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一妖
形似嗜睡妇人
入睡后
身躯胀满房间
鼾声有如轮转巨响
人称寝肥
一
瞧你这身打扮,活像个化缘僧————阿睦拍了拍又市的肩,以女中豪杰般的口吻说道。至少也该剃个月代头,否则看着像个逃难庄稼汉,岂不糟蹋了你一脸俊容?说着说着,她在又市面前坐了下来。
又来烦人了,又市心想。
在曲町一带厮混的阿睦,平时在小馆子里打杂。据说曾是个小偷儿,至于真相如何,又市就无从知晓了。既无须知晓,亦无意知晓。总之,阿睦与又市等人本无牵连,但自打又市返回江户,就成天绕着他们打转,由此不难看出阿睦并非什么正经女人。
不正派的人,总会在不正派的场所聚头。即使无意结识,彼此多少也会认得。
“反正就如你说的,我本就出身贫苦农家,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逃难庄稼汉。”又市毫不在乎地说道。
哼,阿睦嗤鼻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茶碗朝土间一泼,又提起酒壶斟了点酒。“哎呀,瞧你这语气,亏你在京都还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股潜,怎么人家三两句话就把你激得心浮气躁了?”
“少这么称呼我。”又市提起酒壶,朝自己杯中注入劣酒,“小股潜可是骂人的字眼,别当着人面用这词称呼我。给我学着客气点。”
“骂人的字眼?我说阿又,你怎么突然想当起好人来了?不法之徒就是不法之徒,哪还需要和你客气什么?”
“就算如此,也轮不到你这母夜叉这么称呼我。不管是小股还是大股,我可没卑贱到乐于从他人股间胯下钻过去的地步。喂,阿睦,总之我是个双六贩子,卖双六的都得在脑袋上缠条头巾,哪还需要剃什么月代?”
瞧你说的,阿睦继续纠缠道:“这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利嘴,不就证明你是个小股潜?虽不知在京都是怎么称呼,但在咱们江户,你这种人就叫小股潜。”
谁在乎?又市把头一别,说道:“总之你少在这儿唠叨,老子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喝点酒。”
哎呀,让我给猜着了,阿睦把脸凑向又市,娇嗲地说道。
一股女人的香气,熏得又市把头转了过去。“猜着了?你猜着什么了?”
“你是在烦恼阿叶的事吧?”
这娘儿们,还真是啰唆。
瞧你纯情样儿,阿睦撒娇地说道:“难为你光顾得那么勤。不过,你这种双六贩子终日游手好闲,活像断了线的风筝,哪有能耐为自己迷恋的娼妓赎身?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花街苦恋,可是涉世未深的小毛头才会干的傻事呀。”
我打的可不是这种主意,又市本欲辩驳,但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哎呀,怎么闭嘴闹起别扭了?这下阿睦的揶揄更是得寸进尺:“唉,不过那姑娘还真是命苦。算算这已经是第四回了吧?只能怪她生得如此标致。为姑娘赎身是好事,但迟暮之恋可是万万搞不得呀。这些好色的老不修,想必都是死于精力衰竭吧。但四回也实在太频繁了,俗话说事不过三,多一可果真不妙。”阿睦说着,在杯中注了更多酒。“被说成红颜祸水,也怪不了别人。”
“少抢我的酒喝。”又市一把夺过阿睦手中的酒杯。
吝啬个什么劲呀!阿睦瞪着又市狠狠说道:“难不成是听见自己迷恋的姑娘被说成红颜祸水,生气了?”
“少啰唆,瞧你唠叨的,别只知道作弄人。我才不管她是祸水还是什么,为她赎身的老头儿个个魂归西天,难道不是天命?这等事,有什么好追究的?”
“瞧你说的,明明就一副急着刨根问底的模样。”
“分明就不稀罕追究。虽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可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赖,哪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毛头!什么苦恋迷恋的,压根儿不想沾惹这种麻烦事,也不会天真到起嫉心什么的。死了几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儿,我怎么可能稀罕!即使他们全是趴在阿叶身上死的,也不过是巧合罢了,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
“那你还郁闷什么?”
“这……”这娘儿们还真是难缠,又市心想。为何女人老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你难道不怀疑事有蹊跷?”
“你是说每回为她赎身的都魂归西天?”
“不是。”又市将空了的酒壶倒扣在桌上,回答道,“为何她会被赎这么多回身?”
“这你怎么可能不明白?还不是因为阿叶是个可人儿?”阿睦眯起双眼说道,“我虽只见过阿叶几回,但她的美色,已到了让身为女人的我见了要嫉妒的程度。瞧她一身细皮白肉、冰清玉肌,连你都被迷得团团转。”
“少瞎说,绝没这回事。”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阿睦趁着醉意数落道:“这哪是瞎说?不是说她那肌肤有多诱人什么的?我都亲耳听你夸她好几回了。”
“喂,阿睦。”
“怎么了?”
不管是女人还是什么,若没人卖,就没人会买,不是吗?又市一脸嫌恶地问道。对阿睦,他的确是满心嫌恶。
这还用说,阿睦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但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仔细想想,阿叶可是被赎了四回身呀。”
“生得那么标致,被人赎个几次身哪是什么问题?我就认识一个逼自己老婆五度卖身的傻子,不过,那人是个嗜赌如命的混账东西罢了。”
“那家伙,老婆想必是他自己赎回来的,待人老珠黄给遣回家了,又将她卖出去。你想想,哪有人会花大笔银两为个有夫之妇赎身?即便想也赎不成吧。硬是让人给赎了出去,不就成这恩客的老婆了?总而言之,只有花钱为她赎身的家伙才能再度将她卖出去。那么,究竟是谁卖了她?”
“卖了阿叶的当然是买下她的青楼……噢,这说不通,将阿叶卖给青楼的家伙,也就是把她从前一家青楼买下来的家伙……”
“不可能。”
“噢?”
“绝无可能。自第一个为她赎身的味噌铺老店东、木材铺的老顽固、沿岸船商的鳏夫店主,到这回刚翘了辫子的当铺店主,每个都是买下阿叶后没几个月就魂归西天。或许果真如你说的,都是为她散尽家财又被搞得精力衰竭而死。不过……”
说的也是,人都死了,哪能将她给卖出去?阿睦一脸诧异地说道:“不过,你想想,阿叶还很年轻不是?通常这样的姑娘,在为自己赎身的老头儿死后,大抵会回爹娘那儿去。那么,难道是她爹娘又将她给……”
“不可能。”又市断然否定道,“阿叶老家在陆奥,爹娘想必都在穷乡僻壤过着在泥巴中搅和的日子,哪可能做得了什么?即便是爹娘卖了她,也仅在头一回有这可能。”
“那么,或许是她自己决定流落风尘的?”
“也不是。流莺、娼妓或男娼中,自己决定沦落的人的确多不胜数。但阿叶可不同。”
“怎么个不同?”
“你想想,让人赎身,不就等于签了卖身契?那么,卖身挣得的银两上哪儿去了?”
“想必是存起来了吧。”
“瞧你这只母狐狸,说什么傻话?这样一再卖身,即使存了积蓄,也无处花吧?难不成她是个只要存下银两就满足的守财奴?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很明显,阿叶不是自己卖身的,也就是————她是教人给卖了。虽说人心不古,如今推女儿进风月场的爹娘或将妻子卖进青楼的丈夫也多不胜数,但若是让人给赎了身,债务便能偿清。哪有在自己的赎身恩人死后,还回青楼的傻子?”
的确没有,阿睦回道。
“当然没有。”
“有道理。常人当然是就此洗手,回青楼的,应该没有。不过,这么做又代表什么?”
“我正是为此而大惑不解。挑个什么样的糟老头儿为自己赎身,是阿叶的自由。与其天天接客,成天伴素昧平生的家伙温存,当个老头儿的小妾或许要好过得多。那么,在老头儿魂归西天后,选择再次进入风月场,也是阿叶的自由。毕竟世风日下,孤零零一个女人家,要讨生活可不容易,除非当个像你这种女无赖。要想糊口,大概就只有卖身了。”
女无赖那句就省了吧,阿睦抱怨道。
“难不成我说错了?”
是没说错,阿睦一脸不悦地应道:“但我的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
“不过,阿叶可不像你,只能过一天是一天,想必绝对不愁吃穿。瞧那开当铺的老头儿,还为阿叶买了栋黑墙华楼,来个金屋藏娇呢。这栋华楼,绝不是仅供遮风避雨的吧?倘若她将这栋楼给卖了,无须再度回到青楼,应当也能过得衣食无虞才是。除了这开当铺的,卖味噌的和卖木头的也都没亏待过她。而那沿岸船商,还成天吹嘘要将她扶为正室,让她继承万贯家财呢。虽然因家人反对没能成事,但也出了好大一笔银两。这些老头儿死前,理应都会留给她一大笔财产。”
“真教人羡慕。”
“你说是不是?但阿叶虽坐拥大笔财富,竟然将众老头儿馈赠的物品、华宅与家财都悉数处理掉了。”
连那栋黑墙华楼也给卖了?阿睦两眼圆睁着问道。
“卖了。光是这栋楼就能换得不少银两。何况阿叶还连……”
“还连自己都给卖了?”
“没错。所以我才认为,她应不是为了存钱才卖身的。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阿叶被四度赎身,因此也应被四度卖身。也就是说,有个家伙从青楼那头赚了四回银两。再者,四个老头儿遗留的财产,也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应是拿去供养小白脸了吧,阿睦说道。接着又将脸凑向又市,语带揶揄地继续说道:“想必是有个小白脸呢。阿叶平日装得一脸无辜,背地里分明有个小白脸,还若无其事地让恩客赎身。想必是待老公一死,就回那小白脸身边去了。”
“回去后,再让那家伙将她给卖了?她可是被卖了好几回啊。”
“否则还能如何解释?这可是你自己点出的。”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真有女人傻到这种地步?”
“动了真情呀。”这下阿睦傲气十足地说道,“既然动了真情,当然是回到情郎那儿去。或许为她赎身的老头儿全被蒙在鼓里,在他们没归西前,阿睦就一直脚踏两条船呢。”
胡说八道,又市反驳道:“就算用情再深,对一个一再将自己推入火坑的家伙,哪有女人傻到痴梦不醒?这可不是一回,而是四回呢。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抑或这家伙是个手腕了得的骗子?”
都动情了,哪会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阿睦说道:“动情这玩意儿,总是教人两眼昏花,鼻子失灵。来个欲擒故纵,反而更教人痴醉。来个款款柔情,便要将人给拱上天。既没什么好骗,也没什么赚头。动情就是这么回事。”
“但阿叶她……”
阿又,你怎么还参不透?阿睦伸出手来说道:“瞧你竟然傻成这副德行。债这种东西,还了就好,但若是心甘情愿的供养,可就永不嫌多了。倘若仇恨能杀死他人,痴情便要害死自己。见情郎开心喜欢,自然是欢天喜地;见情郎嫌弃自己,只怕要供得更凶。”
“原来这无关对方是否还之以情,不管对自己是讨厌还是喜欢,供养起来都是心甘情愿?那么无论是被人抛弃,还是被推入火坑,依然甘愿回头,也是不足为奇……”女人心果真如此不可理喻?又市问道。
男女不都是一个样?阿睦回答。“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们不也是如此?无论是为此散尽家财,还是将家产拱手让人,就连色欲熏心的老头儿都舍得斥巨资为意中人赎身,哪还有什么老幼贵贱之分?男女之情本就不可理喻,哪有什么成规好墨守的?如何?要不要让我供养一回试试?”阿睦将手叠到又市的掌心上说道。
冰柔的触感,又市嫌恶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又市骂道。
哎呀,瞧你这小伙子,连个玩笑也开不起,阿睦鼓着腮帮子说道:“看来,你就是忘不了阿叶,不过是嫉妒她的意中人罢了。”
二
你连这也没听说?长耳仲藏停下原本忙个不停的手,回过头来说道。
他这相貌果然独特。身躯大脑袋小,小小的脸上长着一张大嘴,嘴里生得一口巨齿。眼鼻几乎小得看不见,一对耳朵却异样地长。就是这对耳朵,为他换来了长耳这诨名。虽然剃光了头发,但他既非僧侣,亦非大夫。表面上看,仲藏靠经营玩具铺营生。
所以大家才唤他作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齿,以粗野的嗓音说道。
“睡魔?这字眼听来还真教人犯困。”
你该不会连这也没听说过吧?仲藏问道,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谁听说过?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脓包?”
“那是痈肿。这睡魔祭,就是奥州一带的七夕祭,是一种众人拉着由巨大的绘灯笼做成的彩车游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灵船那种玩意儿?”
比那小东西有看头多了,长耳一脸不耐地说道:“不都说是彩车了?用的家伙可大得吓人呢。”
“难不成是像祇园祭那种?”
也没那么悠哉,仲藏依然不耐烦地说道,并使劲伸了个懒腰。看来手头上的差事教他专注过了头。“算是个陆奥那穷乡僻壤之地的村夫俗子所办的乡下祭典吧。众人使劲敲锣,卖力跳舞,规模算得上宏伟,保证投江户人所好。”
这种事情谁听说过?又市不服输地说道。虽想就座,却找不着一块可坐之处,只因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东西铺满了整个房间。而且,这东西还散发着一股漫天臭气。
“管它有多宏伟,这东西与我何干?”臭气熏得他直想掩鼻。
“这东西真有这么臭?”
“都要熏死人了,你难道没闻到?”
看来我这鼻子老早就被熏坏了,仲藏笑道。
“即使没被熏坏,你这张脸也看不出上头有鼻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只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儿雷也所召唤的蛤蟆。不过,只有皮罢了。”
“只有皮?”这怎么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铺满整个八叠大的房间了,实在是过于庞大。倘若这真是蛤蟆皮,这只蛤蟆可就要比牛大了。反正仲藏不过是在吹牛,又市也没多加理睬,只顾着回归正题:“喂,长耳的,我想打听的既不是蛤蟆,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那乡下祭典规模有多宏伟,我可没半点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与我何干?总之,正因那祭典规模宏伟,才邀了我长耳大人出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为你设的局想到好法子。”
不懂。
还是不懂?长耳说道:“其实,这乡下祭典的灯笼彩车上画的,是歌舞伎一类的芝居绘,但不是役者绘,而是像加藤清正远征朝鲜或是神功皇后这等壮阔的故事。据说,这祭典乃源自坂上田村麻吕的虾夷远征,因此画的净是这类图样。”
“那又如何?”
坐下来听我解释吧,仲藏说道。
但哪有地方可坐?
“其实,这只灯笼原本应是四角形的大灯笼。在隔扇纸上绘图,于其中点上蜡烛,便能在夜里照亮纸上的图样。但这回委托我制灯笼的,要我做点改变。”
“改变?”
“他们曾问我,能否扎出一只人形灯笼。”
“人形?要做什么?”
“就是扎成人的形状呀。说明白点,就是先以竹子什么的扎出骨架,外头再糊层纸的纸扎。”
可是像犬张子或达摩不倒翁那类东西?又市问道。
那是纸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纸扎和纸糊有何不同?”
“想不到你这毛头小子,竟然连这点常识也没有。纸糊得先造出阴模和阳模,在模子里糊上纸,待干燥后自模子里取出,再施以颜料着色。纸扎玩具则是先扎出一副骨架子,外头再覆张纸,做法和灯笼差不多。两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张子里头的确没有骨架子。方才一时仓促没想清楚,原本还纳闷只用纸哪能糊出个形状来,这下方知原来是这么个方法。
“好吧,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过用纸扎,无法做得足够细致,是不是?”
“没错,用纸糊较能还原细节,但可无法将东西做得比人还大。毕竟得先做出个与实物同样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么的哪是三两下就能造成的?何况阴模还得比实物大,有几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个同样的东西,造模要比翻模还费事。况且,纸糊的纸,纸质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灯笼。你想想,在达摩不倒翁里点根蜡烛,当得成灯笼吗?总之,这些客官要的,可说是个形状奇特的提灯,但这可是个天大的难题呢。因此,非请本大爷出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说道,“不管是大舞台布景还是大小道具机关,杂耍场里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类孩童玩具,我长耳仲藏保证样样精通。”
“喂。”又市拉回原本卷起的衣摆,惊讶地盯着仲藏问道,“原来你不只是个开玩具铺的?”
“也算是个开玩具铺的。”
“你这算哪门子的玩具铺店东?尽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能伸长脖子的和尚、一张脸能化为婴孩的地藏什么的,这些哪是孩子的玩具?我可没见过有谁背着这类玩意儿四处兜售。瞧你老为戏班子或杂耍场干活儿,看来对做戏依然难以忘怀呢。”又市嘲讽道。据传,仲藏其实是个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么好难以忘怀的?仲藏先是合上大嘴,接着说道:“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个高头大马的夜叉,否则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当戏子。我的舞台,就是这大千浮世,要变就真变出个样儿,要骗就骗个彻底。我的观众,就是世间的芸芸众生。”
“你就别再吹嘘了,说说那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吧。”
噢,仲藏应道,同时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这是他的怪癖。“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的,一个津轻藩的藩士来委托我做出这东西,并保证事成后支付二十两。二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呢。因此,我便想到了这种做法。”
“什么样的做法?”
“首先,我塑了个小巧的泥巴人偶。虽说小,但也有两尺高。接着,再将撕细的小竹签朝这泥人上糊。将这些小竹签漆上不同颜色,并在上面标上号码,再将这些号码记于图上。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剥下竹签,依竹签比例削出大竹签,再按号码扎起便可。”
“哦?完全听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这地步。如此一来,只须依比例放大或缩小,便能按图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样相同的制品。以十倍百倍长的竹签扎出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东西。只要在骨架上糊层纸,便能造出与泥巴人偶一样的纸扎玩具。”
“噢。原来是这么个道理。造得还顺利吗?”
“当然顺利。承蒙本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只要漆上颜色,便大功告成。想不到穷乡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本地的绘师一同画出了一幅气势恢宏的图画。当然,也赚进了满满的银两。这栋屋子,就是靠这笔银两买下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又市平日便常纳闷,这理应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玩具铺店主,怎能买下这栋位于朱引内的宅第————虽然位于朱引的最外围,还残破不堪。原来背后是这番经纬。
“真得好好感谢那睡魔大神明什么的才成。若是没这栋屋子,我哪可能避开外人的睽睽众目,造出这么大的东西!”
“大倒不要紧,但真是臭气熏天呀。”
我可是熏了好一阵呢。仲藏把脸凑向这张蛤蟆皮,嗅着说道。
“不管是用烟熏还是用火烤,这东西臭就是臭。幸好你这屋子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住,肯定要把邻居们给熏死。”
“正是为此,我才买下这栋房舍的呀。比起臭气熏人,你没事便在深夜里敲人家门,岂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邻之道?坐吧。”说着,仲藏稍稍卷起这张看似幕布的东西,为又市腾出个位子,又说道,“总而言之,我这回正在利用当时造纸灯笼的手法,制造这个幻魔术变出的大蛤蟆。”
“这也是纸糊的?”
“不。该如何形容呢……噢,该说是个大皮球吧。”
“大皮球又是什么东西?”
“戏里的儿雷也,不是常轰隆轰隆地变出一只大蛤蟆?通常这蛤蟆都是以纸扎充当,并不是由人扮演,只不过是从布景后头露出来晃一晃,顶多再放出一阵烟雾,无趣至极。因此————”仲藏自怀中掏出一只纸球,“这回有人找上我,委托我造个能像纸球般一吹就胀的行头。原本是扁平的,待戏子一打手势,顷刻间便能吹胀。”
“这种东西哪造得出来?”
老子有什么造不出来的?仲藏露齿笑道:“用纸的确不行,就算胀起来也不成个样儿。东西这么大,要顺利吹胀更是难上加难,若要是个老头儿吹,肯定要吹到气喘而死。即使以风箱代劳,不仅纸可能被吹破,即使吹起来也无法成形。纸糊的东西毕竟需要骨架,看起来才像样儿。”
“那还用说?纸那么薄,哪竖得起来?”若是折成的纸,或许还能成形,但中空的袋状要想竖起来,的确难于登天,保准教纸自己的重量给压塌。这点道理又市倒是懂得。
“因此,”长耳自镇坐一角的药柜中取出一只泥偶,凑向又市说道,“瞧瞧这只蛤蟆,是依照我自不忍池抓来的大蛤蟆捏成的。”
捏得还真是活灵活现、几可乱真。这家伙果然有双巧手。
“只要在这上面糊上几层薄纸,晾干后划上几刀谨慎剥下,再将剥下的纸裁成细小的纸模。”长耳又自药柜中取出几张小小的碎纸头让又市瞧,“将这些纸头拼凑起来,就能拼出一只同样的蛤蟆。接下来,只消依先前提及的纸扎法便能完工。将这放大,便能造出一只巨大的蛤蟆来。”
“但这依然是纸糊的不是?里头少了骨架,造得太大不就要塌了?”
所以,我这回不就用皮造了嘛。长耳卷起铺在榻榻米上的异物说道:“况且,这可不是普通的皮。我先将兽肠煮熟、泡鞣、晾干,浸入药汁腌渍后熏烤,再上一层釉。”
“什么?”又市再次被吓得惊惶失色,“如此催人作呕的东西你也敢碰?”
你这个卖双六的,胆子可真小呀,仲藏笑道:“你连兽肉都吃了,哪有资格嫌这东西恶心?世上可没几个东西像这层皮般既薄且韧,密不透气,还能伸缩自如。一般的皮料会过厚且欠柔,布料有线孔又包不住气,因此我才研制出这种东西。但若未经加工,这东西便会迅速腐坏,加上薄皮又怕刮伤,稍稍破个孔便万念休矣。因此,我才想到先于药汁中浸泡,晾干后再上釉这法子。”臭味难道还没消?仲藏皱眉纳闷道。
“我不都说要熏死人了?虽不知这臭气究竟该如何形容。”
“别这么说,原本的腥味已经减了不少,现下熏人的反而是药味吧。看来这道程序完工后,或许该再熏上一回……还是焚香染个味呢?”
“这臭气,光凭焚香哪去得了?”话毕,又市摸了摸这层皮。的确是又薄又韧,异于又市见过的任何材质,触感和人的皮肤似乎也有些相似。
可这东西有个难题,仲藏说道。
“什么难题?”
“颜色!这个颜色无法交差,而且也上不了颜料。现下正在苦恼该如何为这东西上色。不知煮染是否有效……否则一只蛤蟆竟是人的肤色,哪像样儿?”仲藏摸了摸耳朵说道。
的确有理。这颜色看起来压根儿不像只蛤蟆,反而像个蜷着身的相扑壮汉。
“倒是,这东西……吹胀了真能像只蛤蟆?”
当然,长耳回答道:“我正在将几块小皮黏合成一张大皮。需要将它们依纸模的形状剪裁,再加以缝制。但又得避免气从戳出的针孔泄了,因此只得用溶胶将缝合处给……”说着,长耳拔出插在身旁壶中的细毛刷。只见刷毛上蘸有黏稠的汁液,盛在壶中的是不知名的褐色黏稠药液。这个头虽大却有着一双巧手的玩具师傅刮去刷毛上多余的药液,谨慎地朝像是缝合处的部位涂了几笔。“只要来回涂个几回,就能将针孔完全塞住。但又得避免让这些缝合处变得太硬,使整张皮失去弹性。”
“这东西有弹性?”
“弹性可大了。我事先缝了一只袋子试了试。即使不及刚捣好的年糕,至少也如女孩的脸颊般有弹性。”
“我可没掐过女孩的脸颊,哪知道那是多有弹性?”
“下回去掐个娼妓的脸颊试试吧。总之,用这东西缝制而成的蛤蟆,叠起来大小仅如一件单衣,但若用大风箱充气,只消数上二十或三十个数,便能胀成一匹马般大小的蛤蟆。演出时,便能趁施放烟雾敲击大鼓时,迅速吹胀成形。”
够了够了,又市打断了长耳的解释,今儿个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方才,不是提到那叫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乡下祭典?我正等着你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明白呢。你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说起话来和你的长相同样不着边际。耳朵倒是挺长,可你该不是忘了方才我打听的,是阿叶的事吧?”
“当然记得。我说的不正是阿叶那小白脸的事?”
“我可没听见你说。”
“哪没说?是你自己没听清楚。该说的我都说了。阿叶的男人,就是那睡魔祭的音吉。这件事,平日爱逛花街柳巷的个个都知道。”
我是个双六贩子,又市回道:“本就与花街柳巷无缘。这男人这么有名?”
“颇有名气。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但他在吉原一带似乎是个无人不知的角色。”
“你见过他?”
“见过。上那头时见到的。”
“那头————指的是奥州吗?”
“没错。正是在陆奥。一开始不就说了?我造的彩车在那儿的祭典里大出风头,就是在那儿碰上那家伙的。”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音吉?”
“没错。那家伙在那里也颇受瞩目。大家都唤他作年年造访睡魔祭的江户美男。毕竟,江户人待在那地方原本就罕见。”
年年造访……“他上那种穷乡僻壤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做生意?年年都上那儿卖些江户的日用杂货,再采买些当地名产,例如绢布、丝绸、纸布什么的。不过,表面上是从事这种生意,实际上其实是去物色姑娘的。”
“物色姑娘?他可是个好色之徒?”又市问道。
不,不是说过是去做生意嘛。长耳回答。
“物色姑娘哪算是做生意?难不成他专与乡下姑娘谈情说爱,好趁机兜售些梳子发簪什么的?”
“哪来这种闲情逸致?音吉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商言商的江户人,真的是去做生意。”
“一个卖日用杂货的,除了这还能做些什么生意?”
老实说,音吉其实是去买人的,长耳说道。
“买人?”
“没错,买人。音吉干的,正是买卖人口————不,音吉只卖不买,其实是个将姑娘卖给青楼的人口贩子。”
“喂,没先买人,怎么卖?难不成是掳人来卖?”
这年头哪还能随便掳人?长耳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不付钱就把货拿走,是盗窃。货物若换成人,不就是掳人了?”
“你想想,阿又。音吉若是去掳人,为何年年都去奥州?或许世间仍有干掳人这等野蛮勾当的,但每到一地也仅能干一回,哪有人敢在同个一个地方屡屡勾引良家妇女?奥州即便是穷乡僻壤,百姓看见掳走自己女儿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回来,也不至于傻乎乎地热情相迎。噢,话说回来,音吉这家伙,天生就虚有其表。”
“虚有其表也有天生的?”
“当然有。阿又,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即使一路倒立而行,也没姑娘会看上我。你这家伙生得一脸细皮嫩肉,想必不会懂得这个道理。凭我这长相,姑娘即使看到我时嫣然一笑,对我也不会有半点意思。要想走桃花运,除非换个脑袋瓜子。有人则与我恰好相反。音吉这家伙,可是生来就注定要将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那家伙的长相,比许多戏子都要俊俏呢。”话及至此,仲藏先是摸了摸自己怪异的脸,接着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还不仅是俊俏而已。他年纪比我还大,都四十好几了。”
“喂,难不成你还不到四十?”
长耳这副长相,说已年近五十,只怕都有人相信。
“或许在你这种小伙子眼里,四十和五十看起来都一个样。总之,男人只要上了年纪,都是一副龌龊模样。但音吉年过四十,看起来仍青春无比,这可就非常人所能及了。他也没施什么妆,就让姑娘们个个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这关咱们什么事?”又市问道,纳闷这家伙为何老爱岔题。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那些乡下姑娘,个个被音吉的俊美模样给迷得神魂颠倒呢。”
“如此一来,再以甜言蜜语加以哄骗?”
“音吉这家伙似乎不会耍什么伎俩勾引姑娘。是姑娘们自己被迷上的。况且……”
“怎么了?”
“迷上音吉的姑娘们都跟着他,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是神隐。”
“神隐?”
“是呀。其实哪有这种事?我和音吉同乘一艘船返回江户,方才知道实情。原来,那些姑娘是自己跟上来的。”
“自己跟上来的?怎么听来活像是与母狗失散了的小狗?”
没错,每年似乎都会跟来一两个,长耳说道。
“听着活像是狡辩。”
“音吉自己的说法是,人不是我带回来的,既没诳骗,也没强逼。唉,其实这么说的确是对了一半。他也解释,那些姑娘怎么劝也不愿回头,到头来,便一路跟到江户来了。”
“且慢,长耳的。这些姑娘就这么一路跟到了江户?他怎么不在途中将她们赶回去?稍稍赶个人不就得了?”
“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但真正原因其实是,音吉是自青森乘船归返的。”
“乘船?”原来如此。都上了船,当然是想走也走不了。
听来的确像狡辩,是不是?长耳说道。
当然是狡辩。
“小姑娘哪可能只身自陆奥走到江户?但若是上了船,便是想回也回不去,只得乖乖来到江户。古怪的是,这些姑娘登船时,那家伙总会伸手将她们拉上来,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劝姑娘们返家的念头。但表面上,他解释是姑娘们执意跟上来的。随后……”
“难不成就将她们卖进了青楼?”
“当然是将她们给卖了。那家伙自奥州把人拐来,一个个都卖进了青楼,活像是放饵钓鱼。”
“不过,我还是怎么也想不透。不管那家伙是如何解释的,这怎么看都是掳人,即使手法体面些,还是和诱拐没什么不同。”
“当然没什么不同。方才我不都说了?睡魔祭的音吉,其实是个人口贩子。”
“人口贩子,可是指那些买卖姑娘的女衒?”
“正是。音吉表面上是经营一家名为睦美屋的杂货盘商,但这招牌可没什么人相信。实际上,睦美屋卖的就是姑娘,随时都有五六个乡下姑娘或落魄娼妓在店里头窝着。”
“你所说的只卖不买,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太凄惨了,又市感叹道。
当然凄惨,长耳继续说道:“不过这些姑娘哪可能心甘情愿被推入火坑?”
这点直教又市参不透。被人勾来又给卖了,有谁会甘愿?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将姑娘带到江户后,那家伙想必先来番甜言蜜语————我也知道姑娘对我一见钟情,但碍于身份,我终究无法和你有个结果。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音吉已经有老婆了。”
“那、那家伙已有家室?”
“当然有。他可是人家的赘婿呢。睦美屋的老板,其实是音吉那名曰阿元的老婆。在那家伙入赘前,不过是家单纯的杂货盘商。总而言之,那家伙会苦口婆心地如此相劝:我们既然无法结为连理,奉劝姑娘还是早日归乡。”
“早日归乡……”区区一介弱女子,岂不是想回也回不了?
“当然回不了。但乡下出身的纯朴姑娘,哪可能在江户这精明人都难免上当的鬼地方讨生活?音吉这家伙逼人返乡逼得越急,姑娘也就哭得越凶,直泣诉不回去、回不去什么的。唉,当然是想回也回不去。见状,这家伙竟————乘人之危发横财。”仲藏面带嫌恶地说道,“那家伙表示自己第二年仍会上奥州参加睡魔祭,在那之前愿先收留她们,如此哄骗过后,就将姑娘们带回店里头了。”
“但店里不是还有个老婆?”
“有没有老婆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带个偏房回去。只要被带进店里,姑娘就不再是姑娘,而成了货品。睦美屋里总有好几个被沽了价的姑娘,只要成了其中之一,可就万事休矣。起初的确照料得无微不至,距下回睡魔祭还有好几个月,姑娘们哪好意思就这么赖着?何况人家还有个老婆,哪可能大喇喇地赖在那里,吃人家近一年的闲饭?常人当然要感到难为情。”
这哪是大喇喇地赖着?又市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话老早说在前头,打一开始,音吉可就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姑娘回去了,仲藏回答。
“这不过是个借口吧。任他再怎么劝,只要人一上船,结局如何大家都晓得。”
“可不是这么回事。姑娘们本就纯情朴直,驶往江户途中,音吉又数度晓以大义,到头来姑娘们全都认为这只是自作自受,全得怪自己一时错爱惹了祸,为此深深反省。不知不觉间————”
难不成……“喂,难不成……就自己表明愿意堕入风尘之中?”
“没错,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睦美屋中原本就有数名被卖了身的女子,或被青楼给撵出来的娼妓,新来的姑娘就混进这群人里头。”
“如此说来,难道阿叶也是如此?”
瞧你这德行,长耳大笑道:“活像是教臭鼬放屁给熏昏了,未免也太没出息了吧。没错,把你给迷得团团转的阿叶,老家不正是奥州?她正是个为音吉的俊容所惑,甘愿背井离乡,不巧还与我同船来到江户的穷苦村姑。”瞧你这纯情的小伙子,仲藏语带不屑地向事到如今仍如此惊讶的又市说道,“唉。阿叶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难理解为何将你给迷得神魂颠倒。但对音吉而言,她不过是株上等的摇钱树。我说又市呀,音吉可不是个普通的女衒,而是个人口贩子。这种家伙的手段,就是接二连三地推人堕入风尘。你可听说过品川宿有个名曰阿泉,老得只剩半条命的盛饭女?”
“哪可能听说过?江户我可没多熟。”
“没听说过?总之,这阿泉已是个五十五六的老娼妓了。她也是被音吉给卖了的。阿泉刚进青楼时在吉原讨过生活,据说曾在大篱待过,但并未持有自己的房间,不再风光后,又沦入小见世混饭吃,但也得以在那儿待到芳华尽逝方才引退。你猜猜后来怎么了?”
“这我哪猜得着?”
“她找上了恩客音吉。都已经人老珠黄了,也不知音吉是怎么劝的。总之,阿泉后来又进了冈场所。”
“被卖进去的?”
“当然是被音吉卖进去的。即便老娼在吉原已无法立足,在深川还能凑合凑合。即便没什么行情,至少也能卖几个子儿。在那儿混了一阵子饭吃,接下来又被转卖成宿场女郎,一路下来就沦为品川的老盛饭女了。阿泉自年轻到老,一辈子都无法逃离青楼,活像是让那个混账吃了啃了还不够本儿,连同骨髓都被吸干。”
“这混账,指的可是音吉?”
“当然是他。阿叶是个能卖上好价钱的上等好货,但行情再好,还是有人抢着为她赎身。待斥资赎身的老头儿魂归西天,她又活蹦乱跳地回头,还能将她高价卖出好几回,世间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可口?”
“原来是这么个盘算。”
但这倒是令人生疑,仲藏说道:“一回也就罢了。四回难道不令人生疑?音吉那家伙该不会是尝了一回甜头,打第二回起,就接连将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给杀了吧?”
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推开了门。
仲藏机警地转过硕大的身躯,只见一个看似小掌柜的细瘦男子将脸凑进屋内。
抱歉叨扰,男子一脸恍惚地说道。
“混账东西!老子都教你给吓了一大跳,还什么抱歉叨扰?想进来,至少先敲个门懂不懂?”骂完后,仲藏转头向又市说道,“阿又,别担心。这家伙叫角助,是个损料屋的小掌柜。”
“损料屋?”
“阿又……你就是阿又大爷?”听闻长耳这番话,角助如此问道。
“有什么不对吗?没错,我就是阿又。”
“噢,你果然在这儿。原来你就是那叫双六贩子阿又的新手。有个自称是你同伙的家伙在前头路边碰上了点麻烦。”
“我同伙?”
还吩咐我若是见着你,就让你去帮他忙,角助说道。
三
多谢多谢,这真是地狱遇菩萨呀,卖削挂的林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只约略听闻长耳大爷住这一带,但不知是哪栋屋子。只猜想姓又的或许在那儿,但不知地方在哪儿,当然是无从找着。就在我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头,正好看见角助大爷打眼前走过。之前就听闻角助大爷与长耳大爷交好,便向他打听,这下果然找着人了。”
“我对这番经纬可是毫无兴趣。喂,姓林的,已是三更半夜,你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人影的地方做什么?”
只见一辆半边轮子嵌在沟渠中的大板车斜卧路旁,车后还倒着一口比酱油缸还大的缸。
“在这儿做什么,瞧我这模样不就明白了?唉,需要力气的差事,我总是干不来。”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问什么?又市回道。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时结识的,同样是个满脑子鬼主意、凭舌灿莲花之术讨生活的不法之徒。
“那口缸是盛什么的?姓林的,你该不是打算酿酒吧?”
“这哪是缸?难道你两眼昏花了?这可是桶呀。”
“桶?是洗澡桶吗?”
“是棺桶啊。”
若是如此,这只棺桶可真大。手提灯笼的仲藏蹲下身子说道。出于好奇,他也来凑热闹。“说起来,林藏,你怎会知道角助和我是同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事哪可能推敲不来?林藏笑道。
“少给我扬扬自得。你和阿又一样,不都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小心推敲过头,随时可能引火自焚。话说回来,这桶是要用来装什么人?瞧它大得吓人,应是特别订制的吧?”
“不不,仲藏大爷。”林藏拍了拍棺桶说道,“该装的人已经在里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独自将桶给抬回车上。幸好这下连长耳大爷也来了。我这同伙也和我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喂,阿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帮个手,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要误了人家投胎了。”
看来林藏是将这只大桶————不,该说是这具尸首————载在大板车上,也没提灯就拖着车走到了这儿来。
又市心不甘情不愿地搬起桶底。幸好绑在棺桶上的绳子没断,桶盖没被掀开。若桶内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尸首,抬起来当然骇人,但只要不看到尸骸的面容,或许还能忍受。
即便三人联手,抬起来仍然吃力。
“喂,林藏,这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真是尸首?”
“别净说些蠢话。棺桶当然是拿来装尸首,否则还能装什么?不过死尸竟然这么沉,还真是出人意料。”
“真是沉得吓人。单凭咱们哪抬得动?你平日尽卖些讨吉祥的东西,这下怎么连这么不祥的差事都肯干了?”
只闻三人抬得桶箍嘎嘎作响。
留神点,林藏高喊道:“若在这种鬼地方掉了桶箍,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吃不了兜着走?还不都是教你给害的。这月黑风高的,还是在这浅草外的田间小路,有哪个卖讨吉祥东西的会挑此时此地拉着如此沉的尸首四处闲晃?你这混账东西!”
此时重心突然一移,想必是桶内的尸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麻烦大了,林藏赶紧伸手朝桶底一撑。
“且慢且慢。林藏,咱们不是得将这桶给抬到大板车上头吗?看来不先将桶扶正,想必咱们抬不动。好好给我撑着。”长耳说道,旋即放开了抬桶的双手。“看来这具尸首已经掉到底端,想必已没多沉了。你们俩就这么斜斜地抬着,好让我将桶给拉到大板车上。”话毕,长耳转头望向后方喊道,“喂,角助,别净在那头看热闹,过来帮个手。”
旋即见角助自黑暗中现身。分明说好要在长耳家中等,还是跟了过来。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没良心哪,角助发着牢骚,一把握住了大板车的车轮。“要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我推,你就拉。别担心,车轮应不至于断裂。”
“我可是担心得很。”
“住嘴。论使唤起人没良心,有谁比得过你们店那大总管?再给我啰唆,当心我往后不再承接你们店的差事!”长耳咒骂道,同时纵身入沟,开始推起大板车。
从这番话听来,长耳仲藏似乎不时会为角助效力的店家————位于根岸的损料商阎魔屋————干点活儿。
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寝具、衣裳、杂货等的生意。换句话说,一般人提到损料屋,便要联想到出租棉被或衣裳什么的。这行生意不售卖货物,而是收取租金,损料指的就是这租金。这行生意不按出租这行为计价,而是依货品出租所造成的损失,即减损的部分收取银两————此即损料这称呼的由来。由于生意建立在减损的赔偿金上,此类店家便被称为损料屋。
怎么想,都无法想象经营玩具铺的仲藏与这类店家能有什么关系。
不过,阎魔屋不仅出租衣裳与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马具、工匠行头,下至砧板菜刀、各类食器,乃至婴儿的襁褓,都能张罗。即便是常人难以取得的古怪东西,也能委托长耳代为打造,经营内容可谓千奇百怪。
就当是豁出去吧,角助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拉起了大板车。这家伙瘦弱得像个没施过肥的黄豆芽,与其说在拉车,不如说是角助贴在大板车上,让仲藏推着。
随着一声沉甸甸的巨响,大板车终于被推回田埂。
看来并没被伤着,仲藏弯下巨躯,确认车轮完好后说道:“或许转起来会有点嘎嘎作响,但应能再撑上一阵子。话说回来,这棺桶究竟要送哪儿去?寺庙在……喂,林藏,你该不会是走错了方向吧?寺庙早就过了,前方全是田地,可没什么墓地呀。”
送到哪儿都成,林藏回答道:“只要找个好地方一埋,略事凭吊就行。只要不是在城内……”
“什么?”又市不由得松了手,棺桶随之朝林藏那头倾斜。
“喂,阿又,你这不是在帮倒忙吗?谁叫你放手了?”
“还怪我放手?姓林的,这儿可是江户,不是京都!你这混账竟以为只要出了城,就到处是墓地?你是把江户当鸟边野还是化野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说我明白了,求你千万别放手。我说长耳大爷,你快帮我把车拉来吧。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气。”
来了来了,仲藏将大板车调了个头,将车台朝桶底缓缓一塞。
“轻点轻点,别反而把大板车压垮了。”
将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车台后,大板车果然嘎嘎作响地倾斜了。车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来。又市连忙撑住桶身,林藏则试图将脱落的捆绳给绑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抢过绳子说道:“绳我来绑,你们给我好好撑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我特地带了粗绳来。”
仲藏捆起绳来果然熟练。
轻松差事还能应付,花力气的可就干不来了。这儿不比那头,至少还有玉泉坊那家伙可找,林藏边望着仲藏捆绳边说道。
这玉泉坊,是个力大无穷、曾在京都与又市一伙人结伴为恶的酒肉和尚。
怎么想,都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一逮住时机,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揪住林藏的衣襟。“喂,姓林的,你该不会是在盘算什么勾当吧?”
“说什么傻话?别把我当傻子。咱们都沦落到这步境地了,我哪有胆子再像上回那样干蠢事?若再闯个什么祸,只怕连江户都要容不下咱们了。”林藏挣开又市的手说道。
“知道严重就好。那么,林藏,给我个解释。”
“要个解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切了?可不记得你曾向我讨过任何解释。在浅草的……地名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那脏乱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团女相扑在那儿比赛?”
你指的可是元鸟越的严正寺举办的开龛?仲藏说道:“香具师源右卫门设的那场。”
没错没错,闻言,林藏一溜烟地跑到仲藏跟前。“记得好像办了十日左右。”
“我也去看过。只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女相扑赛局,但压轴好戏是那名叫什么来着的巨女————记得是阿胜吧,上土俵比赛时是有点看头。据说这巨女出身肥后国天草村,体重近四十贯。”
没错,她就叫阿胜,林藏说道:“这个阿胜,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难不成……”仲藏定睛凝视捆得牢牢的棺桶问道,“窝在这里头的,就是那巨女?”
“一点也没错。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动起来肯定处处是负担。虽被称赞为是个待人和善、时时关照班子内众人的大姐大,但你们瞧瞧,世人还真是无情啊。阿胜一死,一行人就连忙卷起铺盖、收拾行当走人了。”
“卷起铺盖,却把遗骸留下?”又市望着棺桶问道。
“没错。最困扰的就是班子原本寄宿的长屋中的家伙。这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源右卫门也装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宣称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关他的事。总而言之,这硕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可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大,死后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放下去,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得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要你帮这种忙,换作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推回去,让举办人办便得了。不对,这开龛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吗?”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成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怎会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诨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龛吸引香客的化缘相扑赛,待事办成了,庙方还要赏些银两,保证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无法推辞。谁知庙方竟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度也不肯,谁说信佛的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和尚可就难说了。可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啊。”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寺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席裹一裹,也得用上好几张,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商量了一下。”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让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东西。”
“一日就造好了?”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却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赛?”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
林藏竟然回答:“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也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把这只棺桶运回长屋,事前还找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毕竟人穷不得闲,那些家伙之后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商量,讨了点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了,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多讨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点银两,也只能独自干了。因此,我便将棺桶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才发现自己赔大了。”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糊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治病?没这道理吧?大夫当然想把病治好,因此为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若是当个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呢。”林藏搓揉着脚踝说道,“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
仲藏笑道:“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只桶,这才真叫辛苦呢,保证你挖到天明还————”仲藏嘴没合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那一头的主意吧。那头可远着呢,凭你一人哪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