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枝的手术(1 / 2)

少女开眼 川端康成 9437 字 2024-02-18

举行芝野葬礼的那一天,阿岛在信浓旅店闷闷不乐。

不用说,芝野家那边连一声通知也不给。

可是,阿岛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在翘首以盼。肯定会有许多人对阿岛未到场而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也许会有人打电话来叫的。

阿岛不禁想起了在选举等聚会场合,正室连监督厨房的事都无法胜任,阿岛比正室还正室,那种发号施令的情景。

桌子上有好几篇报上剪下来的文章。

都是有关追悼芝野的报道。

由于他并非资深的现职政党政治家,这些报道的篇幅,在想起辉煌的过去的阿岛看来未免太寒酸,剪下一看尽是些令人寒碜的豆腐块文章。

而且阿岛的内助之功只字不提。

阿岛感到自己的一生也已被葬送于黑暗之中。

即便这一切无可奈何,但作为遗嘱上自夫人下到小女儿,连年龄都写得一清二楚,却漏掉阿岛和初枝的名字。

难道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怪现象也只有默默忍耐?

可一想到芝野活着时,在其政治生涯中自己可称得上最重要的家族成员,阿岛便不感到悲哀了。

“妈妈,您心情不好吧?我们去看戏好吗?”

无法看报的初枝连今天举行父亲的葬礼都不知道。

“好啊。要是初枝想去的话,这种日子看看戏也不错。”

“我想穿穿这身和服。”

初枝从房间的一角抱来一个纸包。

却不晓得那是黑色丧服。

好像要体会一下两件重叠在一起的衣裳重量似的,初枝把它放到膝盖上,开始解开包装纸。

绉绸的手感使她抑止不住少女的快乐,用手指量着袖口的长度。

“这套是妈妈的吧?”

“是的。”

“我的什么花样?”

“花样?花样嘛,对,对,非常漂亮呀!”

“袖子是不是有点短?”

“哦?不会的。”

她大概把它当作颜色鲜艳的春天盛装了。初枝举起丧服的袖子,把它贴在一只胳膊上比划。

阿岛已经无法忍受,她紧握拳头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初枝还在解包装纸上的细绳。

“这是衣带吧?好缎子,哎呀,绣满了刺绣……妈妈,这么多刺绣!”

她笑容满面。

“刺绣我太喜欢了。刺绣的花样,我也能摸出来。”

无疑那是适合年轻姑娘的装饰品,但是初枝却看不见刺绣用的也是黑丝。

“要是去看戏,穿这和服可以吗?”

“这个嘛,不过,去看戏什么的,还是以前那件和服比较合适。”

“是吗?因为那件袖子长?”

“摆到正月再穿吧。”

阿岛盘算在正月之前替她重做一件和服,若用与丧服类似的绉绸,配同样刺绣的衣带,初枝会被蒙混过去的。

“小姐请我看能乐,我都听懂了。”

“哦?初枝是想穿这件和服,才邀妈妈去看戏的吧。”

阿岛哭笑着说。

“你那么想穿就让你穿吧。”

黑色丧服反而使女人更显得冶艳。

让初枝穿上身一看,阿岛大吃一惊。也许是件不分年龄的无色彩和服的缘故,看上去初枝似乎突然年长了二三岁,更像个漂亮的妙龄姑娘。

仿佛个子也长高了似的。没想到胸脯竟已较得如此丰满,阿岛给她系好衣带,又替她拉了拉衣襟。

“初枝的确长大啦。看上去像个大人了,妈妈可不乐意啊。”

“哦?”

初枝呆站着,陶醉在穿着新和服的感觉之中。也许是新衣带等扎得她的身段更显得亭亭玉立,看上去似乎有点装模作样。

“老往下垂,滑溜溜的,是纯白纺绸吗?”

阿岛吓了一跳。还好初枝尚未觉察到是丧服。

她的神情与丧服极不协调,犹如是在穿过新年的盛装。

黑色和服中露出崭新的纯白衣襟,衣襟上面蔷薇色的双颊溢满笑容。

她的头发当然显得更黑亮,甚至连眉毛、睫毛都显得比平常鲜艳。

看到她那张香艳的脸,连阿岛都忽然消失了丧服的感觉,初枝的冶艳不禁令她瞠目惊视。

“与你实在太相配啦!走几步给妈妈看看。”

“好。”

初枝欢欣雀跃般地来回走动。

“叫你们活该!她父亲死了,因此穿上丧服却使这孩子显得如此漂亮,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

阿岛端起肩膀,心里在这样喊叫。

内心感到痛快,如同正以初枝的年轻生命为武器向芝野一家复仇一般。

“有什么好为他们悲伤的!”

阿岛挺起胸脯,抬头望着初枝。兴许是黑色和服更明显地展现出了女人身体的成熟,也许是因为初枝那不同寻常的装束才更加显眼。

阿岛对此也感到惶恐,但心里总觉得不能示弱。

“行啦,坐下吧。”

“嗯。”

初枝摸索着,一把抓到母亲的肩膀就说:

“穿上新和服,马上就精神抖擞,妈妈您不穿穿?”

“嗯。”

两个人就这样闯去参加芝野的葬礼怎么样?

然而,眼前一浮现出芝野的小女儿在灵柩前低垂着扎着绷带的脑袋,阿岛马上就泄气了。

即使并非大不了的伤,阿岛却无法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去面对。

那么,像上次那样让初枝单独去吧。

肯定会有人怜悯她,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火葬场的。

即便初枝单独一人,也要让她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的想法越来越强烈,阿岛心灵的创伤又开始疼痛了。

倘若现在自己在此以死谢罪,让初枝手执遗嘱前往,芝野家的人也许会作出让步,作为为芝野的死而悲伤的孩子之一来接纳初枝的。

“初枝,别去看什么戏了,跟妈一起演戏吧。”

初枝反问:

“演戏?”

“嗯。初枝穿着漂亮和服,不想做点事吗?”

阿岛凄惨地苦笑了一下,但是要演戏的情绪早已消失殆尽。

感到后脊梁骨阵阵发冷。让初枝手执遗嘱去参加芝野的葬礼,这想法未免太狂妄。乘她出门不在家,自己是否真能死掉呢?即使是异常简单地自杀。想到这里,阿岛不禁感到恐惧起来。

宛如窥视自己生命的秘密,在那里只看到一片空旷。

“危险!”

自己生命竟如此脆弱,令她不寒而栗。

难道自己已变得如此不顶用?

并非如此。阿岛想起或糊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或一时心血来潮选择自尽的许多女人。

初枝从后背倚靠自己肩上的身体重量让她觉得惟有这才无比珍贵,她一把紧紧地抓住初枝的手,动作粗野地把她抱上膝头。

“很沉啊,初枝你……”

“要是像妈妈那样发胖,可就麻烦啦。”

“我要是不这么胖的话,怎么能抱得起来初枝?她已经长大了。”

分什么嫡子、私生子,这算什么!

有的可参加父亲的葬礼,有的不能参加,这又算什么!

这只不过是人们人为制造的无聊惯例而已。

盲人也罢,视力正常的人也罢,又有多少差异?

即使她不能看见,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为初枝而存在、与初枝的生命融为一体的。

活着便是一切。

犹如要拥抱那一切似的,阿岛隔着丧服轻轻地拍着初枝那年轻充满朝气而温暖的后背。

“痒痒的,妈妈。”

初枝哧哧地笑着扭动着身体。

就父亲的葬礼的日子而言,那是不严肃的声音。

“初枝,不玩点什么有意思的?”

“模仿演戏?”

“好的。”

她想就模拟烧香吧。

“稍往后退退,坐到那儿。”

阿岛站起身正准备自己也穿上丧服,这时,脑海里又出现妾与私生子身着丧服在葬礼的日子里自尽将会如何的妄想。

阿岛把丧服放在膝头上,朝芝野家的方向垂下头。

于是她又感到胸口闷得慌。好像二十年来同甘共苦的女人的真情还是惟有以死才能体现似的。

“妈妈,干什么呢?”

“啊?”

阿岛转过头去:“初枝不也来鞠个躬?”

“为什么要鞠躬?”

“什么为什么……身穿这和服,显得很娴稚,所以想看看你鞠躬的样子嘛。”

“是这样?”

初枝老老实实地双手触地,微微一笑。

接着抬起头,马上就伸出手去,触摸到了母亲的脸颊。

“啊,妈妈您在流泪吧?”

翌日早晨,阿岛带着初枝去给芝野上坟。

初枝闻到了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的气息。

大概某处正在焚烧堆扫在一起的枯叶,传来了烧火的声音。

初枝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苹果园的家。

“是雾吗?”

“不。清晨大概起烟霭了。有点潮湿。”

阿岛仰视着天空说,“不过,太阳已照到了五重塔的上方。”

初枝也仰起头。好像有五六只鸽子般大小的鸟从寒冷的展空掠过。

她们站在谷中的墓地芝野家的坟前。

芝野搬到东京住以后才迁的坟,因此坟前的石碑还不太旧。

初枝的手一触摸,指尖就被露水沾湿了。

为了避讳见人,阿岛才一大早就出来。

初枝闻到了花香,在花前蹲下身来。

“啊,有这么多,新鲜的花……”

初枝用手摸着摸着,手指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妈妈,爸爸的葬礼是昨天吧?”

“嗯。”

“是吗?”

初枝双手触到石碑台石上说:“葬礼的日子,我们却那样疯闹?”

“并没有疯闹。”

“连葬礼,妈妈都不对我说?”

“不说,你也该知道的。从你父亲去世的那天算起,昨天前后就是葬礼日。”

“我知道。”

“那么,莫非初枝也是明明知道却故意默不作声的?”

初枝明显地发牢骚道:

“我不感到悲伤。”

“这可是在墓前。”

阿岛好像顾忌四周,加以责备:“你爸爸会听见的。”

然而,阿岛好像现在才发觉:太平间发生的事也好,有关父亲的也好,自那以后,初枝只字未提,如此看来,她是为了照顾母亲的心情。

“给你父亲供上香回家吧。”

“好。”

阿岛把香点着递给初枝。

初枝闻了闻,在母亲的帮助下把香插入石筒中。

昨日燃剩下的香被露水打湿已变软。

“回长野后,再也无法来上坟了。”

初枝伸出手又去触摸石碑。

“好啦,初枝。一旦眼睛治好,无论墓还是别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看见的。”

“嗯。”

“多想在你爸活着的时候治好你的眼睛。”

“爸爸他,我已看得很清楚,已可以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记得?”

“记得。他在这里呀。”

初枝双手离开石碑,把手掌按到母亲胸前。

阿岛略感不快,往后退了一步。

初枝张开的手掌湿乎乎的有点脏黑。阿岛慌忙替她擦去在墓石上沾上的脏灰。

“这,是黑色和服吧?是吧,妈妈。”

初枝从自己的肩部往下抚摸到手腕。

“快!”

阿岛从初枝背后给她披上了大衣,慌慌张张的仿佛欲把丧服遮藏起来似的。

“天冷,回去吧!”

“好。长野已经下雪了吧?”

“山上嘛。”

“什么时候回?”

“这个,必须请医生治初枝的眼睛……给小姐挂个电话怎么样?”

从谷中的墓地出来来到上野公园。

从图书馆旁边走到美术馆前面的广场上。听说这里樱花每年都盛开,初枝摸了摸两三棵街树的树干。

“樱花开时再来赏花,到那时初枝也能看见什么东西的话,就太好啦!”

初枝觉得与自己无关似的,用手指在摩挲老树皮。

连与老树皮摩擦的触觉也像是对初枝的安慰。

此处高台仿佛浮在城市杂音的海洋之中,附近听得清晰的却只有车站的铃声。连车站工作人员的叫喊声也乘着晨风带来了哀愁。

“眼前就是上野车站。到高台边沿就会看见火车的出站进站口。”

“是吗?火车的车顶上是积着雪开过来的吗?”

初枝侧耳倾听。

“还未到雪一直不化驶到东京的时候。”

坐在路旁樱花树下的长凳上,宽阔的枯草地上的亮光让人也感到太阳已升高。

从动物园传来的猛兽的咆哮声犹如要把附近的喷水声压住似的。公园里游人稀少。

“这,是黑和服吧。”

初枝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

阿岛沉默不语,她的目光落到了露在大衣袖子外面的丧服上。

“妈妈的也是这样的吧?”

“从这里径直走下去,松饭店就在附近。给你重买一件和服来换这件。”

“行啦,不要。”

初枝拽住阿岛的衣袖,好像缠住不放似的追问:“妈妈,还有事隐瞒吧?”

“隐瞒?”

“就像这和服……穿着这样的和服装欢乐,我认为妈妈太可怜啦。您下是哭了吗?”

“欺骗初枝是我不好,但是……”

“叫外人看起来会觉得可笑的。一想到连妈妈都这样骗我,就感到害怕,就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

“可是,自从来到东京以后,妈妈您变了许多。老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哭是吧?我都一清二楚。”

初枝一反常态,口气生硬,拼命瞪大眼睛搜索天空,而且直冲着太阳。

阿岛朝初枝的同一方向抬头望去,立即感到异常晃眼。

“我对什么爸爸不爸爸毫不在乎,可是……”

“是吗?”

阿岛表示怀疑,注视着初枝的侧面。

阿岛心想,若不是穿着丧服,就在这给礼子挂电话,直接从这里绕道去大学医院。

母亲的眼睛便是女儿的眼睛,一直生活在母亲替她描绘的梦幻世界里,即生活在母爱世界里的初枝,由于此次的丧服等事,好像已渐渐怀疑起母亲来了。

这样一来,仿佛永远在母亲腹中的失明孩子的坚定的爱情也将产生裂痕。

湖面的冰到处都在破裂,惊呆的孤零零的一个盲人站在正中央。无疑在初枝心中萌发了这样的不安。

阿岛焦急万分,也许治好眼睛能看得见东西这正是此时的救星。

一回到旅店阿岛便立刻打了个电话,但是礼子不在家。

“我已经拜托他们,等小姐一回来马上对她说我们想见她,所以兴许她今天晚上就会来的。”

阿岛替初枝解着衣带,心中不免产生几分担忧。

本来约好在太平间等她回话,不料却出了那种事,礼子会不会生气呢?

迄今为止,礼子那边仍杳无音信。这会不会是因为让芝野的孩子受伤的事传到了礼子耳中,令她讨厌了?

“去你的,这种和服丢给收破烂的算啦!”

阿岛自己也脱下和服使劲地扔在一边,望着初枝说:

“连叠它都觉得讨厌!”

“上坟很累人啊。”

换完衣服,阿岛点燃一支香烟抽着,可依然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妈妈出去一下就回来。我不在时如有客人来,请他留言好啦。”

“哦?”

初枝面带愁容。

“不会有什么事的。好像是一个你爸原先手下的人,得知我来到东京,便一定要见一面。他大概很替我们担心。”

“担心什么?”

“你问担心什么,那人大概觉得你父亲去世了,初枝你肯定会陷入困境的。”

初枝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马上会回来的。”

阿岛已站起身,但一想到也许会被初枝怀疑,马上又摆弄摆弄围巾说:

“告诉他初枝并不怎么悲伤,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妈妈出门了,一旦小姐来了怎么办?”

“这个嘛,你只要照小姐说的去做就行啦。”

初枝抓住拉门送母亲出门,屏住呼吸聆听母亲的脚步声。

仅凭此也可知母亲她用心良苦。

已近中午时分,阿岛却出门去把中饭的事丢在脑后。她明知初枝单独一人会有麻烦的,却疏忽了,这可未曾有过。

旅店的女佣不一会儿就送来饭菜,说要来照顾初枝用餐,但初枝一个人不想动筷子。

那以后又过了个把小时,做梦也未想到正春来到房间。

“一个人?”

他把初枝抱起来亲吻。

“无法给你写信,真令人头痛。”

“为什么啊?”

“我说,你不是看不见吗?”

“呀,”初枝把脸贴到正春胸口上说,“对不起,是把失明给忘了。”

“我也是不在初枝身边想初枝时,怎么也不觉得你是盲女。认为自己喜爱的人是盲女,这是很困难的。”

“我倒觉得正春好像也是盲人似的。因为视力正常人的事我不懂嘛。”

“这跟我无法相信初枝是盲女是一个道理。”

“对。”

无论哪句话都在传递深厚的爱情信息。

“刚才我一回到家,就听说从初枝这里给礼子来过电话,告诉妹妹说一回家就想见到她。妹妹回家反正会很晚,所以我就来了。”

“她到哪儿去了?”

“还是为那事。对方是初枝前些天也遇到过的。”

“你不阻止她吗?”

初枝犹如小孩一般感到不可思议。

正春大笑起来:

“说什么去阻止……不过,要是能阻止的话,请初枝你去阻止阻止。”

“好。”

初枝明确表态,当然令正春感到吃惊。

“她可不是一个肯听别人话的妹妹。简直就好像准备反叛社会,非与矢岛伯爵结婚不可。我实在有点难以理解礼子的心情,可是……”

两人的脸颊紧紧相挨。

正春一讲话,其气息就让初枝感到发痒。

“妹妹她好像有事,所以我才天赐良机来到这里。写信不行,打电话嘛会被你妈妈听见,自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来到银座散步,一直走到可看见这家旅店的地方,但是,我无法从这儿的门前走过而感到内疚……”

“哎呀!”

初枝用手掌去触摸正春的脸颊。

“凉手。”

初枝嘟哝了一声,慌忙缩回了手。

“我爸爸去世了。”

“听说了。从礼子那里。”

正春抱住初枝的胳膊不由地放松了。

“我的手触摸过冰冷的爸爸。”

“啊?”

“爸爸好像附在这上面……”

说着,初枝摊开手掌让正春看,接着又说:

“对爸爸我并不悲伤……我开始贪心了。对正春你,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用眼睛看看你。”

“是的。我们约定:一旦你眼睛能看见,最先要看我。”

“好,所以,今天就想拜托小姐她……”

“那么,马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