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2 / 2)

少女开眼 川端康成 9417 字 2024-02-18

说着,将剪刀装进怀镜的套子里,接着又把梳顶髻用的假发和簪子麻利地用纸包了起来。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头发弄成这样,如果回到家,一切都会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样,原本就没想要隐瞒。他在鞭策着自己。

正春想,初枝还处在应该穿水兵服的年纪,不由得头脑中浮现出东京早上电车里的那些女中学生的身影。

话虽如此,但初枝已经发生了这种情况,正春认为一切都应由自己负责,即便是在阿岛面前,也必须堂堂正正地面对她。

初枝只将膝头伸进被炉,拘谨地低着头。

尽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经原谅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温存,但他却难以启齿。

如果不是暴风雪使房间变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给自己穿棉袍……这些辩解的话刚到唇边,而正春却突然闭上眼睛,使劲儿地摇头。

“头疼吗?”

初枝小声问道,那声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儿里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摇着头道歉?”

接着,两人又默然无语了。

初枝感到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冷,每当风声传来,她的心似乎就紧紧地缩成一团。

正春带有几分凄楚地问道:

“你伤心了?”

初枝扬起脸来,惊讶地望着正春。

“你哪儿都不能去了噢,我不会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顺从地点点头,这时一阵大风刮来,套窗几乎要被打破。

“那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到东京结婚呗!”

好像这件事已决定下来似的,初枝低下了头。

“要不要给妈妈挂个电话,让她来接我?”

正春想,她多么像个孩子啊!他无言以对了。

正春又想,天下这么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里去了,阿岛肯定在为她担心。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打个电话。这样,自己也能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梦也未想过,会马上带着初枝从这个旅馆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将会按照正春的想法,什么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说一同去死,她恐怕也会很轻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许可以认为,还不如现在就痛下决心,两人一起逃往东京,那样反而会免遭日后的不幸、对于恋爱来说,机会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正春却一刻也不曾背离过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两人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私奔会使初枝遭到人们的嘲笑,说她是个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两人通奸。这对于初枝来说实在太可怜了,而且同她的为人也极不相称。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东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于教养,把她培养成为一个他理想类型的女人,然后再结婚。而一旦触犯了她的身体,总觉得是自己强迫她成为一枝早开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壮成长,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对于未来家庭的担忧,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阵阵抽缩。

这实在是一个少年的富于憧憬的梦。

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恐怕一生也不会结合。

然而,在归途中先到长野,向阿岛坦白一切,然后再说服父母,让初枝到东京来,这一顺序至今也没有改变。

他认为只要是真心实意,总会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说清楚,不论是谁都会同意的。

若是这样,看来应该更早些来接初枝才对,不用说那是由于钱没有指望的缘故。

他害怕对金钱的担心,将会立即摧毁像初枝这样一个女孩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颇像一个日益没落家庭的儿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爱情的深处,也同样存在着这类家庭血统的弱点。他的梦想也是由此而萌发的。

如果通过电话联系,阿岛来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时机,毫无顾忌地去面对一切。

但是,电话不通。

“说是因为暴风雪,线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着壁龛里的耳机,回过头来说:

“我已经同账房说过了,电话一通就马上接过来。”

“嗯。”

初枝点头说:

“暴风雪有那么厉害?”

“光听这声音你还不清楚么?”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会回不去的,不过你再等等好吗?高原的天气可是瞬息万变的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初枝微笑着,脸色也明朗多了。

“没关系的。”

刚刚镇静下来,初枝感到正春这个人,仿佛已经铭刻在自己心中了。

电话接通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正春由于心中忐忑不安,听不清阿岛的声音。

“声音太小,能不能让初枝听电话?”

初枝微微红着脸站了起来。

“妈妈吗?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初枝一面在电话里说,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温泉来了,一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正春说:

“妈妈吓了一大跳!”

“我见到她,会说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个歉好吗?”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们来取正春的行李。对,想让他住到我们家里。好,我回去。喂喂,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妈妈您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连声音都被刮跑了。

“哎,听见了。这边的雪太大了,我想让妈妈来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对不起妈妈了。我背你也行,我们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内疚。

“没关系,妈妈说她马上就来。……喂喂,您要正春听电话吗?好,现在就换他来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机。

“我是阿岛,您是少爷吗?”

阿岛的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远,而且似乎在颤抖。

“初枝给您添麻烦了。”

“不,实在对不起!”

“初枝就拜托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托您了!”

“是,太对不起了!”

“现在我就过那边去,请……”

电话中断了。

“妈妈说把初枝拜托给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炉里。

拜托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正春总觉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现实的墙壁似的,低下头来。

正在这时,旅馆的掌柜和女招待员送来了晚饭,穿着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装饭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伤脑筋呢。”

正春为了同初枝两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亲要从长野来接她,没有问题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别去了,您会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马上就从长野动身,车到这里时,请你告诉我一声。”

正春向掌柜请求道。

在被炉上的方盘里摆好了饭菜,女招待员向初枝看了一眼说:

“拜托您了!”

正春在独自微笑。

“你笑什么?”

“她说‘拜托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带着几分羞涩侍候正春吃饭。

正春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馆的掌柜一起走进暴风雪中。

阿岛乘坐的汽车说不定是在路上抛锚了,迟迟未到。

潲过来的雪打在身上,正春觉得脖子和后背都很痛。每当狂风刮来,地面上的积雪便被卷走,像在挥舞着一块魔幻的白布。身体似乎也要随之腾空而起,站都站不稳。帽子上也立刻落满了雪。

阿岛如果赶不上这一班车,还需要等一个小时。如果先回旅馆,然后再出来,还有一段坡路,实在太麻烦。

掌柜一再让正春回去。

“在这狂风呼啸的夜晚,把小姐一个人留下,她会感到孤单的。如果电灯再灭了,换做你,你试试看!”

“但是,她妈妈肯定会来的呀!你说,这种天气汽车能通吗?”

“难说呀!一般来说是不会通的。”

“说不定在中途抛锚了,我们再下去一点看看,怎么样?”

“行啊!”

掌柜有些不情愿地说:

“脖子和手都要冻断了,好像去救援遇难者似的。”

“别说些不吉利的话了!”

虽然提着灯笼,但已被雪遮住,只能看到脚下,抬不起头来。

正春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当他突然听到汽车鸣笛时,不由得跑了起来。

汽车轮子上装有链条,像爬行似的转动着。

阿岛还穿着木屐。

“糟糕,忘记带鞋来了。”

掌柜将事先准备的雨衣给阿岛穿上,一面脱着自己的高腰胶靴,一面说:

“请您穿上这个。”

“不必了,这样更好走些。”

说着,阿岛便脱下术屐,只穿着布袜,精力充沛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到了雪地里。

“好久不见了,本该去东京向您道谢,可是……”

见面的寒暄立刻被风刮得无影无踪,阿岛摇摇晃晃的。

树叶落光的枯树像是哭号般地在远处呼啸着。

“请你牢牢地抓住我的肩!”

正春让阿岛靠近自己。

雪打在脸上,阿岛不禁缩起脖子,躲进正春的怀里。

“对,就这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对雪已经习惯了。”

掌柜拿着阿岛的木屐、雨伞和手提箱,跟在后面。他说:

“那台车,怕是回不去了。”

“是吗?原来就说不能开,大家央求着才开出来的。”

“真是太对不起了!”

正春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没什么。如果只是行李,让家里的男佣人来取不就得了,初枝也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

阿岛被正春抱着,痛苦地踏上坡道,突然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是对年轻时光的缅怀。

就是眼前这个正春的父亲,似乎曾在什么地方,也这样地抱住过自己。或许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浮现在眼前的这一景象显得格外鲜明。

正春仍在衷心地深深谢罪,他为了让自己的心情,能通过阿岛丰腴的肩膀,沁入她的心中,他亲切地抚慰着阿岛向前走去。走着走着,觉得阿岛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同初枝所犯下的过失,她也会原谅的。这样想着,连滴水成冰的寒冷也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到了旅馆后,首要的是先到温泉里暖一下身子。阿岛邀初枝一起去洗。

“我,我不洗了。”

初枝摇着头说,脸也红了。阿岛心里直接感受到一种冲击。

十一

“是么?”

阿岛的腿缩成一团,面向另一边坐着。

但是眼前漆黑,感到头晕目眩。

正春正在房间的角落里脱衣服,连内衣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怎么了?跟妈妈一起去吧!”

“嗯。”

初枝抬头望着正春,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缕类似成熟女人的神情。

阿岛似乎不想面对他们两人,便迅速拿出肥皂,说道:

“一会儿再向您问候,我先去暖和一下。您瞧,这副怪样子……”

她轻松地笑了,肩膀颤抖着走出房去。

尽管她一不留神摇了头,但为什么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去洗澡,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看着妈妈出去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你应该和妈妈一起去的,可是……”

说着,正春站到她旁边,初枝用肩膀一甩,哭起来了。

“这可是奇怪了!”

“妈妈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知道了更好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还要向妈妈提出请求哪!”

正春坚定地说,但他刚刚见到的初枝那强烈的羞涩,反倒是一种成熟女人的神色,他像要逃离似的。

“我去暖暖身子。”

“别去,你过来!”

初枝用急促的声音喊住了他。

“你看!我都冻僵了,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

“好的,对不起,你去吧!”

洗澡间里静得很,只能听到刮风的声音,阿岛在哪里?

“妈妈,妈妈!”

正春喊道。

隔着一堵木板墙,从女浴室传来了应答声。

阿岛正在澡塘里闭起眼睛沉思着。

不知不觉眼睫毛湿润了,一听到正春的声音,急忙将热毛巾蒙在脸上。

她对在隔壁澡塘里的正春,产生了一种肉体的憎恶。

“我先出去了!”.

正春匆匆地上来走了。

留给阿岛的是无可言状的寂寞。

将如何处理初枝这无法挽回的过失,她虽然感到痛心,但不知不觉首先出现的却是来自她那从艺妓到为人妾,直到做饭馆女老板这番经历的决心。而且,她至今仍然认为初枝是一个残疾孩子。

阿岛明白正春所说的话,而且,她对于两个年轻人爱情的前途也看得很透彻。

从澡塘里一出来,阿岛的晚饭也已经准备好了。

“哎哟!就我一个人?初枝吃过了吗?”

“嗯。”

“不再吃一点?”

“是啊,吃点吧!”

阿岛递过筷子去时,她却摇头说:

“等妈妈吃完了我再吃。”

阿岛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扒拉了一碗茶泡饭。

接过妈妈手中的碗,初枝不好意思地也吃了茶泡饭。

阿岛心想,刚才她同正春两人在一起时,可能什么也未能吃下,不由得可怜起初枝来。

十二

阿岛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对正春,还是对初枝,她都不想使用粗暴的语言。如果有可能,她想带着初枝悄悄离开这里,躲到一个地方去。

“瞧你那样子,头上全是油,不过,若是现在洗了,怕是要感冒的。”

好像与己无关似的说。

正春郑重其事地开口说话了。

“实际上,有件事想求您,”

“是。”

“这件事不论怎样,都希望您能答应。”

初枝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地低下了头。

“如果您一定不同意,那我们就走投无路了。”

“哎哟,瞧您说的……”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我想娶初枝。”

阿岛稍稍沉默一会儿,便弯下腰来鞠躬。

“谢谢您!”

“那您同意了?”

“有一次您也曾经这样说过,好像是在大学里的水池边上。”

“是的。”

“记得那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种种心情都同您谈过了。”

“可是,那只不过是一些委婉的客套话,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

“是吗?我可是心里流着泪同您谈的啊!”

“哭也好,笑也好,我只希望您把自己摆在初枝这个年纪来考虑这个问题。”

“是的,那当然,我在一心为初枝的幸福着想。”

“那您还……”

正春再也说不下去了。

“请您原谅我。现在跟那时,情况已经不同了。”

阿岛在被炉下不禁握紧了拳头。

但是,她又想尽可能地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来:

“啊!也没有什么不同,情况还是一样的。”

正春好像挨了冰冷的一鞭子似的。

“只要让这孩子多伤心一点,事情也就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用那种卑躬屈节的想法让事情结束,我讨厌。”

正春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反过来责备阿岛。

“女孩子越是遭到不幸,事后越会怀念对方,她决不会怨恨您。”

“请不要侮辱她!那也许是您的经验,但请您让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初枝突然伏在被炉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在这个孩子面前,请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阿岛恬静地抚摸着初枝的头,说:

“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羞愧。今晚就哄着她,让她静静地睡吧!你看好吗?”

“对不起。”

正春也诚挚地道歉了。

“可是,您即便不同意,我也要娶初枝。只有这一点,要当着您的面说清楚。”

然后,他好像从下面看了初枝一眼。

“怎么样,初枝?希望你也听好,对吗?初枝也是这个意思吧?”

初枝连连点头。

阿岛带着初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去了。

十三

只有枕边的一个类似小型纸罩座灯的小灯,初枝睁着大眼睛,不时听到雪从树枝落下的声音。

“妈妈!您不生气吗?”

“啊,我倒是想生气。”

“那您就生气吧!”

“初枝啊,我真想把你杀了!”

“好啊,您就杀吧!”

“行吗?”

“行啊!”

连初枝那似乎越想越苦恼的声音,都使阿岛大动肝火。

“别说了,厚脸皮的东西!”

初枝握住被头,蒙上了脸。

一阵狂怒,使阿岛周身瑟瑟发抖,仿佛想要把这样一个女孩彻底碾碎似的。

然而,平静的怜悯之情又像一缕清泉流过她的心里。

“我没有生气呀!反正今晚就这样吧,快睡吧!”

“我不!”

“初枝也太窝囊了!”

“妈妈不睡,我也睡不着呀!”

“你说什么呀。你可记得有过那么一次你比我晚睡的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仔细想想看,你认为能同他结婚吗?”

初枝背过脸,半晌不做声。

“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小声嘟哝着。

“你那样含糊其词的,怎么办呢?”

“不是含糊其词啊,是因为妈妈说不同意嘛!”

初枝转过身来,凝视着阿岛说:

“结婚什么的,不结也成啊!”

“你是说如果妈妈不同意,你就想逃到东京去吧!可……”

“没有的话。妈妈不会不同意的!”

“不要自说自话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呀!”

“正春的妈妈人也很不错,那次观赏能乐时,曾经见过面。”

“我也没说她是坏人呀!”

“小姐待我也很好,只是不知他父亲怎么样。”

“别说得那么简单,傻瓜!”

阿岛猛砍一刀似的说。

“您狠狠地骂我吧!”

初枝把脸紧贴在枕头上。

这个房间在正房里面的走廊尽头,但还住着些前来滑雪的客人,打麻将牌的声音依然可闻。

“只要是男人和女人,谁跟谁都可以结婚的。”

阿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希望初枝也能这样想才好。”

“我不那样想。”

“你要这样想,把一切都交给妈妈。正春还是个学生,如果再做出什么轻率的事来,就会身败名裂的呀!”

初枝点点头,乖乖地睡了。脸上显出未曾有过的疲倦。

阿岛仿佛像自己失去了贞操似的痛心。同正春父亲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依然历历在目,这使她难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是一个耀眼的雪后晴天。

在正春的房间里吃早饭,白雪反射的阳光暖洋洋的。三个人都觉得昨天晚上似乎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