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病路倒(2 / 2)

东京人 川端康成 5238 字 2024-02-18

“算了。”

“后来你们去哪儿了?是不是对妈妈不便说?”

“一起走到日比谷,就分手了。”

“为什么一说到田部大夫,妈妈就神经过敏?刨根问底,问得心都烦了。”

弓子回去以后,该怎么见敬子?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张敬子潦草写着吃佛罗那睡觉的纸条。

弓子在车站与朝子分手后乘电车去涩谷。到了涩谷,在车站百货大楼二楼换乘东横线。

清在站台上等着弓子。弓子一看见他,疾步上前。清两眼发亮。

“听说你昨天打了好几次电话。什么事?”

“我见到爸爸了。”

“我一猜就是。”弓子面色有点紧张。

“爸爸病了,我就作为他的亲属让他住了院。”

“病了?很严重吗?”弓子觉得声音堵塞。

“不。”清拉着弓子的手腕,“反正先出去,去医院要坐公共汽车。”

弓子目光急切焦虑,从清的神色举止中猜测父亲的病情。

“情况怎么样?”

“嗯……”俊三现在跟离家的时候判若两人,像一具活尸。弓子忽然见到这个样子,一定惊骇伤心。

清打算先把俊三的情况告诉弓子,给她垫个底,于是走进车站附近的一家日式茶馆。上午的茶馆还没备齐菜品,只好点了栎树叶糯米点心和日本茶。端来的糯米点心还温热。

四月最后一天的夜晚,清乘上收容流浪汉的卡车,从新桥沿着污浊黑暗的河边驶去,在一处过往行人不易觉察的小公园的石阶上,他发现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俊三。

清开始不知道是俊三,当天晚上收容的流浪汉中只有这个人需要进行医疗保护,清把这个倒在路上的病人送往医院时才认出是俊三。由于在民生局工作的黑川姐姐与在国立医院工作的朋友们的帮助,清以病人亲属的名义为俊三办理了住院手续。

俊三躺在病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张开的嘴唇间露出门牙。

“为了镇住胃痉挛的剧痛,他可能打了麻醉剂。”医生推测说。

“做了胸部透视……”清为了不过分刺激弓子,话头从这儿说起,“医生说以前肺部有点毛病,本人都没察觉出来,后来就好了……其实现在没什么大病,只是身体极度衰弱。苦撑苦熬,终于撑不住了。脑子还不太清醒。所以我没立刻通知你。我每天往医院跑,昨天他才第一次清楚地对我说‘谢谢’,这样我才给你打的电话。”

“谢谢。”弓子对清说。

俊三并没有对清说想见弓子。一回想往事,他就皱眉。清对他谈起敬子和弓子的近况,他就像忍受不了肉体的痛苦一样闭上眼睛,那表情简直令人怀疑是在演戏。

“听说你是以亲属的名义让我住进来的,谢谢。”俊三虽然口头表示感谢,表情似乎在说大可不必这样。

所以,今天出其不意地把弓子带去,让他大吃一惊。清想这可能会起到精神科医生对病人采取的刺激治疗那样的效果。

“就是这种情况,没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只是身体衰弱,加上严重的神经衰弱,所以跟普通人不一样。今天你见他,也必须让他安静。”

弓子用眼神表示同意。

“爸爸见到你,不知道会多高兴。”清也看着弓子。

“哥哥,谢谢你。”

“好,走吧。走路要三十分钟,行吗?”

弓子看着谁也没动的栎树叶糯米点心,说:“把这个带去送给他……”

“对。他说肚子已经好了。”

他们又买了十个糯米点心,弓子让店员一起包上。清在一旁等着,胸间似乎弥漫着对弓子的感情。他觉得现在弓子对待自己跟过去迥然不同。一股亲切眷恋的热流淌过他的心田。

清对这一带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他带着弓子走近路。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拐进两旁净是旧房子的道路,然后斜穿过八幡宫内。过去定然森林茂盛的八幡宫,现已是满院初萌新绿,两个人走在树影下。

“昨天我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跟妈妈说,你出来时她不会问这问那吧。”

“她还在睡觉。”

“睡懒觉呀。”

“说是吃了佛罗那,别叫醒她。”

“弓子,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爸爸的事告诉妈妈。我这样犹豫不决,对不起你……”

“哎呀,是我不好,是爸爸不好。”弓子停下来,“我觉得这样去看爸爸,对不起妈妈。不是觉得,而是净做对不起妈妈的事,爸爸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父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这我知道。”

“快别说了,别说了。”弓子摇晃着肩膀,哀求似的说,“哥哥,你回家吧。我求你了。”

“弓子,你愿意我回去?”清激动得说不下去。

弓子的目光落在脚底下,点了好几次头。

一走到宽阔的马路上,顿时觉得阳光强烈。

“哥哥,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复杂?”弓子的目光依然看着脚下,“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吧?”

“如果同时追求爱情和理想,那比登天还难哟。”

“我变得不诚实了,瞒着妈妈去见爸爸。昨天也是……”弓子欲言又止。

“昨天怎么啦?”

“昨天见到田部大夫的事,也没告诉妈妈。”

清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弓子,憋着气走了六七步。“弓子,你爱上了田部大夫,是不是?”

“爱上了……这怎么会……”

“所以你不能告诉妈妈。弓子,你坦率跟我说,你爱上了田部大夫、喜欢他,是不是?”

弓子轻轻点点头,脸一下子红到耳边。“可是……”

“行了,我无所谓。我就是想离开你,才两次离家住在外面的……算了。朝子结婚那天晚上,你说‘爸爸死后,现在我非常懦弱’,这句话对我震动很大,我始终忘不了。”

“哥哥……”

“你说人与人的关系很复杂。弓子,因为你爱上了田部大夫,人与人的关系才变得复杂起来。”

“不是这样的。是爸爸的事。”

“爸爸的事?就说爸爸的事吧,你也觉得复杂吗?其实,爸爸离开的时候,你要是跟着他一起走,就可能没有现在这么复杂。你也许很顺利地和田部大夫结婚了。”

“不,我是妈妈的孩子。”

“妈妈也好,我也好,净给你苦头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不在妈妈这儿,还不会认识田部大夫呢。”

“田部大夫要去德国。”

“哦,”清思考着,“妈妈把爸爸逼成了流浪汉,又要把田部大夫赶出日本吗?她实在罪孽深重。”

“不对。罪孽深重的是爸爸。他把我扔给妈妈,自己走了,这是他的狡猾,但是这也说明爸爸认为妈妈是个好人。”

“是这样吗?”清看着田野的方向,像是鼓励弓子一样说,“那就是医院。”

医院四周是一片葱绿的树林。一进大门,弓子就心情紧张,脱鞋的时候,一只鞋飞到一旁。清把那只鞋拣回来,连同自己的鞋一起交给存鞋处的人保管。

“对不起。”弓子站立不动。清脚步轻轻地走进走廊。

俊三和敬子同居以后,弓子对父亲产生一种隔阂。若说这是出于对父亲的尊敬,莫如说是对敬子她们的客气久而久之导致而成。她对父亲不能撒娇,对敬子却开始撒娇。俊三一不高兴,跟家里人谁也不说话,敬子一个人提心吊胆。这个时候,弓子还若无其事。她真想劝敬子:“妈妈,别理他……”这不仅因为俊三是她的生父,也因为她从小就熟悉父亲的怪脾气。“爸爸一个人想事情,往往钻牛角尖,一直沉下去,沉到寂寞孤独的最底层。这个时候,最好别理他,让他忧心如焚,让他愁眉苦脸,慢慢地会自己浮上来,恢复常态。他总是这样,妈妈太替他操心,反而不好。”于是,只要俊三闷闷不乐,弓子不是觉得父亲可怜,而是觉得敬子可怜。

父亲和敬子闹别扭以后,弓子更离不开敬子,不是她有意这样做,而是觉得不如此心头不安。她叫着“妈妈、妈妈”的时候,也许心底在呼唤爸爸。

俊三离家出走,弓子觉得被父亲抛弃,失去了依靠,心虚胆怯,也有怨恨。但她听说父亲自杀的消息时,觉得没有比父亲更可怜的人了,眼前漆黑一团,心如死灰。“我以为自己了解父亲,其实毫不了解。”

弓子似乎被推出了人生之轨。父亲承受的痛苦是她这样的少女根本无法估量的。

然而,父亲没有死。

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眼前一片光明。但无法排遣的愤懑和孤寂一直憋到今天。后来听到父亲的凄惨境遇,就谈不上怨恨了,像对长期患病后离婚又再婚,现在自我感觉“幸福”的生母谈不上怨恨一样。

弓子没有余力想象即将见面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心里难受。

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拐了好几个弯。她什么也不想,只是盲目地走着。她一个人恐怕无法顺着原路回去,甚至无法走出医院。

清停住了。“弓子,就是这个房间。你一个人进去好吧?”

弓子吃惊地看着清,眼睛潮湿了。“哥哥……”

“嗯,我在走廊上待一会儿再进去。”清打开房门,身体刚好藏在门后似的退出来。

病房比走廊更明亮。

俊三见房门打开,很自然地坐起来转过头,发现弓子站在门口。

俊三惊喜交集,目不转睛地盯着走上前来的弓子。他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好一点了吗……”弓子抑制着激动的尖细嗓音说。

俊三点点头。弓子不由自主地走到床边,为了使这种场面平静自然,她爽朗地说:“爸爸才是一个迷路的大孩子呢。不知道让弓子多少次担惊受怕。”

但是话没说完,弓子悲从中来,辛酸苦涩一起涌上心头,她声音哽咽,热泪盈眶,泪眼朦胧中只见父亲的头又微微点了一下。

“你傻嘛,爸爸。你傻!你傻!你傻……”一连串事先没想到的话语落下来,弓子手扶着床边,像小孩子一样脑袋撞着父亲的胸怀。

俊三的身体稍稍往后一仰,立刻把自己的胸靠在弓子的头上,她的头不停扭动。孩子感情的暖流一下子灌进俊三长时间空荡冰冷的胸怀。

“爸爸身上有味儿吧?”

“爸爸傻,爸爸好傻嘛……”

俊三连手指头都感觉到温暖,情不自禁地抚摸弓子的脑袋。

“弓子,你剪头发了?”

“别说这个,说点别的……”

“越长越漂亮,都快认不出来了。”

“别说这个,爸爸,说点别的……”

弓子要爸爸说点别的,她需要的是刻骨铭心的爱的语言吗?俊三一时语塞。弓子把全部感情都融化在“爸爸好傻”这句话里,俊三却不能斥责弓子傻。

“弓子……弓子,原谅我。”

“不,不!”弓子抬起头盯着父亲,摇晃他的肩膀,“头发都这么白了。”

弓子用手擦了擦泪水,看着父亲的苍苍白发。“爸爸,你不认弓子这个女儿了吗?难道你忘记还有一个女儿了吗?”

“没忘。”

“爸爸,回去吧。”

“回哪儿去?”俊三反问道,自己都感到惊愕,稍一镇静后说,“无家可归。”

“有。和弓子住在一起。”

“不,弓子是妈妈的孩子。”

“妈妈……”弓子忽然呼唤妈妈。

“是清告诉你这家医院的吧?”

“他带我来的,他说在走廊上等着。”

“叫他进来。”

清一进来就说:“要是你不愿意回妈妈的店里,就暂时和我住在外面,弓子也去……我现在一个人住在朋友家里。”

弓子一听,又趴在床边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