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听说的。
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
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
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復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
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里。”
“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
“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注>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
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復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注:鬼瓦为日式建筑的屋脊两端等处所装饰的瓦片,多为鬼面,作为驱邪保平安之用。
“喂!除了关系人以外,禁止进入。”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嗨,辛苦啦!我是侦探復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復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
“怎么了?”
“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这样!”復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没听见。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
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干啊!”
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復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勋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
寺内不见人影。復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
“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
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范围内。但也不清楚擾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范围的意思。
“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至少这里一一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
復木津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
“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
“不知道……”
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
“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一一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
“本寺目前除了关系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
“这……”
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
“是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復木津。
一一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復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
“这家伙……是谁?”
復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
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復木津面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復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復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復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盛。
“哼,这样吗?”
復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松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
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
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
这是……
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
慈行发现了阿铃。
復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
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
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
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你……你是什么人?”復木津断断续续地说。
“回去。”阿铃说。
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
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
几名僧侣从回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来!立刻!”
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
“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
是菅原。
“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量到脚。
“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
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对菅原来说,復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铃……
阿铃不见了。
“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
“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
“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
“啥?”
“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
糟糕透顶。
警官跑了过来。
此时僧侣们回来了。
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肮脏男子。
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芒。拈。 129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脏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
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一一阿铃的监护人。
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吋,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
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昆账东西>”
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一一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一一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一一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
“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
“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
“菅野?”
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
“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
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
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
“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
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
“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
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
“菅野……是菅野……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槓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
侦探撇着头。
不,他……
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
橫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侦探陷入恍惚,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
“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人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
“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认识他?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
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
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入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復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復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
今川拖着復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
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一一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復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
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
“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欵,随便啦。”
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
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阶梯,小心点。”
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
人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
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人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
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
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
另一间房间一一是牢槛。
大小约略相同。
然而与人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
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
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
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
牢槛的另一头一一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
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
看不太清楚。
“这有点意思。”復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
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
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復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
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
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復木津“呵呵呵”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
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
“你……”
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你是菅野吗?”
还是不动。
老医师回头对山下说道:“喂!为什么把他幽闭在这种地方?他是罪犯吗?这、这种待遇太过分了……”
“拜托好吗,不要大声说话。这可不是警察关的,一开始就这样的,你怪错人了。”
“什么一开始就这样,那不是应该立刻释放他才对吗?不可以把人关在这种地方。这种待遇是人道不允许的,是人权问题。警察为什么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
“所以啊,菅原,你应该事先好好说明啊。喂,这里太窄了。你出去。久远寺先生,这个男的昨天逃出这里,大闹了一场。一番缠斗下来,和尚和警官共有三个人受伤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着的刑警站起来,闪到人口去。
“大闹?什么跟什么?”
“所以说他很凶暴啊,要说面露狰狞也可以。好像精神有问题吧。不,且慢。你不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应该加以保护,让他接受医师诊疗才是首要之务,可是暂时也只能把他关在这里了。明天我们会找来专业人员,把他带走。话说回来,你看得怎么样?这个男的虽然会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就……”
“太暗了,看不出来。不能带到外面去吗?”
“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乖乖的。他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但是只要出去一步,就像条疯狗似的……”
“寺院里的人没有线索吗?刚才慈行和尚说他是昭和十六年人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现,然后就在这里剃了头出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职业和经历……喂,我干吗要对你们一般民众说明这些事啊?该配合搜查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啊。”
“熊胆先生……”
“啊……?”
復木津出声了。虽然名字还是一样完全不对,不过今川觉得他的声音是一本正经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这里很暗,所以恶心的东西看得特别清楚。那个……”
“復木津,你看见了什么?”
“就是恶心的东西……”
一道闪光划过,扭曲的圆当中浮现一个有着条纹模样的邋遢大个子。
一一大日如来
今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连确认时间都没有的一瞬间、刹那间发生的事,扭曲的圆很快地伴随着慢了一拍的条纹移动,化成了一幅异样的画。
那并不是画。条纹是铁栏杆的影子,异样的画是异样的男子形姿。
换句话说,扭曲的圆是由于復木津手中发射出来的光线一一手电筒的光,而被赋予了色彩与形体的现实情景。
“哈,就这样好好地看个清楚吧。”
男子抬头。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远寺老人扑上铁栏杆。
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不是人的脸。
在铁栏杆的条纹影子与老医师浑圆的阴影间隙当中,那张异形的脸睁大了眼睛。削瘦的脸、掺杂白发的蓬发。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满了胡须。失去弹力的土色肌肤上,皱纹就像细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远不似人类,并非是每个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发的异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受到光线直射,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混浊。虹膜弛缓,微开的瞳孔将所有的光亮吸收进去了。
有如死鱼般的眼睛……
久远寺老人把脸贴上铁栏杆。
“喂,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久远寺,久远寺嘉亲,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喂,菅野,你不可能忘了我吧!”
菅野痴呆似的,睁着那双鱼眼。
久远寺老人摇晃铁栏杆,发出生锈的金属吱嘎倾轧的声响。
“是我!喂,想起来啊!可恶……”
老医师从山下手中抢过提灯,从底下照亮自己的脸。
“你不记得我这皱巴巴的脖子了吗?”
菅野张口。那与其说是靠意志的力量张开的,不如说更接近肌肉松弛而使得下巴滑落。
“啊啊啊啊啊……”
令人极为生厌的声音。
“院长……院长先生……”
“噢!说话了。确认完毕,这家伙是你认识的人。好了,走吧,有话到外头说。”
山下站了起来,一副已经受够洞穴的态度。但是久远寺老人不肯离开牢槛。
“喂,走了!喂!”
“菅野,你啊,你啊……”
“好了,久远寺先生,这个人没办法正常说话,走吧。”
“不、不!我有话要跟这个人说!我、我、我有话要说!”
由于太过激动,久远寺老人的发音变得不清楚。浮现在不安定的光亮里的秃头,太阳穴上的血管贲张。老医师一副随时都会爆炸的模样。
“喂,久远寺先生!喂,菅原,帮忙啊!”
刑警们抓住久远寺老人的肩膀,想要拉开紧攀住铁栏杆的他,那一瞬间,黑影幽幽地猛然晃动起来。今川觉得就像黑暗在伸缩一般,但那是由于光源远离所致。也就是拿着手电筒的復木津因为某些理由移动了,或许他是腻了。
暗下来之后,菅野再度沉默,久远寺老人也无计可施,离开了牢槛。
復木津在入口处发出远异于常人的怪声。听到声音的瞬间,今川感觉到一股想要立刻冲到外面的强烈冲动。于是他朝向声音的方向前进。
久远寺老人被移到知客寮。今川伴随着復木津,像条金鱼粪般跟在后面。因为他想不到其他妥当的行动,莫可奈何。
山下在今川第一次造访这座知客寮时慈行坐的位置坐下,并请今川等人在坐垫上落座,态度简直就像在自家。
山下一安顿下来,立刻问道:“那个叫菅野的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我一样是医生,是我去德国留学时,照顾我学长的同窗。战前,他在我的医院担任小儿科医师。昭和十六年的春天,他失踪了。”
菅原低喃道:“听说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哪。如果和田的话可信的话,时间很吻合。”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到处流浪,要不然就是躲在哪里,再不然就是死了,没想到竟然出家,关在山里头。唉,他对我来说,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存在。”
山下听了他的话,看了天花板上的污渍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久远寺先生。老实说啊,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把仙石楼里的你们全部逮捕起来。若是那么做,或许可以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因为就算那是胡来还是独裁,至少也没有偏离正确的做法太远。住宿客全体共谋说即使不是事实,也是有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抚平垂落的一束刘海,说道:“听好了,搜查会议决定把你们从嫌疑犯降格为目击者,只是出于旅行者没有杀人动机这点程度的理由罢了。但是从那之后过了三天一一才短短三天,这段期间怎么了?叫饭洼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关系人,那里的今川打一开始就是关系人,其他采访的人也从好几个月前就与这里的人有联络,再加上这下子连你也是关系人了。结果没关系的……喂,你在做什么?”
惟一一名无关的復木津站起来,伸长了身子看着雕花横楣。
“给我坐下!真的把你逮捕喔!……总之,现在无关的只剩下这个笨蛋侦探而已了。这是偶然吗?我没办法这么想,没有这种巧合。”
“警部补,你说的完全没错。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啊。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有关系的人一一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一一出于某些理由聚集在一起行动,结果才会引发事件,所以要是有完全没关系的人混在里头,反倒不自然哪。”
“那是怎样?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有你以前认识的人,也不是偶然吗?”
“唔,不是偶然吧……”久远寺老人将往右倾斜的重心向左移,端正姿势,“我在昭和初期,直到大东亚战争爆发之前,每年都会去那家仙石楼,那里是从上一代起就经常光顾的旅馆。菅野是在昭和七年左右成为专任医师,所以……对,我也带菅野去过好几次。”
“去仙石楼?带那个男的?”
“是啊.”
老人眨着小小的眼睛,不知为何露出极为柔和的表情。
“那个时候啊,医院的规模扩大,除了小女体弱多病之外,思,我算是幸福的。但仔细追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出现了崩坏的征兆,但是那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忘了那是哪一年,曾经在仙石楼碰上一行高贵的和尚……”
这件事今川也听说过。
“那个时候,菅野看到和尚,不知道哪来的感触,对我这么说:‘我们切割、缝合病患,将他们浸泡在药里,让他们活命。即使如此,只要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因为还有下一个病患,这是没办法的,但我总是对此存疑。医生只能照顾活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患者活着,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治愈别人吗?’一一菅野曾这么说,我记得很清楚。”
久远寺老人闭上眼睛,细细回味似的把脸转向一旁。“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久远寺先生、久远寺先生……”山下不解风情地叫道。
“就算这么说,但医生的工作就是让客人尽可能多活一天不是吗?要是死了就血本无归了。亲人会伤心,医院也赚不了钱啊。那家伙在说些什么啊?那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啊。要是有这种医生,客人会被其他医院抢走的。”
“不是客人,是病患。”
“病患就是客人吧?”
山下的反应,让老医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不会懂吧。”
“我懂的。刑警的工作就是抓坏人,医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和尚的工作就是办法事。要是对自己的工作抱有疑问,就没办法干下去啦。”
“或许是这样吧。只是,他的话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呢?”
“几年之后,菅野失踪了。”
“看吧,干不下去了吧?”
“用不着说得那么洋洋得意,我也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菅野为何要躲藏起来,完全不了解。至于现在,我稍微明白为什么了。不过这也是猜测而已。或许他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像是负债之类我不可能得知的理由而躲藏。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可是那家伙人在这里的话……”
久远寺老人闭上陷在肉里的眼睛。
“表示菅野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或许因为这样,才会来到这座山里……”
“你没有找他吗?”菅原问。
“那个……小儿科是吗?他等于是抛下了职务,你一定很困扰吧?你没有想过要找菅野吗?”
“我当然很困扰,结果小儿科也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
“我撤掉了小儿科。本来我的医院里,小儿科的评价……不,菅野的评价就非常糟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山下你说的,患者敬而远之,再加上时局险恶……”
“评价很糟?这么说来,恕我失礼,你的医院风评似乎很不好呢。”
“哦,你调查过了?不过那个时候,医院本身的风评并不差,糟糕的是菅野个人的评价。”
“是他医术差劲吗?”
“一般的医生是没有医术高下之分的。治疗所需要的,是丰富的知识与正确的判断力,其他就是品德了。需要高度专门技术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
“这样吗?”
“是啊。大部分的庸医不是没有知识,就是判断错误,再不然就是没有品德。”
“那菅野缺少的是什么?”山下问。
“品德。不,他这个人也不坏,只是……该说是癖好有问题吗?”
“癖好?”
“所以说……这么说来,你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吗?不是叫你去问东京的警察吗?”
“咦?”
山下看菅原,菅原不悦地回答:“报告还没有送到,前天才照会的。或许今天左右,报告书就会送到仙石楼的益田老弟那里了。”
“对啊,才三天而已,还没收到。”
山下强自辩解。久远寺老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微微突出下唇,不服且自嘲地说道:“你们或许不晓得,但我对自己的事清楚得很。就像你们知道的,我就是去年夏天引发轩然大波的医院院长。许多人陷入不幸,也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受伤,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东京警视厅和检察厅里,有一大堆关于我的情报。我不知道那是调查记录还是口供笔录,不过同样的事,我巨细靡遗地说了不下三十次,文件应该多到抬不动了才是。”
“这……前阵子也听说了。”
“所以,报告书里应该也有提到菅野。你们自己去读吧,我不想说。”
“那个人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人吗?”
“算关系人吗……?唔,没有直接关系。因为事情是发生在他失踪的时候,是他埋下了事件的种子……不,他也算是关系人吧。”
“他是凶手吗?”
“凶手是我。”
“什么?”
“意思是,我等于就是凶手。凶手什么的,那起事件里根本没有什么凶手。”
“没有凶手?你涉人的是‘杂司谷婴儿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吧?凶手没有被逮捕吗?”
菅原答道:“在我的记忆里,凶手没有被逮捕。而且关于婴儿诱拐杀人,事件本身似乎甚至没有被报道出来。被报道的好像是意外还是自杀,我不清楚。喏,辖区的次田就记得.三流杂志写些卑俗的中伤报道大加炒作,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可能还没有解决。”
一一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想起久远寺老人在初次见面时曾经这么问。如果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会忍不住想问吧,今川现在才想起。山下问道:“没有解决吗?”
“已经解决了。对吧,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征求侦探的同意。今川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久远寺老人会如此信赖復木津这人,似乎也是因为当时之事。
然而受到信赖的侦探似乎处在就快打瞌睡的状态,不仅是半眯眼,根本只剩下三白眼地说:“没有我出马还解决不了的事件。”
“胡说八道,没有凶手哪叫做解决?”山下不服气地说。
“那是……哎,等报告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警察不会对自己人扯谎吧。”
“唔,就算东京和神奈川再怎么交恶,同样都是警察,送来的不可能会是作假的报告书……唔,这事就先算了。可是啊,做医生的有可能会跑去当什么和尚吗?菅原?”
“这个嘛,有可能吧。老是把人体切切割割的,也会感到空虚吧。像我复员之后,也曾经想要剃发出家呢。”
“你这个人很不科学,我可以了解那种心情。但那是小儿科啊,怎么说呢……久远寺先生,你能够了解菅野的心情吗?他放弃了科学,投入了宗教,对吧?”
“没有哪个蠢蛋会放弃科学的。要是有的话,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科学精神可言,信仰不可能拿来取代科学思考。菅野不是厌倦了当医生,而且是厌倦了胜任不了医生的自己。别把这给搞混了,刑警。”久远寺老人飘飘然地激昂道。
山下也不反驳,有些丧气:“可能吧,我已经听够这种话了,和尚的歪理都快把我搞得消化不良了。对了,久远寺先生,你是做哪一科的?”
“我到去年为止,一直都是妇产科医生,不过本来是外科。”
“这样啊,那菅野的症状你也诊断不出来吧。”
久远寺老人突出下唇,把身子往后挺:“他是什么样的症状?你们说他变得凶暴,非常严重吗?”
“昨天大闹了一场,反抗得比走投无路的强盗更凶狠。刚才我也说过了,他待在那座漆黑的洞穴里头似乎就很安静,可是只要走到外面一步,就完全无法应付了。这样是生病吗?一开始我也觉得那种待遇太不人道,但是他那个样子,和尚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昨天实在恐怖极了。对吧,菅原?”
“太恐怖了,不,真的很恐怖。对了,那个人到底几岁了?”
“他比我年长七八岁。今年应该七十左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