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事件的发生(5-8)(2 / 2)

米乐的囚犯 土屋隆夫 7019 字 2024-02-18

那张相片是他们编辑部的人来拍的。那时,他们还问了小段的职业是什么,小段就照实告诉他们,说是在牛郎俱乐部上班,结果记者对他说,这种事现阶段还是先隐瞒一下。他们大概还是觉得不妥吧。要是我啊,才不想在自己的经历上写着—十八岁进入粉红沙龙(PinkSaloon),之后经历泰国浴、酒廊,目前就职于健康理容中心‘花屋’之类的。”

安原绫滔滔不绝地说着,两名员警也很感兴趣地听她讲话。

“之后不久,江叶老师就到小段工作的店里去了,听说是和一个风尘味很重的女人一起去的。他好像是从编辑那儿打听到‘女之城’的名字。”

“这样啊,所以他们两人是在那里碰面的。”

“小段当时感动得不得了。江叶老师还说,如果下一篇作品构思完成的话,一定要快点告诉他。老师甚至还说,我个人很欣赏你的才能,助你成功是我的责任,我也会向杂志社推荐你,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不要客气。

江叶老师真是个好人。后来我从小段那里听到这些,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这样子,小段也要变成鼎鼎大名的小说家了,好不容易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我当时对他说,小段,你要加油哟。生活费什么的不要担心,我会赚钱打点一切的。于是小段紧紧地抱住我,对我说,绫,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对不起。不过,现在的这些辛苦,终将成为我们两人的美好回忆,总有一天,我们会边笑边聊着这一切的。我忍不住哭了,真的,我在小段的怀里放声大哭……”

绫的眼里不自觉地泛起泪光,她双颊绋红,不单单只是喝醉酒的关系。

“警察先生,”她看向自己的手表说,“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虽然二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应该可以到小段的屋里去了吧?从刚才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他还在等我呢。”

“嗯。”警部补点了点头。现在非告诉她实情不可了,真是沉重!

就在这时,石野小队长走近他身旁说:“科长,我们弄好了,尸体也差不多该……”

“没错,马上运出来。啊,屋子里有没有一本《深夜文艺》的杂志?”

“有,同样的杂志有三本。”

“喔,那带一本回署里。”

“知道了,那么我去安排尸体运送的事。”

警部补目送石野快步走上楼梯,转向安原绫直接说道:“你刚刚也听到了吧?很遗憾,你见不到段内了。”

“为……为什么?”

“段内死了。”

“你胡说!”

“真的。段内被杀了。我们一大群人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瞬间,绫的脸扭曲了。同一时间,摇摇欲坠的身体眼看就要崩溃似地倒向警部补的胸口。警部补连忙伸出双手抱住那柔软的身体。

“骗人!我不要他死掉,我不要!”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拼命捶打警部补厚实的胸膛。她边打边哭,发出如同呻吟般的哭泣声。

“小段!是谁杀了你?是谁下的毒手?我不要这种事发生!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装着五十万的手提袋被她丢在脚边。她像疯了似地紧抓住警部补不放,抖着肩膀哭个不停。两名员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黯然地看着这一幕。

7

警方自来命案现场大楼探视被害者段内的女子——安原绫的口中听到推理作家江叶章二的名字,这时江叶本人又在做什么呢?

看来作者必须再把笔锋转回白河米乐的家,交代一下正关在二楼的江叶章二吧。

话虽如此,他这边的状况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自从星期四晚上,他被套上用铁链做的脚镣,关进这间水泥房间后,直到现在(星期天晚上),江叶唯一见到的人只有米乐。

帮佣的千代阿姨还没从乡下老家回来。这位阿姨不放心米乐一个人在家,特地交代亲戚的女儿不时到家里走走,关心一下。不过那个女孩——好像叫三女子——从来没在二楼出现过。想必是米乐警告她,不准她在家里走动吧。换做我是米乐,当然也会这么做。

只有江叶和米乐的两人生活——说生活未免有点奇怪,总之就是两人共度的时光,从表面看来,应该还算平静吧。一天之中,他们总共会见三次面,一次是早上十点,米乐送早饭来的时候,然后是下午三点的咖啡时间,晚上七点的晚餐时间。

通常他吃完早餐,过了三十分钟后,米乐就会进来收餐具。不过,这时她总是不发一语。所谓的餐具,不过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塑胶容器,直接丢进厨房的垃圾桶就行了。

七点吃晚餐好像有点早,大概是江叶说过:“午餐我都略过不吃”,因此米乐就自行把晚餐定在七点了。早餐的内容一律是面包和咖啡,配上生菜沙拉;而晚餐却天天有变化,这三天他分别吃了鸡肉饭、炸猪排饭还有什锦醋饭,旁边都会附上速食的味噌汤和腌酱菜。这些食物好像是依米乐个人的喜好来选择的,她自己的三餐好像也都依赖便利商店。帮佣的千代阿姨之所以能安心回老家,也是认为米乐可以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吧。

这三天之间,不管吃饭的时间或是饭后的餐具收拾,全都像时钟一样准时,这种日子真教人喘不过气来,江叶曾在第二天晚上试着对前来收拾餐具的米乐说:“米乐,可以让我看看报纸吗?”

“你想知道什么事?”

“什么事……总之,世界上发生的事我都想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推理作家江叶章二失踪的消息还没有刊登出来。”

“不是那个。比方说政治新闻或是社会的重大事件……总之,现在的我就好像住在荒岛的野人,拼命想了解外面的世界。”

“老师要是把那个人的事告诉我,我就每天拿报纸给你看,甚至连收音机都可以。”

“那个人?你指的是江理子吧?这可伤脑筋了,米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好,请早点休息吧。”

米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间。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江叶一点概念也没有。漫漫长日,她是怎么度过的?待在家里吗?还是跑出去鬼混?在她那顶着浓密秀发的脑袋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交错着怎样的怨恨和荒谬的想法呢?

不过,一整天里还是有一个小时,江叶会和米乐说到话。通常是在每天下午三点,她送咖啡来的时候。

三点一到,米乐就会端着小托盘出现。不管江叶是躺在床上也好,坐在沙发上也罢,她都会很小心地先把装咖啡的纸杯和饼干放到桌上,才把沙发拉开坐下来。接着她啜了口杯里的咖啡,开口说:“老师。”

接下来,对江叶而言最痛苦的疲劳轰炸就开始了。

——老师和江理子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主动采取诱惑的是江理子?还是老师?

——策划杀害我父亲的是江理子还是老师?

——老师之所以跑去美国读大学,是害怕杀人的事会被发现吧?

——老师之所以辞掉家教的工作,是江理子指使的吧?她之所以要你离开我身边,是因为她的忌妒心在作祟吧?

——老师干嘛不跟江理子结婚呢?还是你们到现在都还维持着同居的关系?

——江理子人在哪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的住址呢?我保证不会伤害她的。你难道不能马上把她叫来这里吗?

类似这种让人不知该怎么回答的逼问一直持续着,江叶当然只能重复说着“不知道”、“不晓得”、“笑死人了”的答案。不过,米乐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江叶说话,她一点也不气馁地继续抛出相同的问题,就好像录音带,机械式地重复播放着索然无味的语句。

不过,江叶对与米乐之间的谈话并不感到无聊。相反地,他觉得很紧张,有时甚至还得装出很认真听的样子。现在千万不能惹她生气。站在正常与异常交会顶点的米乐,好不容易才保有精神和肉体的安定,若因一时激动让她失去平衡,精神就此崩溃,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就因为无法预知结果,反而让人更加恐慌及害怕。

米乐凝视着江叶,眼睛发出闪亮的狂乱光芒,不过,偶尔这双眼睛也有柔和的时候,僵硬的表情浮现出温驯天真的笑容,这时江叶就会松一口气,也跟着摆出笑脸。他心中暗想——希望这种情况能维持久一点,对此刻的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昨天,星期六的下午,江叶心一横,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米乐,你说那个人杀死了你父亲,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呢?是谁告诉你的吗?”

“才不是,是我看到的。”

“看到?也就是说江理子杀人时,你也在现场喽?”

“没错!”

“这就怪了。你父亲不是因为心肌梗塞去世的吗?那不算被杀死,应该是病死吧?”

“是那个女人害爸爸心肌梗塞的,而且,她还喂爸爸吃了毒药。”

“你看到她下毒了?”

“没错,我看到了,一清二楚!”米乐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我应该已经辞掉家教了吧。”

“你离职后的第二年。当时,老师应该在美国读大学吧?六月二十日,星期天,某个非常炎热的下午。”

江叶辞掉家教的隔年就从大学毕业,取得故乡兄长的谅解,进入加州大学的洛杉矶分校就读。这家简称为UCLA的美国大学连日本人都久闻盛名,每年都有大批的观光客前往参访。

辽阔的校园内有著名的富兰克林雕刻花园,里面摆了本世纪首屈一指的雕刻作品,多达七十多件,对艺术爱好者而言,具有难以抵挡的魅力。除此之外,还有一座可以综览世界各国文化史及其演变的文化历史博物馆(MuseumofCultureHistory),这些设施都可以自由参观。游客中心所提供的校园地图,连日文版的都有,真可谓亲切备至、设想周到。

大学所在地的威斯伍德(Westwood),是以UCLA为中心而繁荣起来的大学城,而日本人熟知的“电影之都”好莱坞则位在圣他摩尼加(SantaMonica)的中心,凡是开往洛杉矶的巴士都会在这两个地方停靠,因此观光客和学生总是络绎不绝。

江叶会选择这所大学,主要是因为母校日东大学的文学院长、著名的教育心理学权威H教授,和他老家的大嫂是亲戚,才透过这层关系取得教授的介绍信,以研究生的身份进入这所大学就读。

临行之际,老家的大哥对他说:“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这两、三年就好好体验美国的风土人情吧。我们医院也在考虑以后要增设精神科,等你回国后,就能以心理治疗师的身份在医院工作了。所以,要多学些有用的东西。不过,照你的个性,我们也没抱多大期望就是了……”

比自己年长十岁有余的哥哥,言词里透着宛若父亲的慈祥,因此江叶也就坦率地答应了。当一名心理治疗师,在信州乡下的淳朴小镇度过一生,说不定反而很适合自己。

家里寄来的钱非常宽裕,让江叶可以无忧无虑地尽情享受学生的生活。

这样的他,为什么后来会走上推理作家之路呢?

那是因为发生了某件事,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那件事我们后面会提到,现在就让我们专心听米乐说话吧。不管她的妄想有多么疯狂可笑,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当时的她和现在比起来要正常多了。

8

“那天千代阿姨不在家,那个女人、江理子藉故说有事要阿姨办,把她支开了。而我下午则要去新宿剧场,观赏演歌新秀的演唱和戏剧表演。我根本不喜欢演歌那种东西,是因为爸爸特地跟人家要了门票,我才想说去看看好了。也就是说,江理子那女人也知道当天下午我会出门。

你明白了吧?老师。因为是星期天,所以父亲会在家,而且只有他和江理子两个人。这对凶手而言,是最佳的下手时机……”

“可是,米乐,你刚刚不是说看到江理子喂你父亲喝毒药吗?既然你人去了新宿剧场,就不可能看到啊?”

“当然,我是去了新宿没错,不过等我走到剧场门口,正打算把票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没带在身上。我啊,做事一向丢三落四的,大概是把票放在家里,忘记带出来了。原本我也想要马上回去拿的,不过话说回来,那种歌我又不是非听不可,于是就打消了念头,在附近晃了一下后,就直接回家了。”

江叶默默地听着米乐描述。述说着往事的米乐让人感觉不出有任何造假、精神异常的倾向。

“我站在玄关喊着:‘我回来了!’却没有半个人出来迎接。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我想先冲个澡好了,于是我没有回自己房间,直接往浴室的方向走去。老师你也知道吧?顺着饭厅前的走廊一直走,就会看到浴室。我走啊走,来到浴室附近,却吓了一大跳。浴室的门是开的,父亲赤身露体地躺在脱衣间的地板上,那个女人就好像叠罗汉似地趴在他身上不知道在干嘛。没错,江理子也是一丝不挂。当时可是亮晃晃的大白天喔,就算是夫妻好了,也不能就在那里恩爱起来。真恶心,叫人看不下去!于是,我就喊了:‘你们在做什么?我要冲澡了。’”

“……”

“结果,那女的十分惊慌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啊,米乐,你爸爸昏倒了!赶快叫横井医生,请他马上过来!’当时,那个女的手上拿着杯子,全身抖个不停,杯子里的水都洒到父亲身上了,她也没发现。”

米乐说的横井医生是一名开业医生,在附近开了家横井诊所,只要白河家一叫,就可以马上过来。话说横井这个老医生已经七十几岁了,一直有高血压毛病的白河氏每个星期都会上诊所一趟,也就是说,他是白河的主治医生。

米乐马上朝饭厅的电话跑去。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持续传来通话中的讯号。

“我差点想放弃横井诊所,直接叫救护车,最后,不知道打第几次之后,电话终于通了。这期间,江理子已经穿好T恤和短裙,在父亲身上盖了条浴巾。我紧紧抱住父亲的身体,不停地叫他。可是,不管我怎么喊,父亲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数分钟后,横井医生带着护士赶来了。做完例行检查后,他好像还替患者注射了好几支药剂,但米乐不敢看。之后,大家合力把白河先生抬到饭厅旁的小房间,让他躺在棉被上。这时,白河先生有点呕吐,江理子赶紧弄湿毛巾帮他擦拭。

“真可惜,我太慌张了,一时乱了手脚。现在我才知道,那女人想必是害怕混在父亲呕吐物中的毒药会被发现,才会把它擦掉。”

听米乐说,白河先生就在两个小时后气绝身亡。

“病人过世了。”横井医生朝遗体合掌膜拜后,说了以下这番话——心肌梗塞这种病在发病后几个小时到几日间,死亡率最高。也有人只发作一次就引发休克猝死状态而死亡,白河先生的情况应该就是这样。之前,白河先生曾出现狭心症的症状,为了以防万一,我开了硝化甘油给他,最近他的身体状况不错,还开玩笑地说应该麻烦不到硝化甘油了。是的,一个月前他才刚照过心电图,没有任何异状,只是血压有点高,我还跟他说要避免从事剧烈运动,别泡太久的澡,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令人遗憾……

“老师,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

“可是,米乐的亲生妈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妈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来找我说话,她会告诉我很多事。像晚上,她就会来到我的床边,轻抚着我的头发,对还在看电视的我说:‘米乐,该睡觉了。’真的,有时房间里还会充满妈妈喜欢的香水味道。”

“唔……”江叶目不转睛地盯着米乐。

这是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所出现的幻想、幻听症状,就算他再怎么向米乐解释,她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妈妈告诉我:‘米乐,不要被骗了。医生和江理子的对话全是事先排练好的戏码。你父亲是被害死的,江理子让他喝下了毒药。’”

“你妈妈真的那样说吗?”

“是的。那个女人要嫁给父亲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千代阿姨也说:‘她是贪图你们家的财产,才会跟老爷结婚的。’面对这种女人,绝对不能大意,因为她肯定有什么阴谋。所以我才讨厌她,不跟她讲话。那天我看到她赤身露体地骑在昏倒的父亲身上,当下的想法就是:啊,她要把父亲勒死了。”

“……”

“说父亲是心肌梗塞死的……我才不相信。明明四、五个钟头前,父亲还开心地送我出门,让我去新宿剧场看表演哪!我心想,那个女人肯定做了什么。就在那时我想起来了,那个女的手上曾拿着杯子,她应该是在里面放了毒药之后喂父亲喝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妈妈的声音:‘没错,米乐,你爸爸是被人毒死的……’”

恐怕——江叶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想着,恐怕那时米乐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当然那并非来自外界的“真人发声”。曾有精神分裂的患者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的事会变成声音,让自己听到。江叶的心理学教授曾教过他们这叫做“思考声音化”,是分裂症患者的特有现象。

米乐讨厌继母江理子,甚至憎恨她。对那个女人不可大意,她是坏女人。这样的想法,在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那一瞬间,在她的体内转化成母亲的声音。米乐,你爸爸是被那个女人杀死的——这也算是“思考声音化”的典型范例吧。

米乐说母亲会在她的寝室出现,这很明显是幻视。此外,分裂症患者连嗅觉也会出现幻觉,亦即心理学者所说的“幻嗅”。她说房间里充满母亲喜欢的香水味道,就是这种情形。虽然一般人认为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症状,不过,也有精神病理学家主张这不过是思春期特有的暂时性危机,或是天性敏感者所呈现的某种异常反应,与精神分裂症是不相同的。

江叶所学有限,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不管怎么样,米乐的精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步步地被腐蚀,从正常迈向异常之路吧。

现在米乐一心认定江理子是杀人凶手,没有任何人能推翻她的想法。

偏执性的妄想——偏执狂。

有没有可能打开米乐的心灵密室,将蹲在里面的田代江理子救出来呢?

就算经验老道的精神医生花上大量时间帮她做治疗,恐怕也很难办到吧?更何况她虽然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智能却完全没有问题。这类患者的心里自有一套逻辑,要用半调子的理由去说服她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医生对偏执狂的治疗感到棘手,原因就出在这里。正规的逻辑是无法与妄想患者的逻辑对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