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或者再下一天,没有发生什么可以减轻她惶恐的事。邮件到了两次,没有带来任何相反的消息,包括公开的和私人的在内。没有收到克劳福德小姐的第二封信,可以对第一封信作出解释的第二封信。没有来自曼斯菲尔德的消息,尽管现在已隔了很久,应该可以收到姨母的信了。这是不祥的预兆。她确实几乎已看不到一点希望,一点值得欣慰的迹象了。她情绪消沉,脸色苍白,整天提心吊胆,这是除了普莱斯太太,任何不太冷漠的母亲都能看到的。但是第三天响起了叫她发抖的叩门声,一封信又送到了她手上。它盖着伦敦的邮戳,是埃德蒙寄出的。亲爱的芬妮,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处于可怕的处境。愿上帝保佑你度过你所分担的痛苦!我们来到这儿已两天,但一切都无从下手。他们杳无音信。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最后的打击: 朱利娅的私奔,她与耶茨先生一起去了苏格兰
<sup>[1]。她是在我们到达伦敦前几个小时出走的。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会变得非常可怕。现在这已算不得什么了;然而这是雪上加霜。我的父亲没有给压垮。这是最大的安慰。他还能思考和行动;我便是按照他的要求写这封信,建议你回到家中来。为了我的母亲,他急切盼望你回来。在你收到这信后的早上,我会到朴次茅斯来接你,我希望到时候你已做好回曼斯菲尔德的准备。我的父亲建议你邀请苏珊与你一起来住几个月。这事由你决定,只要你认为合适;我相信你会感到,在这种时候他这么做,是他的仁慈的表现!你想必能公正地理解他的意思,尽管我可能讲得不够清楚。我目前的情形,你应该想象得到。灾难不断地降临到我们身上。我可望搭早班车到达。
你忠实的朋友埃德蒙芬妮从没这么需要安慰。这封信带给她的兴奋是难以比拟的。明天!明天离开朴次茅斯!她觉得她太快活了,在这么多人遭遇不幸的时候,她却这么快活,太不应该了。别人倒霉,她却得到了好处!她怕她会变得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不仁。这么快动身,这么亲切地来接她,这是多么大的安慰,还让她把苏珊带去,这一切构成的幸福感,使她的心热烘烘的不能平静,一时间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远远地离开了她,连她最惦念的那些人的痛苦,她也几乎不能体会了。比较起来,她对朱利娅的私奔感触不大,她有些吃惊,有些震动,但它不能占领她的思想,不能停留在她心中。她强迫自己对它进行思考,承认这是可怕的,悲痛的,免得它溜出她的头脑,让位给激动心灵的欢乐,让位给那个通知带给她的兴奋情绪。
解除悲伤的最好办法便是做事,全心全意地从事一些必要的活动。任何活动,哪怕忧郁的活动也能驱散忧郁,何况她要做的事是必需的。她有这么多事要做,哪怕拉什沃思夫人的骇人事件(现在它已确凿无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左右她了。她没有时间伤心。她得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这必须通知她的父母,让苏珊有所准备,一切都得安排停当。事情接连不断,日子变得太短了。她要传达喜讯,先得扼要交代一下那些倒霉的消息,然而它们丝毫也没有损害这个喜讯,她的父母对苏珊与她一起走,欣然表示了同意;大家对两人的离开普遍表示满意,苏珊本人也欣喜若狂,一切都对她的精神发生了振奋作用。
伯特伦家的苦难在这里是不大能感觉到的。普莱斯太太谈了几分钟她可怜的姐姐,但她想得最多的还是用什么来装苏珊的衣服,因为丽贝卡把所有的匣子都拿走和损坏了。至于苏珊,她最大的心愿现在出乎意外地得到了满足,而那些做了错事的人,或者那些正在伤心的人,也与她个人从未有过接触,她之所以自始至终还能克制自己的欢乐,主要还是出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道德观念。
其实没有什么事真的需要普莱斯太太来解决,也用不到丽贝卡帮忙,一切便已有条不紊地按时完成了,两个女孩子只等明天动身了。甜甜地睡一夜,为她们的旅行做好准备,那是不可能的。她们只能怀着激动的心情,与那位前来接她们的表兄会面,只是一个人完全沉浸在欢乐中,另一个却心乱如麻,悲喜交集。
早上八时,埃德蒙到了。姑娘们在楼上听到了他进屋的声音,芬妮立即下楼。想到马上要与他见面,而他必然十分痛苦,这使她回到了原先的心情中。他离她这么近,正处在忧患中。她走进客厅时,几乎站立不住。屋里只他一个人,他立即迎上前来,她不禁扑在他胸前,他只是讲了句勉强可以听到的话:“我的芬妮,我唯一的妹妹,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她什么也不能说,他也几分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别转了脸,让自己镇静下来;当他重新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抖,他的态度已表现了自我克制、不再提及任何事的决心。“你吃过早饭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出发?苏珊去不去?”他接连不断地一口气提出了这些问题。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尽快动身。考虑到曼斯菲尔德,时间是宝贵的;他自己的心情也使他觉得,只有在行动中才能获得解脱。最后商定,他吩咐马车半小时后在门口等她们。芬妮答应半小时内吃完早饭,做好一切准备。他已吃过,不再在这儿与她们一起用餐。他要在海堤上走走,然后乘车来接她们。他又走了,甚至为离开芬妮感到高兴。
他神色憔悴,显然处在感情的剧烈折磨下,只是他决心克制一切。她知道他必然会这样,但这对她还是可怕的。
马车来了,他随即又走进了屋子,正好可以与全家人一起待几分钟,目睹——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与两个女儿告别时的安详神态,也正好可以免得她们再在餐桌边坐下,原来这顿早餐经过不同寻常的努力,要等马车驶离门口时,才能大功告成,搬上桌子。芬妮在她父亲家中的最后一餐,与她的第一顿饭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的离开和到达受到了同样的盛情款待。
在经过朴次茅斯的栅栏时,欢乐和感激怎么在她心头油然兴起,笑容怎么布满在苏珊的脸上,这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她是朝前坐的,又给帽檐遮住了脸,因此看不到她的笑容。
这看来是一次无言的旅行。埃德蒙深沉的叹息声不时传进芬妮的耳朵。要是他与她单独在一起,他一定会不顾自己的决心,向她倾吐一切;但是苏珊的在场,使他只得隐忍不言,他试图谈些别的事,但这是不能维持多久的。
芬妮望着他,焦虑的神色始终挂在脸上,有时遇到他的眼睛,看到那里露出一点深情的微笑,便觉得十分欣慰。但是第一天的旅程过去,他没有一句话谈到压在他心头的烦恼。第二天早上话多了一些。在他们从牛津动身以前,苏珊站在窗口,津津有味地观看一大家子人怎样离开旅馆;其余两人站在壁炉前面,埃德蒙对芬妮脸上的变化感觉特别深刻,但他不了解她父亲家中艰难的日常生活,因此把这种变化完全归因于最近发生的事件;他拿起她的手,用轻轻的、但富有感情的嗓音说道:“你感到不愉快是不奇怪的……你一定很痛苦。一个人既然爱了你,怎么可以抛弃你呢!但是你的……你的心事与我的相比还是较小的……芬妮,想想我吧!”
这次旅行的第一段路程花去了漫长的一天,到达牛津的时候,大家几乎已筋疲力尽;但是第二天的旅程结束得早多了。进入曼斯菲尔德一带时,离通常的用膳时间还有不少时候;随着逐渐临近这个心爱的地方,两姐妹的心都有些紧张。芬妮开始感到害怕,不知两位姨母和汤姆在经历了这可怕的耻辱之后,与她会面会怎样;苏珊则有些担心,她所了解的美好礼貌,她最近才得知的那儿的行为规则,现在即将要求她付之行动了。教养的好坏,庸俗的旧习惯和文雅的新风尚的不同,马上要呈现在她眼前了。但是她想得最多的还是银刀叉、餐巾和洗手指的杯子。芬妮在这些熟悉的地方看到了二月后乡村的各种变化,但是直到进入庄园以后,她的感受和欢乐才变得特别强烈。从她离开这儿到现在已经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气候也从冬季变成了夏季。她放眼远眺,草坪和园林构成了绿油油的一片;树木虽然还没有全部披上绿叶,却都进入了青翠可爱的状态,向人预示着未来的美景已为期不远,不仅目前令人心旷神怡,也为想象留下了余地。然而她的欢乐只限于她自己。埃德蒙不能与她分享。她望望他,他向后靠着,显得比以前更忧郁了;他紧闭着眼睛,仿佛这个美好的天地使他感到压抑,必须把家乡的可爱景物排除在视线之外。
这使她又变得悲伤了;想起那儿正在忍受的一切,这个空气清新、环境优美的时髦的家,在她眼中也显得满目凄凉了。
屋里那些痛苦的人中,有一个人正在怀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心情,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芬妮刚从神色肃穆的仆人面前走过,伯特伦夫人已从客厅中出来迎接她,步子不再是懒洋洋的;她扑在芬妮肩上说道:“亲爱的芬妮!现在我可以快活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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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时英国的私奔者大多逃往苏格兰,因苏格兰的边境小镇可为一切私奔者办理简单的结婚手续,不需任何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