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叶凋零(1 / 2)

少女开眼 川端康成 8825 字 2024-02-18

有人说,户隐升麻①已经开花,并采了回来。

①户隐升麻,长野县北部的户隐山上野生的一种草,开花。

长野师范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图案,是带来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带还都埋在积雪中,在隐约出现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开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个,用手一摸,它们便会向内侧倒下,是一种具有感觉机能的雄蕊。

因为它是喜阴植物,所以总是生长在榆树和掬树等茂密不透光的树阴下,一旦受到强光照射,一天便会蔫的。

在长野的附近,户隐山和黑姬山都有这种花,是天然纪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它那笔直的茎,背面那白色的叶,以及雄蕊的感觉运动等,一面想着,和眼睛复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温室里的花相比,还是这山里的花显得更加谦和、优雅和高洁。

城山公园的樱花尚未凋谢,安茂里的杏花又盛开了。

山风吹拂嫩叶,小鸟高声婉转啼鸣。

初枝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春天,仿佛在她的心中茁壮地萌发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对的镜子上,也充满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丽终于属于自己了。

眼睛看不见时,只有母亲是将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惟一途径,而现在春天的大自然变得如同母亲一般。

本来她一直在非常狭窄的门道里走,可是现在却突然面对着没有门的广阔天地,这使她理解母亲内心世界的直感反而变得迟钝了。

由于赏花季节的来临,阿岛在店里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经能自己给正春写信,有时出去寄信,顺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庙的香客们,然后回家。

“昨天不是有鸽子飞到我们家的屋顶上了么,今天我在山门前遇见那只鸽子了。”

“有那么多鸽子,能认出是哪一只吗?”

“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

阿岛心想,这孩子又说起像失明时的话来。

“什么时候去东京啊?”

“如果天气好,后天早上去。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阿岛阴沉着脸。

因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来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据说作为让正春和初枝结婚的交换条件,礼子将被迫同矢岛伯爵结婚。问阿岛是否同意。

“愚蠢透顶!”

阿岛大吃一惊,仿佛冻僵了似的。

“如果是这样,礼子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岛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初枝是妹妹,无论如何礼子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阿岛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对礼子父亲的憎恶。

可是,阿岛事后回想起来,在大川端见面时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对正春也怀着殊死的爱心,子爵也是个孤独的人。

这样一个人寄托于儿子的希望,真是忘我与执着交织在一起,这种感情,悲惨更甚于美好。在这一点上,无疑同阿岛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说如果礼子同伯爵结婚,就可以承认正春和初枝的关系,阿岛不相信这话真的是子爵说的。

她对有田的来信表示怀疑。

尽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岛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着,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有田是在爱着礼子。

这是阿岛极不应有的疏忽。

“你对有田先生怎样看?”

阿岛对初枝说。

“有田先生?”

初枝仿佛在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如果去了东京,见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说‘你变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变了吗?”

“嗯。”

初枝点点头。

“不,没有那种事,你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么。”

阿岛在驳斥她。

“我是在问你关于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么说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学医院的太平间里晕倒,被抱出去时,闻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体味。

“我讨厌有田先生。”

“是吗?如果小姐结婚的话,他和矢岛先生哪一个更合适?”

“那当然是有田先生了!那个人虽然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变得仿佛像一个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经说过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么?连小姐都信任他。尽管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别人。”

“是这样的。不过他倒不太像是个能被年轻女孩喜欢上的人啊。”

“哎哟,为什么?难道孩子们不就是喜欢那样的人吗?他可是一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掉的人啊!”

“啊?”

阿岛重新看着初枝,说道:

“小姐如果那样说,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吗?”

初枝紧闭着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那你不是对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错吗?”

“正春不同意。妈妈也是知道的,却……”

“是这样的。”

阿岛笑着,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说: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说定,把初枝送给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问似的点点头。

“后天到东京去,就让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里吗?”

“那倒不一定,但是总不会马上就同正春举行婚礼吧。”

初枝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岛望着初枝那飘动着的衣服下摆和那双白皙的脚,一边用簪子胡乱地搔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到梳头店去了。

当晚霞染红信浓上空的时候,矢岛伯爵的汽车出人意料地开到了花月饭馆的门前。

由于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猎归途中来过花月,所以女佣们都认识他,连忙跑到初枝房间来。

“妈妈呢?”

初枝脸色苍白。

“还没回来。你快点出去迎接吧,好吗?”

“我不。”

初枝迟迟不愿出去,这当儿,伯爵已经被让进里头的厢房里了。

花月饭馆地处市内,院子并不太大,却勉强地修建了厢房,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遗迹。

由于必须踩着踏脚石才能过去,所以现在也很少请客人住了。厢房共两栋,每栋都有一间八铺席和一间三铺席的房间,两栋间隔只有两间①,它们掩映在庭院的树阴中,似乎洋溢着略微湿润的泥土和嫩叶的芳香。

①长度单位,每间约为1.818米。

当伯爵一走过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开了二楼的纸拉门。她的手在颤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狭窄走廊上,一面脱鞋,一面隔着石榴树枝,抬头望着初枝的房间。

初枝仿佛弯下腰来向着伯爵行礼。

树木大抵上都已是满枝嫩叶,只有石榴老树才刚刚萌发出红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着二楼的白色纸拉门。

“是的。”

女佣也抬头望着。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时更漂亮了。”

“是,因为后来她的眼睛复明了。”

“嗯。手术之后不久我曾见到过。上次打猎回去,顺便去了医院。”

“是吗?”

女佣整理好鞋子,刚要出去时,又说:

“现在我马上就告诉她,她从未见过客人,所以……”

接着,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老板娘也快回来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个人给您叫来?”

“不要艺妓。”

伯爵不高兴地说。

女佣来到初枝的房间,催她出去应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来,靠着墙缩成一团地坐着。

“他干什么来了?”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像只是来玩的,是不是找老板娘有事。不知为什么好像在生气,挺吓人的。”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

“可是,和上次来时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理由从东京赶到这里来发脾气吧!”

女佣似乎很吃惊地说:

“我们的饭馆能维持这种局面,全亏了人家,你是不是该出去见一下。”

她窥视着初枝。

“用不着打扮,换双袜子吧。”

说着,打开了衣柜的小抽屉。

“我不去。等妈妈回来再说吧。不行吗?”

初枝紧张得似乎连Rx房都变僵硬了,但这种不安,女佣是不会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佣。

“好的,我现在去取火盆。”

院子里的电灯亮了,房间里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着胡茬,靠在桌边。

“太黑了。”

“是,真对不起。”

说着,女佣打开电灯,初枝坐在门坎边低头行礼。

“欢迎您!”

“啊,好久不见了。”

伯爵那双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已经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话虽说有些生硬,但声音却是柔和的。

“在医院里见到你时,看什么东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佣边给火盆加木炭,边说:

“您换衣服吧!”

说着,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样子,像是有所顾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来。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说话。

他暗中观察着初枝那在胆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涩的神情。

伯爵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冷冷的嘲讽的阴影。

“听说你要和正春结婚?”

初枝猛地扬起脸来凝视着伯爵。

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孩子一心要倾诉什么似的纯真。

“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那样一来,也许我会成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也反对我的亲事,是吗?”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说。

“你对礼子这人的脾气什么的摸准了吗?”

初枝一时不知所措。

“不,一点都不了解。”

“是么。那是个坏女人。连你不也被当作玩具了吗?”

初枝像想起来似的说: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嗯?”

伯爵这时才快活地莞尔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结婚,为了她,你才这么说的。但我却觉得你是为了我说的,你真是有意思。”

“请不要说小姐的坏话。”

“当然,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武士的修养。”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杀气。

然而,现在似乎还有一种温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着,所以,初枝总觉得恶魔般的恐怖阵阵袭来。

“她对你那么热情,总让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骗她自己。”

初枝低着头。

“她认为自己的哥哥应该同你结婚,这事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你听你妈妈说了吗?”

“没有。”

“她呀,说什么如果不让正春和你结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么?”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出戏呀!”

伯爵似乎在讥讽似的笑着。

初枝一阵头晕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这番奇谈怪论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个梦幻般的人啊,你呀!”

“你以为那样一个自强自爱的人,能够为了他人去嫁人吗?”

伯爵颇有几分厌恶地说。

伯爵觉得,自己一旦认真地说出如此庸俗的话,就说明自己的高傲与自尊已经丧失殆尽,暴露出企图忘却礼子幻影的可悲的软弱,他感到无比气愤。

然而,初枝却一点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惊,心想礼子究竟是怎么了。

伯爵仿佛不可思议地看着初枝,说道:

“你认为你和正春君,真能够那么轻易地结婚吗?”

“不。”

由于初枝的回答太没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扫兴。

“真能想得开呀!”

他小声嘟囔着。

“和你这样在一起,觉得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比信州更远……”

初枝听到他说自己想得开,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体也好像在隐隐作痛。

“说起远方,我曾去过南洋和非洲,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只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视线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长的腿上,说:

“我如果和礼子结婚,想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说这就是悲剧的证明。

初枝忽然回过头,仰望庭院树木上面的天空,发现已是薄暮时分。

“我去喊妈妈。”

这时,女佣送酒来了。

“妈妈呢?”

“啊,梳完头,好像又到别处去了,不过也该回来了。”

初枝趁女佣斟酒的机会,想要站起来,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对女佣毫不理睬,索然无味地喝着。

“初枝,你出来一下。”

一个小女佣来接她。

阿岛心神不定地整理着腰带:

“真够浑的,你怎么能出去呢?”

“嗯。”

“他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一时间,初枝无法回答。

“算了,不论你听到什么,他说的话你都不能相信,那是个野蛮人。”

阿岛面色苍白地走出去了,当她从院子走过时,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紧腰带。

“欢迎光临!”

阿岛和蔼可亲地莞尔而笑。

“啊,上次我们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岛向女佣使个眼色,看着她出去之后才说:

“那次实在是对不起了。”

说着,拿起酒瓶。

“请喝一杯!”

“饭馆生意怎么样?”

“啊,托您的福。”

阿岛虽然通达世故,但她内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尽管她力图掩饰自己戒备的神色,但她完全无法理解矢岛伯爵这个人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

“只是您自己吗?”

“嗯。”

女佣送来了饭菜。

“鱼是从哪儿进的?”

“从东京和新泻两地进的,没有什么能合您口味的东西……”

“这个呢?”

“那是-树芽。”

“这里高新泻很近吧。”

“啊,不算远。”

“到新泻去玩玩吧,明天怎么样?”

“明天吗?好啊!”

阿岛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带去吧。”

“啊?”

阿岛若无其事地笑着。

“您说初枝吗?带个稍微机灵点儿的人去不好吗?”

“你又提出条件来就不好办了,说什么那是一个当着母亲的面也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跟小姐说的吗?怎么会呢?”

“机灵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发泄积怨似的说。

“上次你那样气势汹汹,可现在你还是坚决反对吗?”

阿岛心想,伯爵是否是为了缓和自己的反对态度到长野来的。于是,她试探地说:

“可我是无能为力的。”

“谁说没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闹得天翻地覆么?”

“为什么?”

“你也该适可而止,同她断绝关系吧,你看怎么样?”

“我和小姐的关系,在二十年前已经断绝了。也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可是,事到如今,为了你女儿的婚事,不是还在利用她吗?”

阿岛的心受到冲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来有田信中的话也许是真的。

“把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你看怎样?”

“是。”

这样说来,伯爵是不是圆城寺家为了埋葬正春和初枝的爱情派来的呢?

“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况了,哪里有那种水呢?”

阿岛信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她像是在支撑着即将倾倒下来的大厦。

“大家都在误解我,把我当成坏人……您是说让我将一切都在溺死我两个女儿的水中付诸东流吗?”

“正因为你揪住她们不放,所以她们无法游动,只要你能松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阿岛仰起表情痛苦的脸。

“希望您能说清楚些。”

“慢慢谈吧。哪个温泉最近?”

“户仓、上山田,还有汤田中和涩。”

“今晚就住在那里,你也来吧。”

阿岛虽然感到奇怪,但并未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