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是个罪人。”
“什么?”
御行摇动起手中的摇铃。
武士蹒跚地站起身来,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看那些沉溺于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当作泄欲的工具。他们沉迷美色,以美丑判断人的价值,这哪是身为人应有的作为?这哪里符合人伦?难道生得丑的注定卑贱?贫穷的人注定卑贱?难道人与人的关系,只能靠这些表面的、易变的东西维系?这是不对的。”
“或许真的不对。当然不对。”武士说,“所以,即便吾妻遗体彻底腐烂,化为一堆白骨,我对她的思念也不会改变,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对她的心意是纯粹的、真实的。为了证明此事,我才几度——”
“施主这么做太任性了。”
“你说什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
但御行依旧摇着铃,往前踏出几步。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与阿绢的结合?”
“贫僧没这个意思。”御行回答,接着又道,“人与人的关系只有活着时存在,人一死,这种关系就断绝了。”
“你——你说什么?”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会腐烂。尸体与垃圾粪土无异,不过是不净的东西。人死了既无魂魄,亦无心智。当然,诚如大爷所言,生死仅一线之隔,美丑、男女之差异亦是微不足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施主可听说过黄泉津比良坂的故事?”御行问道,“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产下火神时殒命,伊邪那岐神欲见其妻,追往黄泉国的故事。”
“这我知道。”武士弯下腰,说道,“我当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认为两人大业未竟,就进入冥界,劝说伊邪那美一起回阳间。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尸身蛆虫满布,其头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其腹有黑雷居,下阴有折雷居,左手居若雷,右手居土雷,左足居鸣雷,右足居伏雷,于此共有八大雷神绕缠其身。伊邪那岐视此状而畏逃。是这个故事吧?”
“没错。伊邪那美见其夫如此胆小,愤怒不已,即命黄泉津丑女、黄泉军、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为了躲避黄泉军追杀,只好逃到黄泉津比良坂这阴阳交界之处,并将巨大的千引之石推到黄泉津比良坂,封住黄泉国之出口。这是个古代神话。大爷……”御行大声问道,“您可知道伊邪那岐神为何要逃回去?”
“哼!”武士嗤笑道,“那是因为伊邪那岐对其妻之爱不真。虽然妻子身上长满蛆虫,个性完全改变,但妻子终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过度执着外表,因而对其妻产生厌恶。话说回来,他逃回去的情节虽是人的想象,但神终究不该做这种事。至于我——”武士再度转身背对御行,伸手轻轻抚摸起覆盖在尸体上的蓬发。“我是不会变心的。”
“真的吗?”
“你胆敢质疑我?”武士紧紧将尸体抱起,“我真的深爱着她。虽然她已是这副模样,我仍然深爱着她。”
“那不过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说什么?”
武士将脸颊贴向黏答答的腐尸,狠狠地瞪着御行。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那具尸体不过是个东西。你如此拘泥于形体,不是妄执是什么?死者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御行说道。
“不,她还在这里!这是阿绢。这并非什么物,她就是阿绢。即便她已腐朽臭烂,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阿绢。你可别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这类话来狡辩,我不想听这类胡说八道。即便魂魄已经飞散,她是阿绢这点是绝不会改变的。我不会上当,我不会上你的当!”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人是没有魂魄的!”
“什么?!”
“更何况,根本没有冥界这种东西。”
丁零——
又一阵铃响。
“没、没有吗?”
“活着的身体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个人必须尽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则生死之界将会混淆。而所谓千引之石,就是隔开现世与你的内心之间的岩石。如果你任性地搬走这块石头,就只会迷失方向。如果你执意要通过黄泉津比良坂,就连你那些女人也会受不了。”
“你、你说的我听、听不懂。”
“死者如今只存在于你内心之中,无法再回到现世。因此,你必须把尸体当物看待,方才得体。”
“可是、可是我、我就是眷恋这尸体,想讨厌它都没办法。”
“没必要讨厌它。”御行语气严厉地说道,“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离黄泉国,并不是因为其妻太丑,令他嫌恶。”
“那、那么……他为什么要……”
武士语带颤抖地问道。
“伊邪那岐神是由于被追捕而逃离的。由于他打破禁忌,触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触、触怒?”
“没错。伊邪那美神生气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见。”
“为、为什么?”
“因为她事前已交代过伊邪那岐神别去看,但他还是去了。”
“叫他别去看?”
“人只有活着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后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会冒犯到他的。毕竟死者也有尊严。大爷,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见。看到尸首日趋腐烂,最难过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而此时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的,就是死者从心底喜欢的人。那就是您了。”
“不,你胡说八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
“大爷,您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再怎么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不论阿绢、志津乃还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悲愤不已!”
“胡、胡说!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我没有骗你。”御行把铃铛凑向武士面前,“若认为我是胡说八道,您不妨自己问问看。”
“问问看?”
武士一张脸依旧面对着御行,只将视线缓缓往尸骸上移。
此时腐烂的女尸睁开了白眼,腐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只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妾身已颜面尽失……”
“哇!”武士睁大了双眼,“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御行——奉为——”
丁零——
铃声响起时,尖叫声已然停止。
武士就在腐尸旁,切腹自尽了。
此时,岔路口已完全为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