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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以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部分总算逐渐变得合理。

自从加菜子变成那样之后,赖子每天过若近乎隐居的生活。

并没被人监禁或软禁,只是自己也不想外出,故结果上说来是相同的。隔着一层纸门,客厅里有恶心的母亲二十四小时瘫坐着,光是想到母亲在那里就会发冷颤,更别说如果想离开自己房间出门的话,肯定与母亲碰上。

赖子思考。

如果,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的话……

死去?加菜子会死?

无法想象。

加菜子是自己的来世,最后却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不对,不该是如此。

那不就等同自杀了吗?

自杀?不对,不是这样的。

对了,不见得死了,或许加菜子现在也仍然活着,

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

不行,这样也无法圆满收场。

赖子的思考陷入矛盾之中。

不幸与幸福、强者与弱者、正与负,这些对立的要素,不是该以今世来世或前世今世的方式达到平衡吗?今世不幸者来世就该获得幸福。那么,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的赖子,应该在来世——也就是加菜子的人生中获得幸福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哭了?

无法理解。

那颗痘子又代表什么?

那是五衰,五衰来临了。所以,所以加菜子非死不可?

所以……

对了,或许加菜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

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

衰亡是人之常理,而加菜子讨厌这个……所以为了这点小小理由,加菜子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

这或许是个好解释。

不,不行,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加菜子的来世不就不再是自己……楠本赖子了吗?

不,不对。不应该如此。

想到好解释了。

非常好的解释。

但是,如果加菜子还以人的身分继续活着的话——还是无法圆满收场。

全都不对,不行,加菜子究竟变得怎样了?

赖子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

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加菜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

确认之后在来思考吧。

手脚扭曲,大量失血,像是坏掉人偶的加菜子。

那之后,加菜子究竞变得怎样了? 好不安。好担心。好可怕。

那天晚上……

加菜子的美丽姊姊——阳子出现之后不久,赖子的母亲也赶到医院。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与平时相同没化妆,显得非常丑陋。跟同样慌忙中赶到现场的阳子之差异极为显著。

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在走廊上奔跑到赖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聋音说:

“小赖!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赖子觉得母亲很愚蠢,不想回话。头也不回地只盯着阳子瞧。阳子似乎有点吃惊。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

“赖子!”

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赖子巴掌。想打就打吧。但那只杨起的手却被壮硕的刑警……好像叫木场……的粗壮手臂抓住了。

真愉快。

“你是这女孩的母亲?”

“你又是谁? 放、放开我!”

“我是刑警。搞到现在才来,一来就想打人,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能先听女儿的说法?总之先把手放下,大庭广众的,很难看!”

很难看——刑警也这么说,果然如赖子所想。

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但包围母亲身旁的下流男子们却被母亲没品的媚眼所诱惑而毫无所觉。赖子从来没想过要倚靠男人,不过斥责母亲的硬汉刑警似乎有点不同。

——如果有父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赖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放、放开我。母亲要对孩子做什么外人管不着吧!这孩子,这孩子她……”

“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 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

刑警说。

母亲沉默,把手放下。

“我一点也没兴趣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你既然是母亲,就该先听孩子说什么。孩子如果做出坏事,你就该在责骂孩子之前先反省自己监管不周才对。这孩子的重要朋友就在她面前受重伤,现在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之中,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懂吗?”

母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真是活该。但是脸一皱,原本丑陋的脸更显得污秽。想到这么丑陋的母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便觉非常羞耻,如果母亲没来迎接就好了。

赖子想。

在母亲很后方的柱子背后,见到了笹川的身影。连这种地方也跟来,多么讨厌的男人啊。

“总之你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者,明天警察会上门问话,在那之前别乱跑。顺便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楠本君枝。”

母亲回答。

赖子羞愧得仿徘脸上要喷火似的。

加菜子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赖子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了。虽然加菜子的安危非常令人担心,但不知为何赖子却不想抵抗,乖乖跟着母亲回去。果然,笹川已先在黑暗的走廊等候,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以像在怜悯人、既缺乏感性又令人作呕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赖子。

三人挤了挤坐上笹川的卡车回家。流出汗的肌肤彼此紧密接触,那种湿粘粘的触感与酸味,令赖子不知想反胃多少次。

想着加菜子的事。

加菜子究竟怎么了?

到家的时间约早上五点半左右。

笹川送赖子她们到家后就不发一语地回去了。笹川离开后,母亲与赖子之间的距离。。佛又拉大,两人之间的言语似乎死灭殆尽。母亲沉默地铺上睡垫。

无法入眠。

第二天中午以前警察来了。

完全不想回想任何事,所以什么也没说。

母亲一反昨日变得十分低姿态,一直鞠躬哈腰的,令人看了反而一肚子火。母亲一边为赖子什么也不说的事情道歉,一边又回过头来责骂赖子。

说什么“这孩子不是不良少女,只是自小没爸爸。真对不起,请原谅她!”

这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关系了?况且没爸爸不是自己的母亲……你的责任吗?要道歉更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赖子愤恨地想着这些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连开口都赚麻烦了。

来的不是昨天的那个巡警。认真而又愚蠢的警官似乎很头痛,继续僵持下去他也很可怜,于是赖子哭了。警宫见到赖子哭泣,说:

“啊。想必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真可怜。”点点头,并对母亲说:

“太太,你也别太责怪女儿了。想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目前上头似乎也认为应该是自杀,等她想出什么再来附近警局报告就好。”

母亲闻言,又再度低头道歉。

还抓着赖子,强行要她低头道歉。

害得赖子忘了询问加菜子的状况。

加菜子是否还活着呢?

“妈妈。”

赖子隔了不知几个月再度呼唤这个名字。

接着以听不清的小声说:

“妈妈大笨蛋。”

“妈妈死了算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耳尖的母亲听见了,脸上浮现极为悲怆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母亲明显变得奇怪是从那天的翌日开始,她冷静不下来,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环视房间。一直坐立不安。

赖子本来就对母亲想做什么没兴趣所以并不关心,但有时出门前见到她的双眼……那不是母亲的眼睛。

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鲜红的色彩。

“赖子,你果然是魍魉。”

“咦?”

“都是你害的,害我……”

“什么啦!”

“滚出去!魍魉!”

母亲突然扑上来,就像装着发条人偶的玩具——对,就是吓人箱——的盖子打开时一样突然,她长满黑斑与皱纹的丑脸在赖子眼里变得清晰无比。与其说是恐怖,赖子更觉得恶心,反射性地躲开,同时推了母亲一把。失去目标还吃了一记反击的母亲,向前趴倒在地。之后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赖子在逃开的时候踩碎了几颗女儿节人偶跟武士人偶的头部。

母亲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不久,她开始呜呜地啜泣起来。赖子觉得母亲有一点点可怜。但同时也对她龌龊又丑陋的样子更加失望。

搞什么嘛。这女人。

加菜子——现在究竟怎么了?

那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那男人来了。

带那男人来的是笹川还是母亲,赖子并不知道,或许是两人一起找来的。

男人穿着白神袍,头戴像是山伏的帽子——好像叫作兜巾?

最奇怪的是他背在背上的箱子——那似乎叫做笈?

赖子想看清突然造访者的样子,躲在纸门的细缝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断行礼。

而笹川也一副和顺表情。

男人快步走进客厅,用税务署员查缉似的锐利眼神环视房间。母亲每见男人转动头部就如同惊弓鸟般怯怯不安。

“请问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笹川问。

“不好。”

男人简短地回答。

母亲小声地发出悲鸣。

“什么时候开始的?”

“喂,君枝——你说你从战时避难回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嘛?”

笹川代替母亲回答,母亲点点头,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都六年——七年了吧。”

“够久了。”

“果然有吗——?”

“有。”

“魍、魍魉。”

母亲仿佛起痉挛般发出短短的叫声。

而男人则以寻仇似的锐利眼神再度看了一遍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朝向母亲粗声大喊:

“屋子房间也是一种箱子!箱子是种容器,不管造得再坚固里面空荡荡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如何充实内容。人也同此理,不管表面粉饰得如何华美,内容充满空虚丑恶之物便是无用。听好!”

男人说出一连串唱戏台词,同时慢慢逼近母亲。母亲完全陷入慌乱状态,神色大变。笹川两眼骨碌碌地乱转,不停擦汗,全身沾满脏污的汗水。

“污秽不管怎么封印都封印不完,这样下去不行,继续留在这里的话——”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搬家?这太残酷了,对吧君枝。”

笹川同时询问男人与母亲双方。

“面相不好,因缘不好,这是因为你赚的是不义之财。”

母亲身体僵直。

“我想,多半是灵魂污浊的——男人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吧——”

母亲抓着一头未经梳理的乱发,指尖发颤。

“是——是我第二任丈夫的房子——他是流氓。他赌博跟人家起纠纷——离婚时——留给我这间房子。”

“那男人的本性腐败至极。原来是发生纠纷才离开的吗?总之这房子藏着相当不好的因缘。”

“大师看得出来吗?”

笹川询问。男人大喝一声,闭起双眼。

“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伤疤。眉毛细长,鼻梁笔挺,前齿缺了两齿,左手小指应该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这房子——是从孤苦无依的老人那里靠赌博骗来的——他的名字叫荻……,不对,叫直山——”

母亲真是快晕倒了。

笹川有点慌忙地接着问:

“不对吧?君枝,你之前的老公不是叫做荻原什么的?”

“是的——去登记时才知道,那是假名——是化名。本名叫做——直山利一,刚刚大师说的全部——是事实。”

母亲不停发抖,听不清她的话。

赖子还记得那个男人——直山,也记得曾被他揍过好几次。是个浑身酒臭,非常讨厌的人。但是赖子却不晓得母亲曾与那名男子有过短暂婚姻。

那种人也算父亲吗?

“求、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教主大人!”

母亲显得更慌乱了。男人锐利地盯着纸门——赖子的房间看。赖子以为男人看到她了而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似乎是没注意到。

“舍去不净之财是最好的方法。卖掉这间房子,把钱捐献出来作为净财,总有一天便能恢复。”

“这太……”

“做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教主大人!”

“那么!”

男人又大喝一声。

“只有把窝藏家中的魍魉精鬼一一封进深秘的御筥神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愚钝!这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男人发出更粗鲁的聋音。母亲简直吓软了腿,摇摇晃晃,快跌倒之际,笹川扶了她一把。

“君枝,在教主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些失礼话。敦主大人帮人封印妖怪不是为了赚钱。你这么说,简直是说他在敛财——太龌龊了。你不也早就听过好几次教主大人的敦诲了吗?”

“啊啊。”

“隐好——魍魉不会栖息在清澄通透的场所,专门出现在停滞混浊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会生出虚无,而邪恶之物就躲在虚无之中。魍魉就是生于心灵空隙之中的——”

“心灵的——障壁。”

“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欲,故魍魉好财气。所以必须舍尽污秽的财产,打通障壁,让心灵畅通才行。我只是暂时帮你们保管污秽的财产并将之洗净而已。”

男人朝厕所方向走去。

“建筑物也是相同道理。通风不良处会生出邪恶之物,会冒出魍魉。”

接着咚咚地敲了厕所的门,大喊:

“鬼门(注:阴阳道思想中鬼出入的方位,也就是艮角[东北方>)方向不净之处!”

转回来面对母亲她们。

“不吉之物流入,坤角上有玄关!邪恶由大街流进这里,无处可去在此盘旋,是故鬼门生魍魉。”

“呀啊啊。”

母亲惊声尖叫。

“好!”

男子做出夸张的动作踏响地板。

“天神御祖有诏曰:若有痛处者,令此苇之空穗之深秘御筥,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而布瑠,部,由良,由良,而布瑠,部。”

没听过的话,是外国话吗?

赖子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或许是有不知会发生何事的讨厌预感,也可能是男人的说话声太大了的缘故。

男人唱诵外国话,伴随着奇妙的动作在地板上用力踏了好几次。

接着打开背上笈的盖子。

“速请御筥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男人顺势在厕所前单膝及地,再次以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声唱诵咒语。

之后又大喝一声,盖上笈的盖子。

赖子不想继续看下去,轻轻拉上纸门钻进被窝里。

是骗子。那男人肯定是骗子。母亲多半被笹川所骗才会去那个疯子家里吧。每周每周,每到星期五晚上都去做这些怪事,究竟能有什么帮助?母亲太笨了才会想依靠那个骗子。

根本就是大笨蛋。

赖子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把棉被紧紧盖着。同时——她也想象得到愚蠢的母亲她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题。或许那个疯狂的男人会打开纸门进来,管他什么魉魉,真希望那个男人快点回去。

心中的空隙会生出魉魉?记得刚刚他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加菜子是魉魉。那么那个男人也会把赖子的加菜子收进背上的小箱子里吗?

不能让他收走。

反正这些怪人也对付不了加菜子。

但是——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这活着吗?

不想听见的声音传进耳里。是母亲的声音。

“我女儿、也请收服我女儿的魍魉。”

“君枝,冷静一点!”

“我女儿、我女儿也是魍魉。那个女孩——”

“别急,先清静这个房子要紧。现在这房子的魍魉精鬼已经被御筥神收服封来了。改天,等你改变生活后再来参拜。”

“可、可是。”

她们说什么?赖子也是魍魉?魉魉究竟是什么?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

——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魍魉不会变老。若真如母亲所言,赖子与加菜子真的是魍魉也说不定。

如果那时与加菜子不去看湖的话,现在不知会如何?而背箱子的男人待会儿会进房间来吗?

结果与猜想的不同,没人进赖子的房间。赖子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翌日,玄关被牢牢封住了。不仅在生活上非常不方便,也让赖子觉得很丢脸,仿佛一家人漏夜逃跑了似的,也像是遭人查封了一般。

厕所里也设置了巨大的炉子与奇怪的箱子。而现在唯一出入口的后门上,明明不是新年却挂上注迎绳(注,一种绳索,形状为大麻绳底下每隔一段距离绑着菱形纸片串成的纸串,象征着圣与邪的分界,常见于神社周围或神像周边,新年时挂在玄关驱邪祈福)。

母亲说这样做就能变得幸福——根本相反,母亲比以前显得更惶惶不安,比以前更憔悴,其丑陋也达到巅峰。母亲几乎毫不工作。

除了准备三餐以外,呆坐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稍微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吓得东张西望。如鬼魅般的可怕人偶头堆放在房间角落。

看到总是在害怕的母亲,赖子的厌恶感也达到最高点。

糟透了。

不管被她贵骂还是鼓励、哭泣还是吼叫都好。不,就算是被打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母亲干脆死了算了,龊龊又愚蠢不堪,丑陋到极点了。

赖子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于是也不再出房间。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却想不出有哪里可去。白天的话外面有夏日发威。而晚上则又被母亲严厉禁止出门,即使想逃也逃不了,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赖子决定去咖啡店坐坐。

想再听一次那首外国音乐。

想读文学杂志。

赖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恰好是那事件经过半个月,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

进到空无一物的客厅,只见母亲一如往常孤单地瘫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如往常用充满血丝的混浊双眼望着赖子。

“明天就开学了。”

赖子极力以不带情感的平板语气说。

“是嘛。”

母亲则是以毫不关心的语气回答,这就是无法沟通的母女对话吧。

“我要买笔记本跟铅笔,给我钱。“

赖子说。经过一段说短暂又嫌太长的沉默后,母亲回答:

“嗯嗯,说的也是,你等等。”

此外没说半句话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从后门出去了。

什么嘛,这女人。

约三十分钟左右,赖子在无人的家里以方才母亲的蹲坐姿势等候。这时茅发现,这个家原来这么宽敞。虽不寂寞,但令人感到不安。人偶的视线仿佛针刺般令人痛苦,于是赖子拿起布巾往堆在角落附近似乎已蒙上一层灰的恶心人偶头盖上。

也不知是从哪调度来的,母亲拿着些许钱回来了。或许是当铺,也可能是去预支来的,总之这个家里目前已经没有母亲能自由动用的现金。

全都交给那个背着箱子的奇妙男子了。

“赖子,这些拿去——)”

赖子从母亲手中夺走钱,快步从后门飞奔离去。后方似乎传来母亲抗议的悲伤呼喊,但赖子早就对母亲的心情毫不在意。这钱究竟哪来的,一点也不重要。

外面晴空万里,天气很热,久违的阳光很刺眼。加菜子说过,万物受到阳光照射,会加快死亡的脚步,她说的应该是对的。

来到书局,加菜子常看的杂志是哪本呢?总之先买了两本贴上“今日发售”、“好评发售中”宣传纸条的杂志。

装成大人进入咖啡店里,一如往常点了红茶。

店内播放的是听惯了的那首音乐。

赖子边喝红茶边随意翻阅杂志。隔了半个月,总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有这种时刻赖子才算得上是个人。管他什么魍魉,已经无所谓了。

啊,多么令人怀念。

我在前世经常做这些事呢。

还是说,这是来世会做这些事的预感呢?

欠缺的部分一一填满,多么充实,多么满足啊。

但情绪却突然反转。

快乐的背后聚满了不安与焦躁,以及绝望感。

无法平心静气。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去见加菜子。必须确认她的生死才行。

但是,不知道。

视线仅是逐着铅字跑,那首外国音乐传入耳朵里。

就只有表面与往日相同。

那时才总算懂了。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时候加菜子她——的背部。

使尽全力——

*

“她被人从背后推下去。”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那个男的!”

“男人?”

“是个男人。使尽全力,很粗鲁地。”

“这是真的吗?”

“咚地一声推了下去。好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嗯嗯。”

福本巡警感到困惑。

眼前的少女开始哭泣了起来。

若被人误会是自己惹哭的话十分难堪。所以带着赖子到行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也就是派出所的角落去。姑且不论作证内容,眼前这名少女突然说了一大串话后,却又因自己的话而伤心地哭泣起来。人生经验尚浅的福本,面对目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赖子小妹。应该没叫错吧?你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才、才没有说谎呢!”

“我没说你说谎啊。可是都已经经过半个月了,怎么会现在才……”

“可是、可是是真的嘛!加菜子真的被男人……”

“是个怎样的男人?”

“太暗了脸部看不清楚。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非常迅速。”

“嗯嗯。”

福本捂住自己的嘴。

如果这是事实可不得了。

当上警察才刚满一年,福本从未遇过象样的事件。但是如果相信这名少女的证言。这毫无疑问地是一起杀人——未遂事件。

只是被害人现在——

被害人现在似乎又被卷入别的事件。听说该事件的管辖单位是国警神奈川本部。

那天深夜,或者该说清晨。把她送到那间奇妙的医院——或者该说研究所——总之是那间怪异的建筑物后,福本就完全没听说柚木加菜子的状况了。那名少女究竟又被卷入什么事件里——已不再是福本的职权所能干涉。

那天回到派出所时已过了中午。

那之后福本还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

记得是本月十六日的事,距今也有半个月了。

一方面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同时也惊觉居然只过了半个月。好像昨天才刚发生,又觉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大概是因为这次经验太过超乎现实的缘故吧。

十六日是星期六,是福本的休假日。不只熬了一整夜还放弃休假钱去帮忙。原以为会被嘉奖一番,作梦也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一顿训斥。只是被骂的话也罢,福本还被前辈揍了两拳。被揍的理由大概是插足无关的事情或四处乱跑却又毫无联络之类的吧,福本想。所以到现在被揍酌真正理由福本还是搞不清楚。而其实搞不清楚状况正是他被揍的理由,这点福本也还是搞不清楚。

福本回想起来。

那一天——

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女被家人拖回去之后。

手术室朦胧不明的指示灯转暗,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柚木加菜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美波绢子与雨宫——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绢子的那个跟班吧——熟悉演艺界消息的福本这么想——紧抱着加菜子。护士劝阻他。原本在一楼的那个螳螂般的护士不知何时现身了,朝顶上微秃的老医生跑了过去,小声地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多半是关于转院的问题吧,可惜听不清楚,可能是那时太累的缘故。之后增冈也加入谈话之中。福本只听见一些支字片语。

“危险——不合常理——人道的——骨——输血——肾脏——脾脏——”

意见似乎还未一致,上面躺着加菜子的担架车就已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前进,鼻子口中等处还连着点滴管、输血管等随车赠品。

木场刑警跟着走。福本想,他真值得钦佩。听其他人说,木场不过是恰巧碰上事件而已。照理说根本不需要为本案负起什么责任。就算他中途回去,不,甚至打从一开始便回绝帮忙也没人有立场责备他的。福本想,这就是天生干警察的料子吧。福本现在只因为美波绢子是事件关系人就兴奋得昏头转向,而这位粗犷的同行却纹风不动。或许是没兴趣,也可能是压根儿不认识美波绢子。所谓的刑警,所谓的警察就该以他为榜样才对。

想到此,福本也决定跟在木场后面走。

在护士的联络下,救护车已在外面等侯。全身缠着绷带的加菜子在护士与救护队员敏捷的动作下被抬入车中。能与救护车同行的只有一人,而雨宫无论说什么也都要跟加菜子一起,不肯退让,绢子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于是福本便自告奋勇提议愿意载绢子到转院处。他想,身为警官就该如此。

“那么木场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也去。部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要我回去我才不愿意,回程顺便麻烦你载我到武藏小金井吧。”

听完这番话,福本对这名不亲切、一脸凶恶的刑警更有好感了。

究竟为何会如此福本自己也不清楚。

增冈向护士询问转院处的地址,护士似乎要他向绢子询问,於是增冈脚步发出喀喀巨声走向绢子,同了同样的问题。

“每码版进带衣学言就所。”

绢子究竟说了什么福本实在听不出来。

绢子坐进前座。不知是香水还是脂粉味,淡淡的香味刺激着福本的鼻腔。

木场则是坐镇在后方的座位上。

“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间——每码版进带衣学研究所——位于国道十六号线的附近。”

名称是什么还是听不懂。不过目前事态紧急,总先发动车子再说。知道位置的似乎也只有绢子,因此由福本的车在前方引导,救护车跟在后方。

后照镜上,扭曲地映照出默默送行的医生、护士以及增冈的脸。

“你的工作没问题吧?”

木场问。

“今天我没值班。”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

“人命关天,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福本心情变得有点愉快,虽然这对被害人的家属很失礼,反正不说便没人知道。虽仍处于紧张的状况,福本手中的方同盘转动却是十分轻松。

穿通野猿街道应该就是十六号线了,接下来,在绢子下达新的指示之前,沿线走直即可。清晨车道很空,由窗口流入的凉风令人心情舒爽。

绢子与福本双双沉默着,但福本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毕竟从昨晚以来一直如此。

不知走了多久。

民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林森林等令人感到寂寥的景观。

“快到了,啊,请右转弯进那条路——”

绢子以电影里听到的声音说。

那是一条小径,没铺上柏油的小径。

继续前进一段时间后视界突然开阔起来,福本对眼前景象讶异地合不拢嘴。

广场上停了一台卡车,同时,眼前有座巨大的箱子。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每码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绢子说。福本略显狼狈神情,狼狈之下一直隐忍住的睡意终于冒出头来,不小心放松了方向盘,车子打滑了一大圈后紧急停车。

“糟糕。”

匡啷,一声巨响。

一直注意着箱子,不小心撞上卡车后方的载货台。

“喂,在搞什么!”

木场怒吼。

“后面有救护车,车上有患者啊!万一追撞上来该怎么办!”

“对、对不起,请、请问是否有受伤……”

“我浸事,请您继续。”

“嗯嗯。”

幸亏救护车没事,正准备停在箱子入口前。箱子——不,应该说像箱子的建筑物入口打开,一个穿著白衣的矮个儿男人走出来,是个体型只比小孩大上一号,眼神凶恶的中年男子。救护车门一打开,救护队员与雨宫立刻急急忙忙跑出来.状况肯定很急迫吧。至於雨宫,用滚着出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也不过。

绢子也连忙跑过去,而木场则是带着可怕表情雄立背后。福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还差

点忘记自己的警察身分,只一直在意着刚刚撞到的卡车的事情。

躺放着加菜子的担架被抬出来,上衣穿着工作眼的男子打开建筑物的正门好让伤患进入。大批人像是被箱子吸入般朝入口前进,木埸也追过福本跑去。

福本偷偷确认了一下卡车的载货台。锁扣的部分受损,稍微凹陷进去。伸手一摸,锁扣似乎松掉了,而开来的吉普车上也有凹陷。

怎么办,开车时心情还颇愉快,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白衣矮个儿把正门关上。

回过神来只剩自己被留在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转亮。或许因为周遭都是树林,四处传来不知是麻雀还是云雀——对无法分辨鸟类啼声的福本而言,什么鸟都一样——的嘈杂啼声。

仔细一瞧——这栋建筑物真的很奇特。

正面呈现完全的正方形。从高度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一层楼高,应该有三层楼、不、四层楼以上。

入口是对开式的两扇大门,宽度较普通大门稍宽,两扇加起来约有一点七公尺长。外圈镶以牢固的金属框,上半部嵌入毛玻璃。正上方设有约五十公分的遮雨棚。奇特的是雨棚上方有一宽约三十公分,如沟般的细缝一直延伸到顶楼。细缝上镶嵌着与大门同样的毛玻璃,应该是嵌死的。

这栋建筑让人看来感到奇特的最主耍原因是,至少在正面能看见的范围内,除了这道细缝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窗子类的开口。

靠近建筑,大门右边挂着一块招牌。

“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原来如此,绢子所说的是这个啊。

福本走向侧边,侧面看起来也近乎正方形。

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是个立方体。

侧面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几个固定间隔设置的的排风扇。

另一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

走到背面。背面有个类似院子的小广场,大型的焚化炉。焚化炉上有根令人无法相信是以砖块堆成的超巨大烟囱。当然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窗户或后门之类的开口,看来这栋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是个完全的立方体,有如一颗骰子。

刚刚在正面时没注意到,原来屋顶上还有另一根烟囱。

目前两根都没冒烟。

究竞这栋建筑是什么,这颗骰子真的能拯救少女吗?

福本想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便又怅然地回到正面广场。

来错地方了。睡眠不足的福本已经累得连里面正在进行什么也无法想像。或许该打开门进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这么做。以金属和厚重玻璃制成的大门彷佛正抗拒着年轻巡警的进入,同时也觉得,像个愚蠢哨兵般傻傻地看守玄关似乎更合乎自己身为警察的身分。

但不管看守多久也没人到访,而箱子之中也没人出来。

福本担心卡车坏掉的载货物。保持沉默是犯罪,应该通知车主才对,但也不知道是谁的卡车。看起来像是军方转售民间的设备,相常老旧。若真是如此,搞不好卡榫原本就是坏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

福本很确定。

广场两边竖立着原木制成的电线杆,电线杆沿着小径设置了一整排,电线由国道延伸过来。远方的电线描绘出柔软弯曲的曲线,连接到箱子底部。应该是电话线吧。

电话——该向派出所或管区警署报告现在状沉才封。但是别说是建筑物附近,就算出了国道,这一带也没有能发挥电话功能的东西。

就算福本现在的思考能力已经降到谷底,也还是知道这四周的状沉。但心情上又百般不愿去打开那道门。

程面应该有护士吧?或者——

鸟的啼声停了下来。随著啪啦啪啦的振翅声,森林中的鸟儿一口气全部飞了起来。

视线朝空中一望,烟囱里冒出烟来。

突然听见彷佛地狱的油锅锅盖打开般的巨响。

隆隆隆隆——

这是什么声音?

令人非常不愉快。

箱子震动起来了。

箱子

“送进箱子里了。”

“箱子?”

赖子听见箱子这个词便想起那个到家里的怪男人。

真不可靠,这个狗脸巡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同样是警察,那个巨汉——好像叫做木场吧,木场更值得信赖上好几倍。木场不在吗?如果是那个一脸凶恶的男子,大概就能拯救赖子吧。

照这样下去,

照这样下去赖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