,她也许只是有这种感觉。

他们往皇宫护城河方向走去。有的人从后面快步追过,又回头看着穿和服的弓子的绰约风姿。几对幽会的男女从对面走来,女人紧紧挽着男人的胳膊,贴在一起。

昭男和弓子就像一对幽会的男女,但昭男既不能挽着她的手,也不能搂着她的肩膀情话绵绵。

昭男只是感觉到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弓子的存在。

弓子忽然回头一看,说:“哎呀,那儿有那么大的月亮。还是满月呢。”昭男也透过公园的树木看见那一轮月亮,但那月亮显得太大太低。

“那是公会堂的钟。”昭男说。弓子快活地笑起来。

昭男也笑了,愉快地问她:“你说那是月亮?”

“我看走了神。”

“我以后每次走过这儿,都会想起你的月亮。这月亮一动不动,每天晚上老在一个地方,太方便了。”

“您去德国,就不走这儿了。”

“德国也有许多这样的钟楼。”昭男又看着公会堂上的钟。灯光映照的表盘在茂密的嫩叶掩映下有点像月亮。

“来公会堂不知道多少次,看见挂钟月亮可是第一次。”弓子说。

“朝子给我票,我去听音乐会的时候也没注意。”昭男像在回忆,“那个时候,你离家住在外面,让我转告妈妈说‘我是妈妈的孩子’。这回我想让你转告妈妈一句话。”

“什么话?”

“嗯……你只代我向她问好。等我去德国以后再告诉她。”

“那您要把动身的日子告诉我吧?”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是罪人。总不好把罪人的日程告诉别人吧。”

“什么呀?!不是罪人。您要是罪人……您都干了什么坏事?”弓子说着说着惊惧起来,“您不是罪人,您什么罪都没有。”

“就是因为有罪,才跟你分别去外国的嘛。”

“……”

“弓子,好好照顾妈妈。”

他们走到日比谷的交叉路口,交通信号灯一变,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面前流过。

“我要回去了。”弓子忽然说。

“送你到家附近。”

“不用,不用,这儿就行了。还是在挂钟月亮的道路上再见吧。别回头看我,一直往前走。”

“让我这样吗?”

“是的。”

弓子伸出手来,纤细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

“大夫,再见。”

昭男一松手,弓子转身一阵小跑离开。

她像逃跑一样钻进出租车时,从翻动的下摆露出的白皙小腿残留在昭男的眼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