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与生
大家都告诫我不要谈本书最后一部分的内容,他们说:“普通的读者不想要神学,给他讲点浅显易懂的、实际的宗教。”我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我认为普通的读者不是这样的傻瓜。神学指的是“关于上帝的科学”,我想,凡愿意思考上帝的人都希望尽可能获得对他最清楚、最正确的认识。你们不是孩子,为什么要把你们当作孩子看待?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很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对神学感到厌恶。我记得有一次对英国皇家空军发表演讲,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军官站起来说:“你讲的那一套于我无益。告诉你,我也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我知道有上帝,夜晚我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沙漠时曾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体验到那种巨大的神秘。所以,我不相信你那一套有关上帝的圆滑的教条和套话,凡曾与真实事物相遇的人,都会觉得你那一套太琐碎、太迂腐、太虚幻。”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很赞同他的观点。我想他在沙漠中可能真实地经历到了上帝,当他从那种经历转向基督教信条时,我认为他确实是从一个真实的事物转向了一个不那么真实的事物。同样,一个曾在海滩眺望大西洋的人,当他转而去看大西洋的地图时,他也是从一个真实的事物转向一个不那么真实的事物,从真正的海浪转向一小张彩色的纸。这里的关键是,地图虽然确实只是一张彩色的纸,但你要记住两点:首先,它是以成千上万曾在真正的大西洋上航行之人的发现为基础绘制而成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背后蕴藏着群体的经验,这些经验和你从海滩眺望大西洋一样真实。唯一不同的是,你的经验只是个人的一瞥,而地图却是各种各样经验的汇集。其次,无论你去哪里,地图都必不可少。如果你只满足于在沙滩漫步,眺望大海比看地图要有趣得多,但是,如果你想到达美国,地图会比沙滩漫步更有用处。
神学就像地图。单纯地学习、思考基督教教义,停留于此,是不及那位朋友在沙漠中的经验真实、激动人心,教义不是上帝,只是一种地图。但那张地图以成千上万确实与上帝神交之人的经验为基础,与这些经验相比,你我独自可能感受到的激动和虔诚就显得非常地零碎、幼稚。此外,如果你想进一步深入,就必须使用这张地图。那位老兵在沙漠中的经历也许是真实的,确实激动人心,但是不能产生任何结果、得出任何结论、提炼出任何东西。实际上,在自然中感受上帝这类的含糊的宗教信仰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原因即在此。像从海滩上眺望海浪一样,它给人带来的只是激动,没有任何行动。但是,那样研究大西洋,你永远不会到达纽芬兰,只从花朵或音乐中感受上帝的存在,你无法获得永生。只看地图不去航行,你哪里也去不了,而航行不带地图也很不安全。
换句话说,神学很实际,尤其在今天这个时代。过去,接受教育的人少,讨论也少,一个人对上帝有一点简单的认识可能就够了。但是今天不同,人人都读书,人人都听到各种各样的讨论。因此,不听神学不代表你对上帝没有任何认识,它意味着你对上帝有很多错误的认识,这些认识过时、混乱不堪。很多今天自以为标新立异、四处炫耀的上帝观实际上几个世纪前就已经被真正的神学家考证弃绝,信奉现今英国流行的那种宗教如同相信地球是平的,是一种思想上的倒退。
因为你若认真思考就会发现,这种流行的基督教观念不就是:耶稣基督是一位伟大的道德导师,只要接受他的教导,我们就可以建立更好的社会秩序,避免下一次战争吗?告诉你,这很对,但它远远没有告诉你基督教的全部真理,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诚然,我们若接受了基督的教导,就会很快生活在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我们甚至无需求助于基督,按照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孔子教导的去做,生活就可以比现在大有提高。实际情况如何?我们从未接受这些伟大导师的教导。凭什么现在就可能接受?凭什么更有可能接受基督的教导,而非其他人的教导?因为他是最伟大的道德导师吗?那只会让我们更不可能接受他,因为倘若连初级的课程都无法学习,我们会去学习最高级的课程吗?如果基督教只是另外一则教导,它就毫无意义,在过去的四千年中我们从未缺乏好的教导,再多一则也不会产生任何区别。
但是,只要你阅读真正基督教的著作,你就会发现,它们谈论的与这种流行的宗教截然不同。它们说基督是上帝的儿子,相信基督的人也能够成为上帝的儿子,他的死救我们脱离了罪恶(当然,这些话有多种含义)。
抱怨这些话难以理解毫无用处。基督教宣称它告诉我们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是在我们能够看见、能够听到、能够触摸的世界背后的某种东西。你可以认为这种宣称是错误的,但是,假如它是对的,它告诉我们的就必定难以理解,至少像现代物理学一样难以理解,难以理解的原因也是同样的。
基督教最让人震惊的是,它说通过与基督相连,我们可以“成为上帝的儿子”。有人会问:“我们不是已经是上帝的儿子了吗?上帝是我们的父亲,这不是基督教的主要观点之一吗?”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确实已经是上帝的儿子。我的意思是:上帝创造了我们,爱我们,照管着我们,从这个角度说他像一位父亲。但是,当圣经说我们“成为”上帝的儿子时,它显然指的是另外一个意思。这就将我们引到了神学的核心之处。
基督教的一个信经说基督是上帝的儿子,“受生,而非被造”(begotton,not created),又说他“在万世之前为父所生”。要知道,这与基督降世为人、为童贞女所生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现在考虑的不是童贞女怀孕生子,而是在自然被造及时间开始之前发生的事。基督“在万世之前”受生而非被造,这是什么意思?
在现代英语中,我们不大用begetting和begotten这两个词,但是大家仍然知道它们的意思。“生”谁就是做谁的父亲,“造”指的是创造。它们的区别在于:所生的与你同属一类,人生出人类的婴儿,海狸生出小海狸,鸟生蛋,孵出小鸟;所造的与你不属一类,鸟筑巢,海狸造堤,人生产无线电收音机。人也可能造出比收音机更像自己的东西,如,塑像,他若是位聪明的雕塑家,雕出来的塑像还可能栩栩如生。但雕像绝不是真人,只是看上去像真人而已,不能呼吸,不会思考,没有生命。
这是我们要明白的第一点:上帝生下的是上帝,正如人生下的是人;上帝创造的不是上帝,正如人创造的不是人。所以,人是上帝的儿子与基督是上帝的儿子意义是不一样的。人可能在某些方面与上帝相似,但与上帝不属一类,人更像是上帝的塑像或照片。
塑像具有人的形状,但是没有生命。同样,人具有上帝的“形状”,或者说与上帝相似(我会在后面解释这层含义),但是没有上帝那种生命。我们先来看第一点,即人与上帝的相似。上帝创造的每一样东西都与他有某种相似。空间无限,与上帝相似,但是这种无限与上帝不属一类,只是上帝的无限的一种象征,或是上帝的无限在非灵性世界的翻版。物质具有能量,与上帝相似,当然,物质的能量与上帝的能量也不属一类。植物界有生命,与上帝相似,因为上帝是“永生之神”,但是,植物所具有的生物性的生命不同于上帝之中的生命,只是上帝的生命的一种象征或影子。进一步来看动物。我们发现,除生物性的生命外,动物与上帝还有其他的相似。例如,从昆虫高度的活跃和繁殖中,我们隐约看到上帝不息的活动和创造力。在高级哺乳动物中,我们看到本能之爱的萌芽,这种爱与上帝的爱虽然不属一类,但与上帝的爱相似,就像风景画虽然画在一张平铺的纸上,但仍然像真正的风景一样。从人这种最高级的动物那里,我们看到了人类所知的最完全的相似(在其他世界,也许有些造物比人更像上帝,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人不仅有生命,还有爱和理性,生物性的生命在人之中达到了已知的最高阶段。
但是,人在自然状态下不能获得的是灵性的生命——在上帝之中存在的那种更高级的、异样的生命。我们将生物性的生命与灵性的生命统称为生命,但是你若因此认为两者同属一类,那就错了,如同你认为空间的“无限”与上帝的“无限”同属一类是错误的一样。实际上,生物性的生命与灵性的生命之间的区别非常重要,我要赋予它们以不同的名称。生物性的生命来自自然,(像自然中的一切其他事物一样)总是不断地趋向枯竭衰亡,只能通过从自然中不断地汲取空气、水、食物等来维持,这种生命我称之为Bios。上帝之中的灵性的生命自亘古就存在,创造了整个自然宇宙,这种生命我称之Zoe。Bios与Zoe无疑有一定的相似,但这种相似是影子或象征,只是照片与实地、塑像与真人之间的相似。人从具有Bios变化到具有Zoe,就如同塑像由一块雕琢的石头变成一个真实的人。
这正是基督教传扬的信息。这个世界是一个伟大的雕塑家的工作室,我们是那些塑像,在这里有传言说,有些塑像将来有一天要变成活人。
三位一体的上帝
上一节谈到生与造的区别,人生出的是孩子,造出的只是塑像,上帝生出的是基督,创造的只是人。以这种方式,我只说明了上帝的一点,即天父上帝所生的是上帝,所生的与他同属一类。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与人类的父亲生下同样是人的儿子相似。但是这两者并不完全相似,所以,我必须稍作进一步的解释。
今天有很多人说:“我相信上帝,但是不相信具有人格的上帝。”他们认为,位于其他一切事物背后的那个神秘的存在一定不只是一个人。这点基督徒完全赞同,但是唯有基督徒能够告诉你,一个超越人格的存在可能是什么样子。其他人虽然也都说上帝超越了人格,但是他们头脑中的上帝实际上是非人格的,即低于人。如果你寻找的是某个超人的存在,那就不是在基督教的观点与其他观点之间选择的问题,你能找到的只有基督教的观点。
还有些人认为,在此世或几世之后人的灵魂将“融入”上帝之中。在试图解释自己的意思时,他们似乎认为人融入上帝就是一种物质融入另一种物质,他们说这就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当然,那也就是那滴水的生命的终结)。我们的命运若是如此,融入上帝也就意味着不再存在。唯有基督徒知道,人的灵魂如何被带入上帝的生命之中,同时又保持自己的个性,实际上,比以前具有更强的个性。
大家知道,在空间上我们可以朝一个方向运动——左或右、前或后、上或下。任何一个方向都不外乎这其中的一种,或是它们之间的折衷,我们称这三个方向为三维。注意,利用一维,你只能画一条直线;利用二维,你可以画一个图形,如,正方形,正方形由四条直线组成。再进一步,如果有三维,你就可以搭起一个固体,如,立方体——一个类似骰子或方糖的东西,立方体由六个正方形组成。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维的世界是一条直线;在二维世界,你仍然可以有直线,但多条直线可以构成一个图形;在三维世界,你仍然有图形,但多个图形可以构成一个立体。换句话说,当你深入到更真实、更复杂的层面时,你没有丢弃在简单的层面发现的东西,仍然保留着它们,只是以新的方式将它们结合起来,这些方式是你停留在简单的层面时无法想象的。
基督教对上帝的解释蕴含了同样的道理。人的层面是一个简单的层面,相当空洞。在人的层面上,一个人就是一个存在,两个人就是两个单独的存在,正如在二维空间中(如,在一张纸上),一个正方形是一个图形,两个正方形是两个单独的图形一样。在上帝的层面上,你仍然可以找到人格,但是在那里你发现,这些人格以新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我们因为不生活在那个层面,所以对此无法想象。可以说,在上帝的维度上,你发现这样一个存在,它具有三个位格,但仍是一个存在,正如一个立方体有六个正方形,但仍是一个立方体一样。当然,我们无法全面地想象那种存在,正如我们若生来只能理解二维空间,就永远无法正确地想象立方体一样。但是我们能够对它产生一种朦胧的认识,在产生朦胧的认识之时,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超人格的存在形成了一种肯定的看法,不管这种看法是多么地模糊。三个位格,一个存在,这是我们过去永远无法猜测的。然而,一旦有人告诉了我们,我们就差不多觉得,自己应该能够猜测得到,因为这完全符合我们已有的知识。
你也许要问:“我们若无法想象一个三位一体的存在,谈论它有何意义?”谈论它确实没有任何意义,关键是我们的生命要实实在在地融入这个三位一体的生命之中。如果你愿意,这种融入可以在任何时间开始。
我的意思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基督徒屈身祈祷,极力想与上帝交流。身为基督徒,他知道感动他、让他祈祷的也是上帝,可以说是在他里面的上帝。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对上帝的一切真正的认识来自基督——道成肉身的上帝,基督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帮他祈祷,为他代求。现在你明白了祈祷过程中所发生的事:上帝是他祈祷的对象——他努力要达到的目标;上帝也是在他里面推动他的力量——他的动力;上帝还是道路或桥梁,沿着它,他被推向那个目标。因此,当一个普通人祈祷时,三位一体的上帝的整个三重的生命其实都在那间普通的小卧室中运行,将他提升到更高级的生命,即我所说的Zoe,或者说灵性的生命,他被上帝带入了上帝之中,但同时仍然是他自己。
这就是神学的开始。人们已经有了一些对上帝的朦胧的认识,后来出现了一个人,他声称自己就是上帝,这个人你不能斥之为疯子。他让人们相信了他,在亲眼目睹他遇害之后他们再次遇见了他。继形成一个小的社会或团体之后,他们发现上帝也在他们里面,指引他们,使他们有能力做以前不能做的事。等明白了这一切,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得出了基督教对三位一体的上帝的定义。
这个定义不是我们的杜撰,神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门实验科学,只有简单的宗教才是杜撰。当我说神学“在某种意义上”是实验科学时,我指的是,在有些方面它与实验科学相似,但不完全相似。如果你是一位研究岩石的地质学家,你必须去寻找岩石,岩石不会来寻找你,你走到岩石面前它也不会跑开,主动权在你这边,岩石既不能帮助你,也不能妨碍你。但是,假如你是一位动物学家,想在野生动物自然的生活环境中拍摄它们的照片,情况就与研究岩石稍有不同。野生动物不会走到你面前,但会从你身边跑开,除非你悄悄地走近它们,否则它们会躲着你,动物那一方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主动权。
现在再上升到高一级的层次。假定你想结识一个人,这个人若执意不肯,你就无法结识他,你必须赢得他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掌握的主动权相等,友谊需要两个人才能建立。
人在认识上帝时,主动权在上帝那边,上帝若不启示自己,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他。实际上,上帝将自己更多地启示给一部分人,而不给另一部分人。这不是因为上帝偏袒,而是因为对一个心智品性败坏的人,上帝无法向他启示自己。这就如同阳光,阳光固然没有任何偏袒,但是,尘封的镜子反射出的阳光不及干净的镜子反射出的明亮。
你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看这个问题。你可以说,在其他科学中,你使用的仪器是身外之物(如,显微镜、望远镜),但是你借以认识上帝的仪器是你整个的自我。一个人的自我若不保持清洁明亮,他对上帝的认识也会模糊不清,就像透过肮脏的望远镜观月,看到的月亮是肮脏的一样。因此,可怕的国家有其可怕的宗教,因为他们一直透过肮脏的镜片观看上帝。
上帝只能向真正的人启示他真实的自己。真正的人指的不仅是好的个人,还指那些在同一个身体内联合、彼此相爱、彼此帮助、向彼此彰显上帝的人。因为那才是上帝对人的希望,他希望大家都像一支乐队中的乐手,或是像一个身体内的各个器官。
所以,认识上帝的真正合适的仪器是共同等候他的整个基督教会,基督教的团契可以说是这门科学的技术器械——实验室设备。因此,那些每隔几年就会出现、想以自己发明的简化的宗教取代基督教传统的人,实际上是在浪费时间。他们这样做,就如同一个人没有任何仪器,只有一副破旧的双筒望远镜,却想着手纠正所有真正的天文学家一样。他也许很聪明,聪明度超出了一些真正的天文学家,但是他不可能纠正他们,两年后大家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真正的科学仍在继续。
基督教若是我们的虚构,我们当然可以把它设计得简单一些。但它不是虚构,在简单性上我们无法与杜撰宗教的人相比。我们怎么能够呢?我们面对的是事实,一个没有任何事实需要考虑的人当然可以把宗教设计得很简单。
时间与超越时间
有人认为读书时不应该“跳读”,这是非常愚蠢的。一切明智的读者在遇到对自己无益的章节时都毫无顾忌地跳过去。我在本节中要谈的内容对有些读者可能会有帮助,对有些读者可能只是赘述,徒然将问题变得复杂。你若属于第二类,我建议你不要理会本节的内容,接着读下一节。
在上一节中,因为内容的需要,我涉及到祈祷问题,趁你我对这个问题都还记忆犹新,我想解决一个与祷告有关的难题。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我完全可以相信上帝,但是,认为上帝可以同时倾听几亿人对他说话,这个我难以接受。”我发现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
现在,首先要注意的是,这个难题的关键集中在“同时”二字上。大多数人都能够想象,只要祷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上帝就可以倾听他们,不管祷告的人数有多少,上帝都有无尽的时间来倾听他们。所以,位于这个难题背后的,实际上是上帝必须把太多的东西纳入到一刻中来这一想法。
这当然是我们的经验。我们的生活一刻接一刻地到来,这一刻消逝,下一刻到来,每一刻只能容下很少的事。时间就是这样。所以,你我往往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时间系列,即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排列,不仅是我们的生活到来的方式,也是一切事物实际存在的方式。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整个宇宙以及上帝自己都和我们一样,总是从过去不断地走向未来。但是,很多学者并不赞同这种观点。神学家们首先提出有些东西根本不在时间之内,后来哲学家也继承了这种观点,现在科学家们也这样认为。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上帝不在时间之内,他的生命不是由一个接一个的时刻构成。假如今晚十点三十分有一百万人向他祷告,他不必在我们称为十点三十分的那一刻倾听所有人祷告,对他而言,十点三十分与自创世以来的任何时刻都是现在。如果你愿意这样表达,你也可以说,他在整个永恒之中倾听一位飞行员在飞机坠毁的那一刻所作的几分之一秒的祷告。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我来给你举个例子,这个例子与上帝倾听祷告的情形不完全一样,但有点相像。假如我在创作一部小说,我写道:“玛丽放下手中的活儿,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对于故事中生活在想象的时间里的玛丽来说,放下手中的活儿与敲门声之间没有时间间隔。但是,我——玛丽的创造者却不生活在那段想象的时间里,在写这句话的前后两半之间,我可能端坐了三个小时,专心致志地考虑玛丽的事。我可以把她当作仿佛是书中唯一的人物来考虑,想考虑多久就多久,我考虑的那几个小时根本不会出现在玛丽的时间里(亦即故事的时间里)。
当然,这不是一个很贴切的例子,但是,从中你可以对我所认为的事实略窥一斑。上帝不在这个宇宙的时间长河之中,被它挟裹着前进,正如作者不被他自己小说中想象的时间挟裹着前进一样。上帝有无限的注意力分给我们每个人,他不必集体解决我们的问题,你可以单独和他在一起,仿佛你是他唯一的造物。基督的死也是为你个人而死,仿佛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人。
我这个例子的缺陷在于,小说的作者是通过进入一个时间系列(即现实的时间系列),跳出另一个时间系列(即小说的时间系列)。但是我相信,上帝不生活在任何时间系列中,他的生命与我们的不同,不是一刻接一刻地逐渐流逝。对于他,可以说,现在仍然是1920年,也已经是1960年,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他自己。
你若把时间想象成一条直线,我们要沿着这条直线走下去,你就必须把上帝想象成这条直线所在的那一整页纸。我们一点一点地经过这条直线,在到达B之前必须离开A,在到达C之前必须离开B。上帝则从上方、外面或四周包围着这整条直线,看得见它的全部。
这个观点值得我们努力去理解,因为它解决了基督教信仰中一些明显的难题。我在做基督徒之前反对基督教的一个理由是:基督徒说永恒的上帝无处不在,他让整个宇宙运行,还曾降世为人。我问:他是婴儿时,或睡着时,整个宇宙如何运行?他怎么可能既是无所不知的上帝,同时又是一个人,问门徒:“谁摸我的衣裳?”你注意到,我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表示时间的那些词:“他是婴儿时”,“他怎么可能同时”。换句话说,我认为,身为上帝的基督,他的生命是在时间之中,在巴勒斯坦道成肉身的耶稣,他的生命只是那段时间中的一部分,就像我在军队服役的那段时间是我整个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样。大多数人可能都倾向于这样认为。我们把上帝想象成生活在时间长河之中:有一段时期,降世为人的生命对他来说仍属未来;过了一段时期,这个生命就成为现在;又过了一段时期,这个生命就成为过去。这种看法可能与实际完全不符,你不能把基督在巴勒斯坦的尘世的生命与他作为上帝超越一切时空的生命放进任何时间的关系之中。基督的人性、他经历的人的软弱、他的睡眠、对有些情况的不知晓都包括在他整个神性的生命之中,我认为这确实是一个有关上帝的永恒的真理。上帝尘世的生命在我们看来是这个世界历史的一个特定时期(从公元一年一直到他被钉十字架),因而我们以为它也是上帝自身存在的历史中的一个时期。但是上帝没有历史,他完全绝对地真实,所以没有历史。因为拥有历史意味着丧失部分的真实(因为真实已经溜进了过去)和尚未拥有另外一部分真实(因为这部分真实仍在未来),拥有历史实际上只是拥有短暂的现在,你还没来得及说它,它就已经过去。上帝禁止我们这样看待他,我们或许也不希望自己的生命总是以那种比例来分配。
我们若认为上帝处于时间之中,就会遇到另外一个难题。凡信仰上帝的人都相信,他知道你我明天要做什么,可是他若知道我明天要做什么,我又怎么可以有做其他事的自由?这个难题再次是由于我们把上帝看成和我们一样,沿着时间的直线前进,唯一的区别是他能够预见未来,而我们不能。果真如此,上帝若真能预见我们的行动,我们就很难理解自己怎么可以有不做这些事的自由。但是,如果上帝是在时间直线之外、之上,我们所谓的“明天”就和“今天”一样,对于他是同样可见的,所有的日子对他而言都是“现在”。他不是“记得”你昨天做了什么,他只是看你在做这些事,因为你虽然失去了昨天,他却没有。他不是“预见”你明天做什么,他只是看你在做这些事,因为明天对于你虽然尚未到来,对他而言却已经存在那里。你从来不会认为因为上帝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此刻的行动就有什么不自由。上帝知道你明天的行动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因为他已经在明天之中,他只是在观看你。从某种意义来说,直到你做出了一项行动,上帝才会知道,但是你做出的那一刻对于他就已经是“现在”。
这种观点对我帮助很大,倘若对你没有帮助,就不要理会。伟大智慧的基督徒一直持这种观点,它与基督教没有任何冲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基督教的观点”,但是圣经和信经都没有提到它。不接受这种观点,或者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你仍然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
好的感染
在本节的开始,我想请你在头脑中想象一幅清晰的画面:桌上有两本书,一本放在另一本的上面。显然,下面那本书支撑着上面那本,托着它,因为有下面那本书,上面那本才没有碰着桌子,离桌面两英寸。我们把下面那本书称为A,上面那本称为B。A的位置决定了B的位置,明白吗?假设(当然,这种假设不可能发生,我们只是拿它做例子而已)这两本书永远处于那种位置,B的位置就永远是A的位置的结果,同样,在B处于那一位置之前A的位置也不可能存在。换句话说,结果不来自原因之后。当然,结果往往来自原因之后,你先吃黄瓜后消化,但是,不是所有的原因和结果都按照这种次序。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认为这点重要。
在前几页我说过,上帝包含三个位格,但仍然是一个存在,正如一个立方体包含六个正方形,但仍然是一个物体一样。但是,一旦我开始试图解释这三个位格之间的关系,我就必须用一些词,这些词会给你一种感觉,仿佛其中一个位格在其他两个之前存在。第一个位格叫父,第二个位格叫子,我们说第一个位格生第二个位格,我们称之为生而不是造,他生下的与他自己同属一类,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只能用“父”这个词。但不幸的是,这个词让人联想到他是先存的,就像人类的父亲先于儿子存在一样。但圣父与圣子的情况与人类不同,在此不存在先后的问题。所以我认为,明白一事物不在另一事物之前存在,却可以是它的源头、原因或起源,这点很重要。因为父存在,子才存在,但是在父生子之前,不存在时间。
也许从下面这个角度来理解是最好的。刚才我请你想象两本书,大多数人可能都想象了。也就是说,你作出了一个想象的行动,脑海中便出现一幅画面。很显然,想象的行动是原因,脑海中的画面是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先想象,后有了画面,在你想象的那一刻,画面便形成了。意志让画面一直呈现在你的面前,但是,意志的那个行动和画面完全在同一时刻开始、同一时刻结束。假如有一个存在,他始终存在,始终在想象一个东西,他的行动就会在脑海中始终产生一幅画面,但这幅画面和那个行动同样是永恒的。
同样,我们也必须把子想象成(可以说)自父源源不断地流溢而出,像光发自灯,思想出自大脑。他是父的自我表达,是父的必说之言,从未有一刻父不在言说。你注意到了吗?所有这些光或热的画面都给你一种感觉,仿佛父与子是两样东西而不是两个位格。所以,归根结蒂,新约用父与子来描述这两个位格,比我们想要采用的一切其他的替代词都要准确得多。人若离开圣经的语言,就会使用一些其他的替代语,为了阐明某个要点,暂时离开圣经的语言是对的,但是你应该永远回到圣经中来。上帝自然比我们更清楚如何来描述他自己,他知道父与子的关系最接近第一位格与第二位格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这是一种爱的关系,父喜悦子,子尊重父。
在继续往下讲之前,请大家注意一下这种关系的实际重要性。各种各样的人都喜欢重复基督教中的这句话:“上帝是爱”,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除非上帝至少包含两个位格,否则,“上帝是爱”这几个字便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的感情,上帝若只有一个位格,创世之前他便不是爱。当然,当那些人说上帝是爱时,他们指的往往是另外一种意思。他们指的实际是“爱是上帝”,即我们所怀有的爱的感情,不管是如何产生、在哪里产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都应该受到高度的尊重。这些感情也许应该受到高度的尊重,但是这与基督徒所说的“上帝是爱”截然不同。基督徒相信,生生不息的爱的活动永远在上帝中进行,创造了其他的一切。
顺便说一句,这也许是基督教与一切其他宗教最大的区别所在。在基督教中,上帝不是静态的东西,甚至不是人,而是一种脉动不息的活动,一种生命,差不多是一种戏剧,(你若不认为我大不敬,我还要说)差不多是一种舞蹈。
父与子之间的联合是如此地真实、具体,这种联合本身就是一个位格。我知道这几乎不可想象,但你可以这样来看。你知道,当人与人结合在一个家庭、一个俱乐部或一个工会时,我们常常谈到这个家庭、俱乐部或工会的“灵魂”。我们之所以谈它的“灵魂”,是因为当个体集结在一起时,他们实际上就发展起特定的言谈举止的方式,仿佛形成了一种共同的人格,这些特定的方式是彼此独立时不可能产生的。当然,这种“灵魂”只是很像人,不是真正的人。但是,这只是上帝与我们的区别之一,从父与子联合的生命中发展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位格,实际上是三位一体的上帝的第三位格。
这个第三位格用神学术语来说就是圣灵,或上帝的“灵”。如果你发现自己对它(或他)的认识比对那两个位格更朦胧模糊,不要着急或惊讶,我认为这是有原因的。在基督徒的生活中,人通常不是看着圣灵,圣灵总是透过人来行动。你若把圣父看作远远地在你前方,把圣子看作站在你身旁,帮你祈祷,努力将你也变成上帝的儿子,那么,你就应当将这个第三位格看作在你之内或在你身后。对于有些人,从第三位格开始,逆向去理解第二、第一位格可能更容易一些。上帝是爱,这个爱透过人,尤其透过整个基督徒群体来发挥作用,但是,这个爱的灵自永恒之中就是在父与子之间运行的爱。
你可能要问:这有什么重要的吗?是的,其重要性超过了一切。这整个的舞蹈、戏剧或者说三位一体的生命模式都应该在我们每个人之中展现出来,(换一种说法)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进入这个模式当中,在舞蹈中承担自己的角色。上帝创造我们,希望我们享受的幸福,我们不能通过其他途径获得。大家知道,东西无论好坏,都是通过“感染”获得的。你想要暖和就得站在火边,想要身湿就必须走进水里,想得到喜乐、力量、平安和永生,就必须接近,甚至进入拥有这一切的东西之中。喜乐、力量、平安和永生不是上帝的奖品,愿意发放给谁就给谁。它们是力与美的巨大源泉,从实在的中心喷涌而出,靠近它,涌泉就会湿润你,远离它,你就会始终干涸。人一旦与上帝联合,怎能没有永生?一旦与上帝隔绝,怎能不枯槁死亡?
人应当怎样与上帝联合?我们如何才能进入三位一体的生命之中?
大家还记得我在“三位一体的上帝”那一节谈到生与造时所说的话,我们不是由上帝所生,只是由他所造。自然状态下的我们不是上帝的儿子,(可以说)只是塑像,我们没有Zoe或者说灵性的生命,只有Bios或者说生物性的生命,这个生命迅速走向枯竭衰亡。基督教提供给我们的不外是:我们若让上帝按照他的旨意去行,就可以分享基督的生命。果真如此,我们分享的就不是被造的生命,而是受生的、自有永有的生命。基督是上帝的儿子,我们若分享这种生命也就会成为上帝的儿子,将和他一样爱父,圣灵也会驻在我们之中。基督降世为人,为的是通过我所谓的“好的感染”,向他人传播他拥有的这种生命。每个基督徒都会成为一位小基督,做基督徒的全部目的即在此,别无其他。
固执的玩具兵
上帝的儿子成为人,为的是人能成为上帝的儿子。我们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人类若没有背叛上帝、加入敌人的阵营,情形会是如何。或许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基督里”,分享上帝的儿子的生命,或许Bios,即自然的生命,会顺理成章地被提升到Zoe,即非造的生命之中。这只是猜想而已,你我关心的是人类现在的情形。
现在的情形是,这两种生命非但不同(倘若没有基督,还会一直不同下去),实际上还互相对立。我们每个人的自然的生命都以自我为中心,都希望受到别人的赞扬和仰慕,希望为一己之便,利用其他的生命和整个宇宙,尤其希望能自行其道,远离一切比它更好、更强、更高、使它自惭形愧的东西。自然的生命害怕灵性世界的光和空气,就像从小邋遢的人害怕洗澡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很对,它知道一旦灵性的生命抓住它,它一切的自我中心和自我意志就会被消灭,所以它准备负隅顽抗,免遭厄运。
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玩具若能够变活,该多有意思啊?假定你真的能够让玩具变活,想象你将一个小锡兵变成真正的小人,与此同时它的锡身变成肉身。假定小锡兵不喜欢这样,他对肉身不感兴趣,他看到的只是锡被破坏,他认为你是在毁灭他的性命。他会拼命阻止你,如果可能,决不愿意你将他变成人。
你对那个小锡兵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上帝对我们做的是:上帝的第二位格——圣子亲自变成了人,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降生来到世间,有具体的身高,长着具体颜色的头发,说一门具体的语言,体重若干公斤。无所不知、创造了整个宇宙的永恒的存在不但变成了人,在那之前还变成了一个婴孩,再往前还在一个女人的腹中变成了胎儿。如果你想知道其中的滋味,想象自己变成一只蛞蝓或螃蟹时会怎样。
结果是,你们有了一个人,这个人真正具备了所有人都应当具备的模样,在他身上,自母亲而来的被造的生命允许自己完全彻底地被转变为受生的生命。他里面的那个自然的人整个被带入圣子之中,于是顷刻间,可以说,人类就到达、进入了基督的生命之中。因为对人来说,所有的困难就在于,自然的生命必须在某种意义上被“消灭”,所以他选择了一个尘世的生涯。这个生涯包括处处消灭他身上人的欲望,遭受贫穷、家人的误解、亲密的朋友的出卖、役吏的嘲笑与虐待、酷刑和杀害。在这样被杀之后(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每天都被杀),他里面的人因为与圣子合一复活了。复活的不仅仅是上帝,基督作为人也复活了。这是全部的关键所在。第一次,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锡兵,像其他的锡兵一样是真锡制的,完完全全地活了过来,光彩夺目。
以玩具兵为例在此有一点不妥。真正的玩具或塑像有了生命之后,显然不会对它的同伴们产生影响,它们都是各自独立的。但是人类不同。看到人各自独立地行动,我们便以为人是独立的,但是,人生来只看得见现在,倘若我们能看见过去,情况自然就显得不同。因为每个人都曾经是他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再往前)是他父亲身体的一部分,而父母亲曾经是祖父母身体的一部分。你若像上帝一样看到人类在时间上的延伸,人就不像众多独立的个体,四处分散,而是像一个不断成长的东西——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每个个体看上去都与其他的个体相连。不仅如此,个体实际上也同样与上帝相连,全世界每一位男女、儿童此刻都有感觉、有呼吸,乃是因为上帝在“让他的生命继续”。
所以,基督降世为人与你变成玩具兵并不完全相同,此时,一个一直在影响整个人类的东西开始在一个点上以一种新的方式影响整个人类。这一影响从那个点出发一直渗透、扩展到全人类,改变了生活在基督之后的人,也改变了生活在他之前的人,以及那些从未听说过他的人。这就如同在一杯水中加入一滴新的东西,它会给整杯水带来了新的味道或颜色。当然,我举的这些例子并不完全恰当。上帝终归是他自己,而非任何人,他所行的也非同一切,你也几乎不能期望他的作为与他物有何相似之处。
上帝让全人类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因为他的工作,人类得以成为上帝的儿子,从一个被造物变成受生物,从短暂的生物性的生命过渡到永恒的灵性的生命。原则上说人类已经“得救”,我们每个人必须去分享这份救恩,但是真正艰巨的工作,我们自己无法完成的工作,上帝已经替我们做了。我们不必自己去攀登进入灵性的生命,这个生命已经降临到人类当中,只要我们愿意向充满这个生命的那一位人(他是上帝,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敞开自己,他就会在我们心中为我们做工。记住我前面说的“好的感染”,我们人类当中有一个人拥有了这种新的生命,靠近他,我们就可以从他获得这种生命。
当然,你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这点。你可以说基督为我们的罪而死;可以说因为基督替我们承担过犯,所以父赦免了我们;可以说羔羊的宝血洗净了我们;可以说基督已经战胜了死亡。这样说都是对的,如果有哪种说法你不喜欢,不必在意,选择你喜欢的说法。但是,无论你选择哪种,都不要因为其他人采取了与你不同的说法,而与之争吵。
两点注释
为了避免误解,我在此对上一节出现的两个问题做一点注释。
(1)一位善于思考的听众写信问我:如果上帝想要的是儿子而不是“玩具兵”,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生出许多儿子,而是先造出玩具兵,然后再通过这样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让它们获得生命?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部分很容易理解,另一部分则可能永远无法为人类所知。容易理解的部分是,倘若人类在数世纪之前没有背离上帝,从造物变成儿子的过程不会那么艰难痛苦。人之所以能够背离上帝,是因为上帝给了人自由意志;上帝给人自由意志,是因为一个只由机械的人构成的世界永远不会去爱,因而也永远不知道无限的幸福。这个答案难以理解的部分在于,所有的基督徒都同意,在最原始、最充分的意义上说,“上帝的儿子”只有一位,我们若坚持要问“本来可以有多个吗”,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本来可以”这几个字用于上帝身上有意义吗?你可以说一个有限的事物“本来可以”与现在不同。这种不同是因为另一个事物与现在不同;另一个事物与现在不同,是因为又有另一个事物与现在不同,以此类推下去。(印刷商如果使用红色的油墨,这页纸上的字就是红的;印刷商使用红色的油墨,是因为出版社要求印刷商印成红字;以此类推。)但是当你谈论上帝,亦即谈论一切事物赖以存在的最根本、不可简约的事实时,问它可否是另一副样子毫无意义,它就是它现在所是,这个问题到此为止。除此之外,我发现,父从永恒之中生出众子这一想法本身也有问题。要想有“多”,子与子就必须彼此不同。两个便士形状相同,为何是二?因为它们位于不同的地方,所含的原子也不相同。换句话说,要将它们视为不同,我们就必须引进空间和物质,实际上我们必须引进“自然”或被造的宇宙。我不必引进空间或物质就可以明白父与子的不同,因为父生子,子受生,父与子的关系不同于子与父的关系。但是倘若有几个儿子,儿子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与父的关系都是同样的,儿子彼此之间该如何区别?当然,你一开始不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以为几个“儿子”这种想法可以成立。但是仔细思考,我就发现,这个想法之所以似乎成立,只是因为我潜意识地把他们想象成人的形状,一起站在某种空间里。换句话说,虽然我假装考虑的是某个在宇宙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东西,实际上我偷偷引入了一幅宇宙的图景,将那个东西置于这个图景之中。当我不引入那幅图景,仍然想思考父“在万世之前”生出众子时,我发现自己实际上什么都想不出,这个想法化为了单纯的言语。(自然——空间、时间、物质——之所以被造,是否就是为了使“多”成为可能?除了在宇宙中先造出众多自然的造物,然后使他们具有灵性外,是不是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产生众多永生的灵魂?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想而已。)
(2)整个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整体,像一棵树一样,是一个庞大的有机体。但是,这不等于说个体的差异不重要,或者,汤姆、纳比、凯特这些真实的人不及阶级、种族等之类的集体重要。实际上这两种观念是彼此对立的。同一个有机体的各个部分可能大不相同,不同有机体之间可能非常相像。六个便士各自独立,非常相像;鼻子和肺却大不相同,它们之所以都活着,只是因为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分享着共同的生命。基督教不把个体的人视为仅仅是一个群体的成员,或一张单子上的一个项目,而是视为一个身体内的各个器官——互不相同,各司其职。当你发现自己想把自己的孩子、学生,甚至邻居变成和自己一模一样时,请记住,上帝可能从未有这种打算。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器官,上帝要你们尽不同的职责。另一方面,当别人遇到困难,你因为“事不关己”,便想“高高挂起”时,请记住,他虽然与你不同,但和你同属一个有机体。忘记了他和你同属一个有机体,你就会变成一个个人主义者;忘记了他和你是不同的器官,想要压制差别,使众人都相同,你就会变成一个极权主义者。基督徒既不应该做极权主义者,也不应该做个人主义者。
我很想告诉你,我想你也很想告诉我,这两种错误究竟哪种更严重。这是魔鬼在作祟。魔鬼总是将错误成对地打发到世界上来,总是怂恿我们花很多时间来考虑哪种错误更甚。你肯定看出了其中的奥秘,是不是?他藉你格外不喜欢一种错误,来逐渐地将你引入相反的错误当中。千万不要受骗上当。我们必须定睛自己的目标,从这两种错误中间笔直地穿行过去,这才是我们唯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