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这就去泡。老师,请等一下。”
米乐兴高采烈地走出房间,防火用的铁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江叶站起身来,将被链条缠住的脚放到沙发上,试尽各种方法,想把脚从链圈里抽出来。可是,挂锁的钩环穿过链孔,紧紧扣住,他无法把链圈拉大。在链圈无法拉大的情况下,脚踝成了阻碍,勉强能上下移动的链圈,一碰到脚踝就卡住了。
看来不管他怎么动脑筋都无法卸下链条了。
他往左手边的金库靠近。链条的另外一端和金库的脚绑在一起,缠绕的链子也插着挂锁的钩环,牢牢扣着。
金库脚是由高约五英寸的钢制圆柱制成。江叶蹲了下来,试着拿起链圈,绑住钢柱的链圈可轻易上下移动。
不过,问题是安装在圆柱上的巨大金库。必须把金库整个抬起,或是让它倒向一边,他才能利用钢柱和地板间的空隙把链圈拉出来。
他使劲全身的力气,试着推动金库。纹风不动!依体积来判断,这钢造的怪物少说也有一五〇或二〇〇公斤吧?仿佛在嘲笑江叶的不自量力似地,它倨傲地端坐着。
金库的旁边有一扇铝制的门。他转开门把,进入里面查看。如他所猜想的,这间是卫浴合一的厕所,马桶、浴缸、洗脸台全在里面;当然,没有窗子。洗脸台上有一个小架子,放着全新的肥皂、两条毛巾和纸杯。纸杯旁有一只印着S饭店名称的塑胶容器,里面放着牙刷和一管牙膏,这大概是住饭店时没用完带回来的吧。
每样东西都是全新的,唯一有点旧的是一把刮胡刀。这刮胡刀属于可以更换刀片的旧款式,应该是白河先生生前所用的吧。握柄的地方刻着吉列(Gillette)的厂牌名,还附上一枚未经使用的刀片,就装在小袋子里。
这些物品是米乐准备的吗?全是男子在这房间过夜后,隔天清早需要用到的东西。
(也就是说,我是那个被选上的房客喽?)
江叶露出苦笑,走出厕所。
链条绑在金库的脚上,因此以金库为中心点,他可以在链条长度的半径范围之内自由活动。
他试着往沙发后面的床走去。平常这张床好像被当成长椅使用,现在背靠的部分整个放平,亦即俗称的沙发床。白河先生生前想睡午觉的时候,就是使用这张床吧。手触摸到的床单是雪白的,和枕头套一样,没有一丝皱摺。
他再度坐回沙发,点燃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烟。
囚犯——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字眼。此刻的他完全与外界隔绝,让人用链条绑住,关在连扇窗都没有的水泥房间里,不是囚犯又是什么呢?
没有方法可以逃脱。要试着大声呼救吗?他记得这个家的广大前院面对着大马路,而屋后隔着高墙是幼稚园的运动场。不管自己再怎么大声叫喊,声音都不可能穿过厚实的墙壁,让外面的人听到吧?
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何米乐刚刚要问自己是否带手机了,那是为了确认他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络。
缜密的计划,周全的准备,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他囚禁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对方没有伤害他的意图,这点从她为了让自己住下所准备的各种物品就可以看得出来。
即便是这样,米乐那双眼睛还是令人不安。原本闪着可爱、和煦光芒的眼睛,会突然像刺刀一样锐利地望向自己,迸出可怕、诡异的精光。没错,那是癫狂之人的眼神……
(米乐的心生病了。难道从前的病又开始腐蚀她的心灵了吗?)
米乐国三的时候,曾经接受心理治疗。
拒绝上学、自杀未遂,父亲对女儿的荒唐行径忧心不已,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求助于心理医师。
当时医生诊断出的病名,白河先生曾亲口告诉过江叶。那是在他以家教身份,第一次造访这个家的时候。
“医生说,经由诊断,她是abnormalcharacter或是psychopath,很明显的,是人格发展异常。不过,幸亏是后天的,所以现阶段只要施予适当的治疗,就不必那么担心。”
江叶还记得,自己当时很惊讶白河先生口中竟能说出如此专业的心理学术语。后来他才知道,担心女儿前途的白河先生似乎很认真地研读过心理学,特别是异常心理学的相关书籍。
所谓的abnormalcharacter,指的是人格异常,而psychopath则是精神病,这种人不同于弱智或白痴,并无智能方面的障碍,有时他们拥有的智力反而比一般人还高。米乐到底接受了什么样的治疗……?
正当江叶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时,门打开了,米乐走了进来。
“老师,咖啡泡好了。”
她看着江叶坐在沙发上,把咖啡放在江叶面前的桌上,那目光似乎正计算着江叶和自己之间的距离,杯中升起袅袅的蒸气。
“哦,是纸杯啊?”江叶说,“我以为这个家应该有很漂亮的咖啡杯……”
“有啊。不过,那种杯子太危险了……”
“危险?为什么?”
“要是老师抓住机会,把杯子丢向我的话,那可伤脑筋了。我不喜欢痛的感觉。”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不说别的,就算我把你弄伤,成功地抓住你了,你不帮我把这个挂锁打开,我还是一样动弹不得呀。”
“也对。钥匙在我房间,我将它放在手提袋里随时看管着。如果我出不去的话,我们两个就只好饿死在这里了。这样也不错,感觉就像殉情。我呀,可一点都不怕死。”
江叶将咖啡送到嘴边,不论是味道或香气都很不错。
“嗯,这咖啡很棒。”
“对啊,这可不是即溶咖啡。”
米乐一边说,一边把装有香烟的盘子放到桌子上。
“老师,给你,我刚刚去买的,和你抽的牌子相同。”二十支装的飞利浦·莫里斯牌香烟(PhilipMorris),总共三包,确实是江叶常抽的牌子。
“老师的烟瘾很重吧?”
“不过,我抽不了那么多啊。”
“是吗?今后我们将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别开玩笑了,你打算胡闹到什么时候?米乐,我有稿子要赶,还跟人约了见面,总之我明天必须回去……”
“老师,咖啡请趁热喝,我就算夏天也喜欢喝热的咖啡。”
米乐慢条斯理地把咖啡端到嘴边,看都不看江叶一眼。坐在远远的沙发上,沉默啜饮着咖啡的米乐,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建造的孤独世界里……
(米乐的心果然生病了。)
国中时,她曾接受精神医师的治疗。医生根据她的症状,诊断出她有性格异常及精神病质,尽管说法不同,两者的分际却没有那么清楚。总而言之,这种病对患者的家人、朋友、学校、职场,甚至是社区都是一种困扰,原因是患者能毫不在乎地违反社会规范,做出极度偏差的行为。而且,这种异常行为还是持续且一再重复的——江叶读过的心理学书籍是这么描述。
最麻烦的是,患者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行为异常,也就是缺乏病识感。
在他的心里,已完全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因此一旦所作所为受到责难,他的反击将相当激烈。由于没有智能上的障碍,甚至会搬出一套连常人都未必想得出的歪理,驳倒对方。这一点和敏感知觉到自己的异常,而独自沮丧烦恼的精神官能症患者,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性格异常者并非疯子,就像部分学者所说的,他们是“精神失衡者”(unbalanceperson)。如今的米乐正是如此,她正踩在合理与不合理,正当与不正当的界线上。要说服她、逃出这个房间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甚至该说是不可能的事——绝望揪紧江叶的心。
忽然间,米乐站了起来。
“老师,我今天累了,要去休息了。”
“等等,米乐。你就这么把我丢下吗?这不太好吧?首先,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事。请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人累了就要休息,反正接下来我们天天可以讲话。对了,我说一下我的作息。我的就寝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不过,并不会马上睡着,而是钻进被窝里,看第四台播放的外国电影,真正睡觉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三点,早餐则是在上午十点。”
“米乐,这些事情都不重要,可否请你先把这个大锁……”
“我习惯在早餐吃面包喝咖啡,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门。现在因为阿姨不在家,所以我也会出去买东西,除此之外的时间,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按厕所门边的白色按钮,只要一按,厨房的呼叫铃就会响,那是先父为了方便叫唤阿姨所设计的。”
“我知道。不过,我不可能这么悠哉地住下去。米乐,拜托你……”
“在这个家,请配合我的作息。好了,晚安。”
米乐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完后,将摆在桌上的两个纸杯收起,往门边走去。
“等等。喂,米乐!”
不过,她并没有回头。江叶茫然地望着那打开防火铁门走出房间的背影。
然后,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9
读者们,让我们先把视线从江叶章二和白河米乐身上移开,去追踪另外一名女子的行动吧。
这名女子就是故事一开始登场的花井秀子。
此人不但特爱读推理小说,还是江叶章二的书迷。就在几小时前,她在莎娜亚舞蹈练习场见到心目中的神祇,任由他巧妙地带领自己,度过如梦似幻的跳舞时光。
不仅如此,分手之际,她提出邀请:“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带路。”站在她的立场,这么说不过是出于礼貌,也就是所谓的客套话,可是没想到对方竟回答说:“好啊,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当下,让她感动莫名。
虽然,她的美梦让一名叫做米乐的女子给打断了,但花井秀子的激动和兴奋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她想找人倾诉今晚发生的事,希望有个忠实的听众。尽管母亲在家等她回去,但按捺不住激昂情绪的秀子,很自然地推开了原本要带江叶去的那家小酒吧的门。
位在涩谷道玄坂中心的“冰杖酒吧”(SnackPickel),有着这一带少见的小木屋造型。两盏老式的煤油灯从粗圆原木架起的天花板垂下,分悬在吧台上方和店中央的位置。然而,由于灯泡的烛光数不足,从煤油灯中流泻出来的光线无法照亮整个室内,恰巧营造出山中小屋的气氛。
店里并没有豪华的装潢,吧台前约摆着十把高脚椅,总共就两张桌子。这里没有卡拉OK之类的俗气设备,因此不必担心会听到喝醉酒的客人大声嘶吼,还要被迫鼓掌叫好。
这家店虽然简陋,客人却络绎不绝,除了妈妈桑人品吸引人之外,她死去的丈夫曾是摄影周刊编辑的身份也帮了不少忙,摄影师、从事媒体工作的常客出人意料地多。
花井秀子也是“冰杖”开店以来的忠实顾客。妈妈桑是秀子大学同学的姊姊,秀子和母亲开始做精品店生意时,她还是她们的第一位顾客。虽然两人做的生意不同,但同在道玄坂开业的她们,彼此的情谊从未间断过。
妈妈桑的年龄是四十五岁,比秀子整整大了十二岁,她总是像亲姊姊一样,听秀子发牢骚和诉说烦恼。今晚她所体验到的感动,第一个就想说给妈妈桑听。霸占住吧台一角的秀子,似乎还没喝就已经醉了。
“妈妈桑,请给我啤酒,我的喉咙好干喔。”
“秀秀。”吧台里面的妈妈桑露出了微笑。在这家店里,大家都亲切地喊花井秀子的小名。
“今晚你喝得太猛了吧?先休息一下。”
“可是,人家的喉咙好干喔。拜托,再给我一瓶就好了。”
“你说那么多话,难怪会口渴嘛!那么,只能再喝一杯。”
“妈妈桑真坏。对我而言,今晚是最棒的夜晚,我可是碰到了当红作家、人称日本推理之星的江叶章二耶。而且那位大师还和我手牵着手、肩并着肩,随着《月之沙漠》的布鲁斯旋律,在舞池里踩着优雅的舞步翩翩起舞。和我一起喔!喂,妈妈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啊。这些话你已经讲了三遍,不,应该是第四遍了。”
“所以,我很高兴啊。要是让江叶章二的书迷听到,肯定要昏倒的。他不但作品写得好,人更是棒透了。特别是他的长相,那么的斯文秀气又有气质。妈妈桑要是站在他身边,保证会兴奋得发抖。我还开口邀那位江叶老师到这里来呢。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妈妈桑一面笑,一面装出男生的声音:“好啊,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
“没错,妈妈桑知道得真清楚。”
“就这样,江叶老师跟我们的大美女手挽着手,走出莎娜亚舞蹈练习场,可是悲剧却在下一秒发生了。谁知道,外面竟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在等他。”
“她才没有貌美,只不过有点可爱而已。无所谓,反正根据我的观察,那个女孩和江叶老师的关系并没有很深,所以,今晚我才会默默地退出。不过呢,妈妈桑,我一定会把江叶老师带来的,老师一定会在这里出现的。”
花井秀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时,妈妈桑突然放声大喊:“真的耶,秀秀。那个老师出现了耶。”
“咦?”秀子回过头,来到她身边的也是这家店的常客,自由摄影家秋宫悠平。
“什么嘛,这不是悠平吗?”
“什么什么嘛?不过,让人老师、老师地喊,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那还用说,如果悠平是老师的话,江叶章二就是大师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大师?”
妈妈桑插进两人的对话:“就是推理作家江叶章二啊。总之,你先坐下来。阿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哪,从刚才就一直听她讲江叶大师,听得都快打饱嗝了。”
“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今晚秀秀似乎碰到很了不起的事。好吧,这个醉鬼就由我接收了。”
秋宫悠平挑了吧台前的座位,与秀子并肩而坐。
“来,说给我听听,有关那位大师的事。打饱嗝也好,打哈欠也罢,我就听你讲到打烊为止吧。”
“跩什么嘛。要接收大小姐我?喂,你刚刚那句话,莫非是在向我求婚?”
“爱说笑。倒是你动不动就提什么求婚,不会是在暗示我吧?我再慎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整天都眼巴巴地期待某人跟你求婚啊?”
“笨蛋,你干嘛要刻意曲解人家的话?”
“嘿,恼羞成怒了。”
“是又怎样?反正我是醉鬼嘛!只要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变成妖怪。”
站在吧台里的妈妈桑和打工的女大学生全都噗哧地笑了出来。这两人彼此互有好感,是众所皆知的事,拌嘴也算是双方感情好的一种证明。
秋宫悠平是自由摄影家,同时也是杂志《Camera日本》的特约人员,在某报的副刊有他的摄影专栏,名为“文学碑之旅”,至今已连载了三十几回。日本各地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文学碑散落在小乡镇里,那些碑文所歌颂的是深受当地人士景仰的诗人、歌人或俳人[注]。透过摄影,悠平将它们介绍给世人,并用简洁的文字陈述纪念碑兴建的由来,以及碑上所刻诗歌或俳句的典故,文笔十分不错。
[注:歌人特指吟咏和歌的诗人,俳人则特指创作俳句的人。]
这份工作后来以“摄影小品·文学碑之旅”为题,集结成单行本出版了。不仅如此,它更让悠平荣获N报社每年举办的日本艺术文化奖之“纪行·随笔”类的特优奖。如此一来,他的文章写作功力连同摄影技巧一起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最近,陆续有杂志上门邀稿,请他写随笔、游记;今年四月起,他更应聘成为东京摄影专门学校的讲师。
秋宫悠平,三十三岁,就年龄、收入、社会地位而言,他都有资格向花井秀子求婚;然而,至今他依然裹足不前,迟迟未采取行动,真是让“冰杖”的妈妈桑暗地焦急不已。
(阿悠该不会是在意自己的学历吧?)
悠平高中一毕业即进入警察学校就读,论起学历,就只有这样而已。悠平的父亲死得早,五十岁就走了,在饭店工作的他并未留下多少积蓄,因此,扛起一家生计的是比悠平年长十岁的哥哥。哥哥打一开始就选择了警察的公家饭碗,悠平高中时代的学费全由当时已经升任刑事的哥哥从薪水里支付。悠平高中一毕业,即进入警校就读,为的就是减轻哥哥的负担。
不过,悠平的警察生涯只维持了两年。从高中时代就对摄影产生兴趣的他,依然利用工作余暇向各家摄影杂志投稿,趁着被《Camera日本》选为年度摄影比赛冠军的机会,他辞掉了警察的工作,投身向往以久的摄影师世界。
庆幸的是,《Camera日本》的总编辑很赏识他的才能,聘他为公司的临时雇员。当然,刚起步的那段日子很辛苦,不过,成为一流的摄影师是他的梦想,靠着不断的努力,终于建立起现在的地位。
(学历算什么?男人靠的是实力。现在的阿悠不也出人头地了吗?虽然秀秀毕业于赫赫有名的女子大学,英文也说得顶呱呱,不过,她不会因此就瞧不起人。事实上,她也很欣赏阿悠的,这点我最清楚。凭我女人的直觉。她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家里还有个母亲。怎么能把年迈的母亲丢下,自己跑去嫁人呢?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这点小事不是很好解决吗?)
站在妈妈桑的立场,热心的她是很愿意撮合两人的。不过,这种事总要当事人先开口吧?至少说声:“妈妈桑,拜托你。”或是“妈妈桑,帮我出个主意。”之类的。人家又没找我帮忙,我总不好自己厚着脸皮强出头吧?
“冰杖”的妈妈桑只能干着急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发展。
秋宫悠平的双亲都已经去世了,他哥哥现在是麻布西署的侦查科长,据说已升到了警部补[注]。
[注:日本警察的位阶共分九等,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警部补为地方公务员,职务上来说,通常担任警署的科长或是重要派出所的所长。]
(也就是说,阿悠现在没有家累,只要他搬去秀秀家,跟她们母女同住,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秀秀也希望能够这样,不过,她不好意思自己说。哎呀,真是急死人了!
喂,秀秀,和我一起生活吧。好哇,那悠平你来我家,大家互相有个照应。不就这么简单吗?你们两个都在等对方开口,所以才会心里不踏实,故意说话刺激对方。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跟那个叫江叶章二的作家跳舞,真的有那么开心吗?在喜欢自己的男人面前,夸另一个男人有多好、多让人感动,这可是大忌讳喔。如果真的那么闲的话,还不如针对彼此的未来,好好商量一下才对。人家不是说吗?好花不常开。好了,别再提江叶章二了,今晚你就坦率一点,投入阿悠的怀抱吧。)
然而——
今晚这两人似乎完全无法体会妈妈桑的苦心。
花井秀子依然滔滔不绝地对江叶章二极力吹捧,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而抓住她的话柄,拼命卖弄嘴皮子,说着刻薄损人话语的秋宫悠平大概也开始醉了吧。
10
“总而言之,不管你多么热情,最后还不是被甩了。”
“被甩?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江叶老师是多么伟大的作家了吗?所以我才想跟他进一步聊聊他的推理小说,才邀老师到这里来……”
“然而,就在走出舞厅的时候,有一个年轻女孩等在那里。于是,江叶看也不看你一眼,就跟那个女的走了。这不是被甩又是什么?那个女的……对了,你没听到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嘛,我是隐约听到了啦。”
“好,你试着回想一下。我敢打包票,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一定是E。”
“不,你错了,才不是呢。一开始,江叶老师也想不起她是谁,于是,对方自己说‘我是米乐。’……没错,我记得她是说米乐。”
“哦?米乐?不会是佛朗索亚·米勒的女儿吧?”
“这还用问?你说的米勒是法国画家,那个米乐却是如假包换的日本女人。不过,你干嘛说什么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E的事啊?”
“亏你还是江叶章二的书迷,竟然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悠平拿起手边的威士忌倒向已经见底的杯子,顺便放入几个冰块。
秀子默默地将自己的杯子递到悠平面前。悠平也默不作声地朝里面倒少许威士忌,挑几个大冰块放进去,又把杯子递回给秀子。
“冰杖”的妈妈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
(你就叫秀秀帮你调一杯酒会怎样?你这样结婚以后,一定会被太太吃得死死的。话说回来,你们要聊江叶章二聊到什么时候?)
快受不了的妈妈桑向酒保还有打工的女大学生喊道:“你们把外面招牌的灯关了,可以准备回家了。”
“好,谢谢妈妈桑。”
这段对话不知那两个人听进去了没有?
悠平慢条斯理地把酒杯端到嘴边,“江叶的作品我也翻过两、三本。打开封面,第一页的部分一定会写着‘谨将此书献给E’……。”
“啊!”秀子轻声叫道,“没错,我想起来了,老师的每部作品都写着这样的文字。那应该是献词吧?真是不可思议。他把所有的作品都献给了E……”
“是啊,你说这个E是谁?”
“难不成是江户川乱步?”
“笨蛋。要真是那样,他就会光明正大地写‘献给江户川乱步老师’了。我猜这个E肯定是个女的,说不定是他的情人。不管怎么样,当作家的,只要是女人都不放过,喜欢卖弄虚名,四处猎艳,你今晚碰到的米乐,就是他的猎物之一。搞不好,现在两人正躲进新宿的宾馆,在被窝里尽情跳舞呢。夜晚的裸体布鲁斯……”
“别说了!”出声制止的同时,秀子将手中的杯子往吧台用力一放。
“干嘛,你想吓死人啊?”
“你这个人,为什么非把事情想得那么下流不可?”
“下流?如果男欢女爱是下流的话,那么天底下的夫妻都下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成天想着这种事的你思想下流。人家江叶老师是正人君子,绝对不会对女性做出难堪或侮辱人的事……”
“你们才跳了三、四十分钟的舞,连这种事你都知道啦?”
“我当然知道。老实说,今晚我的表现很失败,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知道江叶老师有多温柔、多体贴。我好感动!喂,妈妈桑,你也听一听嘛!”
秀子喝了口掺水威士忌润润喉,无视对方一脸无奈,兴奋得喋喋不休。
“江叶先生的舞姿真是优雅,不愧在美国受过训练。要知道,姿势是舞蹈的基础,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利落了,日本人根本就不能比。所以我打一开始就紧张个半死,然后,就在我要转身的时候,一不小心失去平衡,踩到了老师的脚。”
“噢,你又来这招?那可痛死人了。妈妈桑,我也被秀秀踩过喔。那是去年的十二月,记得是圣诞节的晚上,秀秀找我一起去参加饭店的舞会,现场有人教舞,大家再跟着一起跳。结果,就在我把脚伸出去的时候,她竟冷不防地踩了下去,真是个冒失鬼,不仅如此,连声抱歉或对不起都没说……”
“啊,我想起来了,那又不是我的错,是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当时场面那么混乱,难免会发生这种事嘛。谁知道悠平这家伙,当场就杀猪似地喊:‘哇,好痛!’让大家看我的笑话。你可以想像那有多丢脸吗?他根本就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可是,痛到叫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吧?难道江叶章二不是大喊‘好痛’,而是绅士地说‘有一点痛呢’吗?”
“才不是那样。当时,我心里大喊不妙,可是老师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扶住我的身体,温柔地引导我……”
“哇,他还真能忍啊。”
“我跟老师说:‘对不起。’没想到他却笑着对我说:‘这没什么,不管是谁都有踏错舞步的时候。’温柔地化解了我的尴尬。换作是悠平你,就没这么体贴了。”
“嗯,这点小事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好,我也要把这句台词记住,改天找别人试一试。”
“哈,你有可以试的人吗?”
“当然有啊。吃醋了?”
“一点也不。”
“不过,内心正暗涛汹涌吧?”
一边说,悠平一边朝自己的杯子倒威士忌。秀子把已经见底的酒杯递到悠平面前,相同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桑的声音混合着哈欠说道:“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