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倘若物质充当了中间领域,其自身就必定具有固定属性。如果一个“世界”或者物质体系当中只有一位居民,一切都会按照他的意愿而运转——例如,树木之所以生长,乃是为了替他遮荫挡雨。假如你被带到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的世界里,你将寸步难行,并由此失去实施你自由意志的机会。显然,你也不可能令我觉察到你的存在——因为一切用来向我传递信号的物质已经被我完全掌握,你无从操控。
必须再次说明的是,既然物质具有固定属性,遵循不变规律,所有物质状态不可能单单满足某一个人的愿望,也不可能单单有利于某一个特定的物质集合——即他的身体。比方说,在一定距离外,火能够给一个人的身体带来温暖舒适感,一旦距离缩短到一定程度,火便会伤害这个身体。所以说,即使对于一个完美世界而言,我们神经中的痛苦纤维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它可以传达危险信号。这难道意味着任何领域都有邪恶因素(以痛苦的形式)存在吗?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最小的罪也隐藏着不可估量的恶,导致痛苦的恶划分为不同级别,特定强度以下的痛苦根本不会引起任何恐惧或厌恶。例如,“温暖——温热——过热——灼烫”的过程提醒人们把手从火边缩回,不过,没人会在意上述过程。再如,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步行了一整天后,爬上床,腿部会觉得微微酸痛,实际上,这种酸痛是令人愉快的。
然而,我们有必要再度说明,物质的固定属性决定,无论物质以何种方式布局,都不可能永远满足某一个人的喜好,而整个宇宙中的物质就更不可能令社会中的每个成员都获得便利和愉悦。一个人沿着一个方向行进,要下山;另一个人沿相反方向行进,就要上山。一枚卵石躺在我喜欢的位置上,那不一定是你喜欢的位置,除非有巧合。这个道理似乎跟作恶扯不上关系:相反,它适用于礼让、尊敬、慷慨等行为,这些行为是通过爱、善意的幽默以及谦逊来表达的。不过,它也给大恶留了地步,给争竞和敌对留了地步。如果人的心灵是自由的,就难免抛却礼让,挑动纷争。一旦心中生出敌意,人们便会利用物质的固定属性来彼此伤害。例如,木头具有固定属性,我们可以用它来造房梁,也可以用它来击打邻舍的头。总的来说,如果人们起了争斗,胜利往往属于武器先进、技术高超、人多势众的一方,即使这一方是非正义的,这是由物质的固定属性所决定的。
或许,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世界——上帝每时每刻都纠正人类滥用自由招致的恶果,那么,当我们用木梁当武器时,它会变得像蒲草一般柔软;当我口出谎言和辱骂的时候,空气会拒绝传递声波。在这样一个世界当中,错误的行为不可能实现,因而,自由意志也将化为乌有;不但如此,根据这个原则,我们可以导出一个结论——恶的思想不可能实施,因为,当我们试图操纵大脑细胞物质生发种种恶念时,这些细胞物质会拒绝效力。同理,恶人周围的一切物质会发生不可预测的改变。上帝有能力改变物质的运转,制造我们所说的“神迹”,在某些情况下,上帝也的确这样做了,这正是基督教信仰的一部分;不过,对一个普通的、稳定的世界而言,这种情况还是越少越好。比如,你跟别人下棋,你可以随时向对手让步,这种让步对于普通棋规就像神迹奇事对于自然法则一样。你可以让掉一个城堡,或者允许对手在仓促出招后悔棋。不过,如果你每次都做出让步,以便使对手得利,就是说,他可以任意悔棋,而你愿意让掉对他不利的任何棋子,那么,这样的棋局根本没法进行。由此可见,世界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并具有固定法律条文、偶然必要性的推论、自然界的整体法则,正因为有了上述种种限制,人们才拥有共同规范以及个人得以生存的单独条件。痛苦与自然法则和人的自由意志息息相关,如果试图排除痛苦发生的可能性,你会发现你不得不排除生活本身。
正如我刚刚讲过的那样,这段关于世界内在必要性的论述仅仅是一些实例。至于这些内在必要性究竟为何物,恐怕只有全能的上帝才知晓,只有他拥有智慧和依据。不过,我已经说过,这些内在必要性十分复杂。当然,“复杂”一词在这里是专门针对人类理解力而言的;我们可以从结论(即不同自由个体共存)去逆推出相关必要条件,但我们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去思考上帝的作为,而应该去思考那单一的、全然有条不紊的创造之工,一开始,这一创造之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许多独立的事物,进而,是相互依存的事物。现在,让我们稍稍超越我上面所讲的相互必要性概念——基于物质的“多重性”,我们可以视其为阻隔心灵的壁垒,也可以视其为心灵相通的媒介,因为“阻隔”和“相通”只不过是两个不同方面。随着我们思想上的每一点进步,我们愈发明确地认识到创造之工的统一性和修补创造之工的不可能性,这里所说的修补是指:认为上帝创造的这一个或那一个元素应当撤销,从而进行徒劳无益的修补。也许这不是所有可能被造的宇宙形态中最完美的一个,却是唯一可能存在的宇宙形态。“可能被造的世界形态”是指“上帝原本能够创造却并未创造的世界形态”。对于上帝的自由而言,“原本能够”这种说法过于拟人化了。无论人类的自由意味着什么,神的自由绝不意味着像人一样在不同选择面前犹豫不决。上帝拥有全然的良善,所以从来无需论证他所要实现的目标;上帝拥有全然的智慧,所以从来无需论证他实现目标的手段。上帝的自由存在于如下事实当中:他手所做的,除他以外再无其他理由,也无任何外力能够阻挡,他的良善是他创造之工的根基,他的全能是万物生长所需的空气。
这就引出了我们下一章要讲的主题——上帝的良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涉及这个主题。有人唱反调,既然宇宙从一开始就承认痛苦的可能性,绝对良善的上帝就不该创造这个世界,对于这种论调,我们尚未给予答复。我必须提醒本书的每一位读者,我不会去证明创造如何好过不创造,因为我清楚,从任何层面上讲,人类都无法衡量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我们可以把一种存在状态与另一种存在状态进行比较,不过,仅用语言,不可能把存在与不存在进行比较。“对我而言,我最好不存在。”——“对我而言”的含义是什么?如果我不存在,又有什么好处?我们将要探讨的问题没有那么棘手:既然感受到世上的种种苦难,同时又从截然相反的确据中相信上帝是良善的,我们只是要弄清楚一点,即上帝的良善与世间的痛苦并不矛盾。
[1] 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意大利多明我会神学家,中世纪最重要的经院哲学家,著有《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ae)、《反异教大全》。——译注
[2] 拉丁文原意为“上面的力量或者全部的力量”。我所指的是这个词的现代含义。
[3] 参见圣经《马太福音》19:26。——译注
[4] 比如,无论多么精彩的魔术,按照观众的知识和推理能力来判断,都有自相矛盾的成分。
[5] 经院哲学是产生于11-14世纪欧洲基督教教会学院的一种哲学思潮,是运用理性形式,通过抽象的、烦琐的辨证方法论证基督教信仰,为宗教神学服务的思辨哲学。——译注
[6] castle城堡,国际象棋棋子,相当于中国象棋里的车。——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