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对他说:
“喝点水吧。”
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觉得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
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
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
“哎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会不方便吧?”
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已被这女人打乱。或许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也许她真的是只狐狸。
“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
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
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既然如此……
阿银再度笑了起来。
“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被我说中了。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的表情那么呆滞。”
“你、你……”
“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
“可是,你……”
(她应该只是个旅行者。别理她,别理她。)
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
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优哉地一脚跨上土冢。
“大爷像是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如果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两三步。
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
“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见鬼怪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看到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担心里面会不会露出两只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的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
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
“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这下弥作也看开了。
“的确,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您心里有什么鬼?”
“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
“这样说来是有点缺德。”那女人说道,“唉,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为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明白,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
“也许吧。唉,也可能是我自己太胆小了。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
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杀了好几个人。不,不是这样。
(那,我到底在怕什么?)
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
“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钱,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见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
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阿银抬头望着祠堂问道,“难道您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您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
“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听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在胡说八道,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个有慧根的家伙,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
那个和尚,普贤和尚。
(“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虽是畜生,也有亲情……别再滥杀狐狸了。”)
“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我,到头来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做得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
“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
“或许吧。”
(参透了吗?根本没参透!)
“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
“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入的。若是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人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人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哟。”
“也许吧。”
“所以您自己也得多小心。”说完,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在弥作的掌心。“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
“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没多少路了。”
“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这可不行哪,大爷。”
阿银突然大声说道。
“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哄哄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很难进去。”
(官府。)
“这是怎么回事?官府?”
“说是在追捕嫌犯。”
“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然后把他们杀掉。一些比路匪更坏的家伙。”
(杀人。)
“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
(普贤和尚?不会吧?难道登和她……在被杀之前漏了口风吗?)
“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
阿银皱着眉头问道。感觉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
(普贤和尚?那个男人?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
“为什么?”
“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五年前有个在江户大阪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荼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天哪天哪。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您最好别上那儿去。”
(荼枳尼伊藏。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这下子可走运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请她帮个忙吗?像只狐狸一样。)
“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
弥作把药含进嘴里。味道有点苦。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模糊,渐渐为梦山的梦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