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他把脸背过去。
“你干吗,讨厌。”姑娘说。
“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之,就算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使他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不听得见。老人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那样更能让她说梦话吧?江口也曾想狠狠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作声。她准会感到喘不过气来。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从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会多么悲伤啊。她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
“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乳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在梦中误把江口当作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未曾如此全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
她不是妖妇,而像是被妖术附身的姑娘,因此是个“活着昏睡”的人。就是说,虽然让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为女人的肉体反而更清醒了。变成一个没有人心只有女人躯体的人。正像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作为老人们的对象,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紧紧抱住姑娘的胳膊放松,变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变成拥抱江口的姿态,这时姑娘真的是温柔地拥抱江口了。老人纹丝不动,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几乎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他仿佛领悟到了到这家来的老人们的乐趣和幸福的感受。对于老人们来说,这里有的不全是耄耋之年的悲哀、丑陋和凄凉,难道不是还充满青春活力的恩泽吗?对一个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全身心拥抱着更忘我呢?然而,老人们为此玩弄了一个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牺牲品——姑娘,他们觉得无罪又心安理得吗?或者是这种潜藏的罪恶意识,反而平添了他们的乐趣?处于忘我状态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却了姑娘是个牺牲品,他用脚去探索姑娘的脚趾。因为只有那里他还没有触及。姑娘的脚趾细长,而且优美地动着。脚趾的各个关节时而弯曲收缩,时而伸直张开,活像手指的动作,也只有那里才是这个姑娘作为一个魅惑的女人,传递给江口的最强烈的引诱。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脚趾,表达出她那枕边的窃窃私语。但是,老人只把姑娘脚趾的动作当作稚嫩不稳却很娇媚的音乐来听,久久地跟踪追寻着这种音乐。
江口觉得,姑娘似乎是在做梦,又像是把那个梦做完了。说不定不是在做梦,而是随着老人狠劲触动她,她就用梦话来进行对话,进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习惯吧。即使不说话,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体与老人进行洋溢着娇媚的对话。哪怕是不协调的梦话也没关系,听听声音也就足矣,这种愿望纠缠住江口,大概是江口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家的秘密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说什么,或按哪个部位,姑娘才会用梦话来回答。
“不再做梦了吗?梦见妈妈上哪儿去了是吗?”江口说着顺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沟摩挲下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来这是姑娘喜欢的睡姿。脸还是朝向江口,右手轻轻地抱着枕头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脸上。但是姑娘什么也没有说。柔和的鼻息暖融融地拂面而来。只有搭在江口脸上的这只胳膊在寻求安定的位置似的动了动,老人用双手将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上方。姑娘长长的指甲尖轻轻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纤细的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弯曲着耷拉下来,盖住了江口的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这样放下去,于是按住姑娘放在自己双眼上方的手。姑娘肌肤的芳香渗进眼珠,又给江口带来新鲜而丰富的幻想。眼前浮现出诸如适逢时宜的季节,大和古寺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迎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诗仙堂檐廊边的庭院里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时值春天,有奈良的马醉木花、紫藤花,还有椿寺里怒放的散瓣山茶花。
“对了!”这些花勾起江口对三个已婚女儿的回忆。他曾带过三个或其中一个女儿去旅行赏花。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儿们也许记不清了,可是江口却记得很清楚,不时想起并对妻子谈起关于花的往事。做母亲的在女儿出嫁后,似乎并不像做父亲的那样感到与女儿分别了,事实上她们母女之间还不断有亲密的交往,因此不太把与结婚前的女儿一起去旅行赏花之类的事放在心上。再说,有时去旅行赏花,做母亲的也没有跟着去。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处浮现出许多花的幻觉,而后消失,复又浮现,他任凭幻觉的浮沉,只觉得昔日那股感情复苏了,那就是女儿出嫁后不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儿也觉得可爱极了,总挂在心上。此刻他觉得这个姑娘就跟当年别人家的一个女儿一样。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他的眼睛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跟着他去看了椿寺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儿出嫁前半个月所作的告别旅行。此时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觉中最为强烈。特别是小女儿在婚姻问题上有莫大的痛苦。有两个年轻人在争夺小女儿,不仅如此,在争夺中小女儿丧失了贞操。江口为了转换一下小女儿的心情,才带她去旅行的。
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枝头凋落下来,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五种色彩的花,据说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缤纷时节,有时一天可扫满五六簸箕的散瓣呢。”寺院的年轻太太对江口说。
据说从向阳面观赏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赏来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儿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时值太阳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阳光穿不透大山茶树那繁枝茂叶和盛开满树的花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树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声杂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里除了这一棵大山茶花古树外,似乎别无其他值得观赏的。再说,在江口的眼里,除了大山茶花外,什么也看不见。心被花夺走,连市街的杂沓声也听不见了。
“花开得真漂亮啊!”江口对女儿说。
寺院的年轻太太回答说:“有时清晨醒来,落花都盖地了。”说罢站起身离去,让江口与他女儿留在那里。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开了五种颜色的花呢?树上确实有红花,也有白花,还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无意深究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这棵有四百年树龄的山茶花树,竟能开出那么漂亮、那么丰富的花来。夕阳的光全被山茶树吸收进去,这棵花树树干粗壮,树身温暖。虽然不觉得有风,但是有时边缘的花枝也会摇曳。
然而,小女儿并不像江口那样被这棵著名古树的散瓣山茶花吸引。她没精打采,与其说她在赏花,莫如说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个女儿中,江口最疼爱小女儿。她也最会向江口撒娇。尤其是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如此。两个姐姐还以为父亲会把幺妹留下,为她招个入赘女婿当养子呢。她们曾向母亲流露出忌妒之意,江口是从妻子那里听说此事的。幺女性格比较开朗。她有很多男朋友,这在父母看来,总觉得有点轻浮。可是,每当众多男友围着她转的时候,她显得格外朝气蓬勃。不过,在这些男友中,她喜欢的只有两个。这件事,做父亲的和在家中款待过她的男友们的母亲是最清楚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玷污了小女儿。小女儿在家中也有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比如更衣时的手势显得特别急躁。母亲很快就察觉到女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轻声询问了她。女儿毫不踌躇地坦白出来。这个年轻人在百货公司工作,住在一间公寓里。女儿好像是被邀请到他公寓里去了。
“你要与他结婚吧?”母亲说。
“不,我决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感到困惑。母亲估计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非礼的举动,遂与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觉得犹如掌上明珠受到了伤害一般,当他听到小女儿与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之后,更觉震惊了。
“你觉得怎样,行吗?”妻子恳切地问道。
“女儿有没有把这事跟未婚夫说呢?坦率地说了吗?”江口的话声变得尖锐了。
“这点嘛,我没有问她,因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问问她吧?”
“不。”
“这种错误还是不向结婚对象坦白为好,世间成年人一般认为,不说可保平安无事。可是,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啊。为了瞒着对方,女儿会独自痛苦一辈子的。”
“首先,是家长承不承认女儿的婚约,还没有决定,不是吗?”
被一个年轻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个年轻人订婚,江口当然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自然的、冷静的。家长也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很喜欢小女儿。江口也认识这两个青年,他甚至曾想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与女儿结婚似乎都不错。然而,女儿突然订婚,难道不是一种冲击的反作用吗?难道不是在对一个人的愤怒、憎恨、埋怨、懊恼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转而向另一个人倾斜吗?或是在对一个人的幻灭、在自己的心慌意乱中,试图依靠另一个人吗?由于被玷污而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反感,反而促使她更加强烈地倾心于另一个年轻人,这种事未必不会在小女儿的身上发生。也许这未必不能说是一种报复,一种半是自暴自弃的不纯行为。
但是,江口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也许任何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吧。尽管小女儿被男友们包围着,可她显得快活、自由,又素来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过从事情发生后来看,他并没有感到一点意外。就说小女儿吧,她的生理结构与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强求。江口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那种场合女儿的丑态,一股剧烈的屈辱和羞耻向他猛袭过来。他把前面两个女儿送出去新婚旅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事到如今江口才想到,纵令小女儿引发了男子的爱情之火,也是因为女儿无法抗拒的生理结构。作为父亲来说,这难道是一种超出常规的心理吗?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认小女儿的婚约,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父母亲是在事发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两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夺小女儿。而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观赏盛开的散瓣山茶花的时候,女儿已经快结婚了。大山茶树的花簇里隐约有股嗡嗡声在涌动。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女婿似乎很疼爱孩子。星期天这对年轻夫妇到江口家来,妻子下厨房与母亲一道干活时,丈夫很能干地给孩子喂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和谐。虽说同是住在东京,但结婚后女儿难得回娘家来。有一回,她独自回娘家。
“怎么样?”江口问。
“什么怎么样,哦,很幸福。”女儿回答。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怎么想对父母说,不过,按照小女儿这种性格,本应把丈夫的情况更多地讲给父母听的,江口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也多少有点担心。然而小女儿犹如一朵绽开的少妇之花,变得越发美丽了。就算把这种变化只看作从姑娘到少妇的生理上的变化,如果在变化的过程中有心理性的阴影的话,这样一朵花也不可能开得如此鲜艳吧。生孩子后的小女儿,像全身甚至体内都被洗涤过一般,肌肤细嫩而光润,人也稳重多了。
也许因为这些原因,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两边的眼帘上,眼前才浮现出盛开的散瓣山茶花的幻影吧?当然,江口的小女儿,或是在这里熟睡的姑娘,都没有山茶花的那种丰盈。不过,单从姑娘身体的丰腴来看,或只从她温顺地在一旁陪睡这点来看,是难以了解的,不能同山茶花相比较。从姑娘的胳膊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江口将姑娘的胳膊拿下来,因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时间太长,眼珠感到有点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无处可放,它顺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脸朝向江口。双臂弯曲放在胸前,手指交握着。它触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却像祈祷的姿势。就像一次温柔的祈祷。老人用双手握住姑娘交握着手指的双手。这样一来,老人闭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祷什么似的。然而,这恐怕是老人抚触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来的一种悲哀的心绪。
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静寂的海面上,声音传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远方的响声,不是车声,似是冬天的雷鸣,但难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开,除了拇指之外的四只手指,一只只都掰直,细心地观看。他很想把这细长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一咬。如果让小指头留下齿痕,渗出血来,姑娘明天醒来会怎么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边,然后观看姑娘丰满的乳房。她的乳晕较大、鼓起,且色泽较浓。江口试着托起有些松软的乳房,只觉得微温,不像姑娘贴着电热毯的身体那么温暖。江口老人想把额头伏在两个乳房之间的凹陷处,但是脸刚靠近,姑娘的芳香使他踌躇了。江口趴着,把枕头底下的安眠药取了出来,今晚他一次服下了两片。上回第一次到这家来的夜里,先服了一片,做了噩梦,惊醒过来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这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老人惊醒了。刚才听到的哭声,又变成了笑声。这笑声持续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来回摩挲,然后摇晃着她。
“是梦呀,是梦呀。一定是在做什么梦了。”
姑娘那阵久久的笑声止住之后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但由于安眠药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拿出来看了看,三点半了。老人把胸口贴紧姑娘,把她的腰都搂了过来,暖融融地进入梦乡了。
清晨,又被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吗?”
江口没有回答。这家的女人会不会靠近密室的门扉,把耳朵贴在杉木门上呢?她的动静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电热毯太热的缘故,姑娘将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只胳膊举在头上。江口给她盖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吗?”
江口还是没有回答,把头缩进被窝,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头上。他顿时兴奋得恍若燃烧,搂住姑娘的脊背,用脚把姑娘缠住。
这家的女人轻轻地叩了三四次杉木门。
“客人!客人!”
“我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更衣。”看样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会开门走进来。
隔壁房间里,洗脸盆、牙刷等都已准备好。女人一边侍候他用早饭,一边说:
“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是个好姑娘,确实……”江口点了点头,又说,“那姑娘几点醒过来?”
“这个嘛,几点才能醒过来呢?”女人装糊涂地回答说。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来吗?”
“这,这家没有这种规矩呀。”女人有点慌张,“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可是,姑娘确实太好了。”
“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只当同一个熟睡的姑娘有过交往就够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因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过,绝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
“但是,我却记住她了。如果在马路上遇见……”
“哎呀,您还打算跟她打招呼吗?请您不要这样做。这样做难道不是罪过吗?”
“罪过?……”
“是啊。”
“是罪过吗?”
“请您不要有这种逆反心理,就把她当作一个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江口老人本想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