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空军司令部和总司令部的屋顶上,红灯也是或明或暗。
透过护城河土堤上的松树,可以看见总司令部窗前闪闪烁烁的亮光。在昏暗的松树下,几对情侣幽会的姿影还隐约可见。
波子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凄怆的幽会的剪影,也跳入了竹原的眼帘。
“太寂寞了,绕到对面的马路去吧。”波子说。
两人又折了回来。
看到幽会的人影,他们两人都察觉到自己也是以幽会的形式漫步街头的。
尽管是竹原送波子到东京站的途中车子发生了故障,他们才步行的,但这次是波子主动打电话邀竹原到日比谷公会堂听音乐会,两人无疑从一开始就是幽会。
然而,两人都已是四十开外了。
谈往事,自然谈到爱情。就是谈波子的境遇,听起来也是一种爱的倾诉。多少岁月在他们之间流逝了。这些岁月把他们联在一起,又把他们分隔开来。
“你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什么?”波子问了一句,又把话题拉回来。
“对,那时候……我年轻,不知如何判断你的心理。你把矢木撇在一边,一直坐在我的身旁,这是相当大胆的行为。波子,你怎么会这么坚决?回想起来,从前你有时候也热情奔放得令人吃惊。我觉得或许这就是那种表现。肯定是吧。”
“刚才,你自己说过‘发作’,假使那时候和刚才都是感情的发作,可就大不相同了。那时候你无视自己的丈夫在场,今天你丈夫理应还在京都,你却如此惧怕。”竹原说,“那时候,如果两个人悄悄地从公会堂逃出来,可能就好了。当时我还没结婚呢。”
“可是,我已经有了孩子。”
“更重要的,或许是我也犯了个错误,只想到波子的幸福。那时候我年轻,我相信女人一旦结了婚,她的幸福就只能在婚姻生活中寻求……”
“现在也是如此嘛。”
“话虽那么说,但也不尽然。”竹原轻声而有力地说,“那时候你能离开矢木,坐到我身边,也是因为你的婚姻幸福而平和,才可能这样做。你对矢木放心、信任矢木,才容许这种感情自由驰骋,不是吗?我也是那样认为。只不过是你看见我,忽然变得亲切罢了。坐到我身边来,你并不感到对不起矢木。而你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边,这是不正常的。你什么也没说。我不能看你的脸,连目光也不敢斜视,当时我不知如何是好。”
波子默不作声。
“矢木的外表也使我不知如何是好。像他那样一位敦厚的美男子,见过他的人,谁都想象不到他的妻子会有什么不幸。假使是不幸,人们定会认为是妻子不好。现在也是这样吧。记得前年还是大前年,我承租你家厢房那阵子,有一回你没钱交电费,我便将自己的工资袋递给你,你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你说工资袋还没启封,又说你婚后一次也不曾见过丈夫的工资……我大吃一惊。就是那时,我首先想到的也是你过去的做法不对。可见矢木表面看来是多么高尚。何况从前你们两人一从哪儿经过,人们都要回头张望。尽管认为你们结婚的出发点是错误的,我问你‘幸福吗’,也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波子,你没有作答,我觉得是理所当然。”
“竹原,你不是也没有回答吗?”
“我?”
“嗯,刚才我问过你嘛。”
“我们是平凡的。”
“还有平凡的婚姻吗?你骗人。每个婚姻都是非凡的。”
“我不像矢木,我不是非凡的人……”竹原像要转换谈话的方向。
“不对。就以我的校友来说,大致都是这样,并不是哪个人非凡,结婚也就非凡。平凡的人,只要两人结合,结婚就变成非凡的了。”
“高见。”
“张口就说高见,什么时候它成了你的口头禅……就像上年纪的人总爱有意把话岔开,不是令人讨厌吗?”波子显得很温柔,扬了扬眉毛,瞟了一眼竹原的脸,“总是让你听我讲家里人的情况。”
波子决定让他把话岔开。她急不可待地步步进逼,还是没能引出竹原有关家庭的话题。
“那部车子还停在那里冒烟呢。”波子笑了。
月牙在日比谷公园的上空露面了。大概是初三初四的月亮吧。月牙弯弯,不偏不倚地悬挂在苍穹。
两人来到护城河边。
他们止住脚步,凝望着倒映在水中的灯光。
司令部窗里的灯光投在正前方的水面上,摇曳着长长的灯影。右岸林立的柳树,左边稍高的石崖,再加上松树,都在灯影旁边落下微暗的影子。
“今年的中秋节,是九月二十五日还是二十六日呢?”波子问道。
“报上登了这里的图片。拍摄了司令部上空的满月……还有这灯影。只有那排窗子,光柱虽也倒映在水面上,可上面又出现一道光彩,那像是明月的影子。”
“新闻图片能看得这么细微吗?”
“嗯,图片虽像明信片,却留在我的印象里。把那城墙般的石崖和松树也都拍了下来。估计照相机是安放在柳树丛中的。”
竹原感到了秋夜的气息,像在催促波子似的,边走边嘟囔说:
“你对女儿也说这种话吗?这会使她变得脆弱。”
“脆弱?……就说我吧,是那样脆弱吗?”
“品子在舞台上出现时很坚强,可往后若像母亲,就不好办啰。”
他们经过护城河,往左拐去。一队巡警从日比谷那边走了过来。只见他们皮带上的金属扣闪闪发光。
波子让路,靠近了竹原,差点抓住竹原的胳膊。
“因此,希望你能保护品子,给她力量。”
“比起品子来,你呢?”
“以往我在各方面都依靠你的力量,不是吗?多亏你的帮助,我才在日本桥有了自己的排练场……再说,现在你保护品子,就等于是保护我呀。”
波子躲开巡警队,就势靠着岸柳往前走。
垂柳的小叶,几乎还没枯萎凋落。电车道两旁的梧桐街树,靠这边的树的叶子只是微黄,对面的同样是梧桐,叶子却已经完全落光,成了一株株秃树了。可能因为这边的树是公园树丛的关系吧。仔细一看,这边的街树,有的基本凋落,有的依然苍翠,两种树混杂生长。
竹原想起波子说的话:“树木也有各自的命运……”
“假使没有战争,品子这会儿可能在英国或法国的芭蕾舞学校跳舞啦。说不定我也跟着去呢。”波子说,“那孩子虚度了宝贵的学习年华,无可挽回了。”
“品子还年轻,就是今后也还……可是波子,你也曾考虑过这种逃脱的办法吧。”
“逃脱?”
“从婚姻中逃脱。离开矢木逃到国外……”
“噢。那……我净想品子的事,因为我就是为了女儿才活着的。如今依然如此……”
“把精神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是母亲的逃脱办法啊。”
“是吗?不过,我的情况更严重,几乎疯了。品子成为芭蕾舞演员,是完成我未竟的梦……品子就是我啊。我们常常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成了品子的牺牲品,还是我牺牲了品子。不管哪种情况都很好嘛。一想起这些事,就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啊。”波子不由得低下了头。
“瞧,鲤鱼,白鲤鱼。”
波子一边大声说,一边凝望着护城河。她拨开垂到脸上和肩上的柳枝。
来到日比谷的交叉路口,就到了护城河的拐角处。
拐角处的水中,一尾白鲤鱼一动不动,不浮不沉,在水中漂荡。由于这里是拐角,垃圾淤积,只有这儿的河水浅可见底。落叶也沉下来,同鲤鱼一样,在水中一动不动。也有梧桐的落叶。波子拨开的柳枝上的叶子,也飘落在水面上。水很浑浊,呈浅黄色。
竹原也借着司令部窗前的灯光,低头看了看鲤鱼,就退到后边,直勾勾地望着波子的背影。
波子的黑裙下摆收拢得特别窄小,从腰肢到腿脚显露出修长的线条。
青春时代,波子起舞的时候,竹原就看过这种线条。这是使他心旷神怡的线条。这女子的线条,现在也没有什么变化。
波子夜间观赏护城河的鲤鱼。竹原盯着她的背影,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实在叫人受不了。
“波子,这种玩意儿,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大喊了一声,“算了,别看啦。你不能看这种玩意儿。”
“为什么?”
波子转身从柳荫下回到了人行道上。
“这样小的鲤鱼,即使有一尾,谁也不会去看的啊。你却看到了……”
“尽管谁也没发现,谁也不知道,但这尾鲤鱼确实在这里生存下来了。”
“你就是这种人。专爱发现什么孤零零的鲤鱼……”
“也许是吧。不过,这鲤鱼在宽阔的护城河里,偏偏选中过往行人多的拐角,在这个角落纹丝不动,你不觉得奇怪吗?来往行人没有发觉,以后对谁谈及这尾鲤鱼,恐怕谁都不会相信吧。”
“那是因为发现它的人反常。也许鱼游来,也是希望让波子看的吧。孤独之身,同病相怜啊。”
“对,那边护城河有鲤鱼,中央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请爱护鱼’。”
“噢,那很好。不是写着‘请爱护波子’吗?”竹原说着笑了起来。他望了望护城河的水面,仿佛在寻找告示牌。
“在那边呢。你连告示牌也没看见吗?”波子边笑边说。
一辆美国军用汽车开到他们两人身旁,车上坐着美国人,男男女女的。
美国的新型汽车,在人行道旁排成长长的一行。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了。
“竟在这种地方观赏可怜的鱼,这样可不行啊。”竹原又说,“你早就应该改变这种性格。”
“是啊,为了品子也应该……”
“也为了你自己……”
波子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决心卖掉我们家的厢房,虽然不只是为了品子。这是你以前租赁过的厢房,所以在卖掉之前,我想和你谈谈。”
“哦。那么我买下来吧。这样,也许将来你想卖正房的时候,更好办点儿。”
“真的?你这种决定是突然作出的吗?”
“这,实在对不起。”竹原像表示歉意似的说,“我抢先说了,失礼了。”
“不,正如你所说,正房早晚也是要卖掉的。”
“到了那个时候,正房的买主一定很介意厢房是什么样的人居住。虽说是厢房,都在一个宅院之内,连说话的声音都听得见,先卖厢房,日后正房说不定就很难卖出去了。我买下厢房的话,等你卖正房时,也可以一起卖出去。”
“噢……”
“不过,与其出售厢房,不如把四谷见附那块废墟卖掉更好。那里杂草丛生,只剩下了残垣断壁。”
“噢。可是将来,我想在那里修建品子的舞蹈研究所……”
竹原刚想讲估计修建不起来,转念又说道:
“不一定非要在那里不可嘛。修建的时候,可以再找个更好的地方呀。”
“是啊。可是那块土地充满了我和品子的舞蹈理想。打我年轻、品子幼年的时候起,我们跳舞的灵感都是在那里产生的。我常常在那里看见各种舞蹈的幻影。不能把那块土地交给别人。”
“哦……那么,就不要把厢房分开卖啰。这种时候,不如将北镰仓的宅邸一起卖掉,然后在四谷见附兴建一座兼带研究所的宅邸。这是可能的。我的工作若按现在这种情况发展,也可以助你微薄之力。”
“可是,我丈夫怎么也不同意我把它卖掉。”
“但是,这要看你的决心啰。倘使不坚决行动,研究所轻易修建不起来。我认为现在正是机会。光靠变卖衣物维持生活,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来。据说,许多舞蹈家由于没有好的排练场,十分苦恼,倘使现在就兴建一所颇具规模的研究所,还可以让其他舞蹈家使用,这对品子不是很有好处吗?”
“矢木不会允许呀。”波子有气无力地说,“即使对他说,他会照例‘唔’地应一声,露出一副深思的样子。从前我以为他真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总是‘唔,是吗?’……煞有介事,谁知他就在这时候打起小算盘来了。”
“不至于吧。”
“我觉得准是那样。”
竹原回头望了望波子。波子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不过,我觉得你这个人也是不可思议。我无论和你商量什么事,你都能当机立断,从不曾感到为难。”
“是这样吗?不是我没有对你打小算盘,就是我变成凡夫俗子了吧?”
波子没有从竹原的脸上移开视线。
“可是,你买了我家的厢房,打算干什么用呢……”
“干什么用,我还没想好。”竹原又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是被矢木体面地从厢房里撵出来的,如果我把它买下来,就住进去,报复一下矢木。但是,矢木可不会把房子卖给我。”
“这是矢木的事了。说不定他会打算盘,出乎意料地愿意卖呢。”
“矢木从来没有打过算盘,不是吗?打算盘始终都是波子的任务吧。”
“是啊。”
“不过,正如你所说的,矢木是个绅士,即使是卖给我也没关系。就是在梦里他也不会流露出妒忌的神色……假如不卖给我,他又怕世人认为他吃醋。他讨厌这样的事。你们之间究竟存不存在妒忌呢?你们彼此都不流露出来,旁观者都觉得有点害怕了。令人感到这是暴风雨前夕的静谧……”
波子默不作声,冰冷的火焰在心底颤动。
“我想把你家的厢房买下来,并不是有什么大的企图,只不过觉得时不时在那间厢房里出现,成为矢木的眼中钉,倒也有意思。我想剥掉矢木伪君子的外衣……但比起矢木的妒忌来,势必首先要折磨你波子。我这样处在你们两人之间,心情平静不了啊。”
“不管你在哪里,我的痛苦都是一样的。”
“为我痛苦?”
“也有这种成分。还有其他的痛苦。我刚才说把房子卖掉修建舞蹈研究所,为女儿固然好,可高男怎么办?高男是个模仿能力很强的孩子,他老学着他父亲的样子。若是为高男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也许是合乎道理的。我净偏爱品子的芭蕾舞,高男很容易处在姐姐的光环之下……”
“是啊,不注意可不行。”
“再加上舞蹈团干事沼田执拗地施展计谋,离间我们四个人。甚至在我和品子之间……弄得我们四分五裂,企图把我当作玩物,把品子当作牺牲品。”
那岸边的柳树丛中,也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请爱护鱼”几个字。
司令部正前面,也许是窗前灯光璀璨的缘故,看不见倒影,只有这里,才比较清楚地看到对岸的松树和这边的柳树倒映在护城河水面上的影子。
窗前的亮光隐隐约约地一直照到对岸石崖的角落。那石崖上,闪烁着幽会的男子抽烟的火光。
“可怕。哦。矢木是不是就坐在刚刚疾驶过去的那辆车子上……”
波子突然耸了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