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事件的发生(9-12)(2 / 2)

米乐的囚犯 土屋隆夫 7216 字 2024-02-18

“嗯。就这样,她变得身无分文,为了生活必须四处借贷。以前不是有所谓的放高利贷吗?现在也有这种地方可以轻易借到钱,只要拿身份证出来,不管是五十万或一百万,连保证人都不用,就马上把钱借给你。”

“这种事我也听说过。”

“不过,那种地方讨债也讨得凶。只要还钱稍微慢一点,就会有流氓之类的人找上门逼债。江理子打工的薪水,光负担她的生活就很吃紧了,哪有多余的钱去还债呢?”

“于是,那个女人就负债潜逃了。”

“也只能这么想了。她不但比以前憔悴,连告诉我电话号码的时候都交代我要帮她保密,说是让人知道就不好了,好像在害怕着什么的样子。”

“没关系,总之我先打电话过去看看。不过,这个HANAI应该是店的名字吧?江理子以前就是在俱乐部上班的,这里八成也是那种地方。”

“也有可能是一般的店家。但是,米乐,我想对方可能不会一下子就把她的住址说出来。搞不好你打的头几次电话,对方还会跟你说‘不认识这个人’,就把电话挂了。我的意思是说,除非江理子已经确认过,跟他们说没问题,要不然他们是不会告诉你住址的,说不定连电话都不帮你转接。”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你要有耐心地多打几次,让人拒绝一次就生气可不行喔。当然,也不能惹恼对方。你今天打电话去,就算对方跟你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气你也要沉住气,有礼貌地回答:‘喔,是这样啊,对不起,我打错了。’然后,明天再试着打打看。总之,要让对方了解我们是很有诚意的,并不是什么坏人。你能做到吗?米乐?”

“我做得到。”

“要沉稳、有礼地跟对方应答。今天只要知道江理子给的电话不是假的就够了。好,你去打打看吧。啊,还有,你千万别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

“为什么?”

“你痛恨江理子是吧?同样地,她也痛恨你。一旦让她知道是你打过去的,说不定就会开始提防了。所以,如果接电话的人间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跟她说:‘我是江理子的旧识。’没错,就说你是江理子以前在俱乐部上班的朋友,或许这样会比较好。”

“这样,对方也会比较放心是吧?”

“没错。无论如何,对方不会那么简单就告诉你,所以我们也不要太死缠烂打,爽快地把电话挂了。今天的重点是观察对方的态度,你可要好好做喔!”

“知道了。我高中时参加过校庆话剧表演,每次都演主角。这种小事难不倒我的。”

一向面无表情,只会用可怕眼神盯住江叶的她,突然整个脸都亮了起来。

不仅如此,收拾好装咖啡的纸杯后,她还很有礼貌地说:“老师,我去打电话了。”才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那样子哪像是精神异常的病人?江叶像是看着什么怪物似地,目送她离开的背影。

(这样子,至少自己可以躲开米乐一天的纠缠,说不定她也比较不会把脑筋动到妹妹志保的身上。)

可是……江叶抱着手臂。接电话的人会如何回答米乐呢?

HANAI——花井秀子。星期四晚上在莎娜亚舞蹈练习场,她曾做过江叶的临时舞伴,与他共舞过一次。

他们曾在舞厅的饮料吧里一起喝茶。她说自己是江叶的书迷,给了他一张名片。江叶把名片上登记的电话号码,也就是她所经营的Amour精品店的电话号码告诉了米乐。

3463-58××。现在,米乐的手指正按着这组数字吧?对花井秀子而言,田代江理子是完全的陌生人,她根本连听都没听过。面对米乐的询问,花井会怎么回答?事情能如自己所计划地顺利进行吗?

——忽然间,房门打开了,米乐探出头来。她就站在门口对着里面喊:“老师,那个电话是胡诌的!”

“胡诌的?难道打不通吗?”

“打通了,铃声一响就有人来接了,说:‘Amour,你好。’”

“Amour?不是花井吗?”

“所以我就问了:‘请问花井小姐在吗?’结果,那个人说我就是花井……”

“这么说,那个号码就不是胡诌的了。”

“可是,好奇怪,当我继续问说:‘田代江理子小姐在吗?’对方竟反问我:‘她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吗?’害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说:‘我听说她在您那边工作。’我话才刚讲完,对方就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可能是打错了。’卡嚓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你看,我说的果然没错,她一直有所防备。对了,接电话的是怎样的人?”

“普通的女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旁边好像还有别人的样子,有女人的笑声。”

“也许那就是江理子。不过,米乐,今天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成功了。我们知道江理子告诉我的电话不是假的,而且确实有花井这个人。接下来,就只剩下问出江理子的住址了。好,明天一早,我们再打一次电话。”

“不行,她会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哎呀,这是要讲求方法的,下次就用我的名字打,这样就能取信于对方了。”

“老师你要亲自打?办不到!电话在楼下……你该不会是想骗我帮你解开脚链吧?你别把我当傻瓜!”

“不,电话还是由你来打,只是报上我的名字。我刚刚才想到这个办法,一定能够把江理子骗来。今晚我们再仔细想想,米乐,千万不要一次就放弃了。”

“……”

“这下连我都认真了,我也想会会江理子。如果她真的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我也无法原谅她。跟她见面后,我要她亲口向你证实我不是共犯。在这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反正,我一点都不觉得被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默默听着江叶讲话的米乐,脸上浮现扭曲的笑容。她是觉得心有戚戚焉呢?还是在嘲笑他雷词中的虚伪呢?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江叶说,“那家Amour和江理子之间肯定有关系。所以……”

“老师,Amour是英语吗?”

“不,应该是法语吧?我记得是爱情或恋爱的意思。”

“爱情吗?这店名跟那女人真不相称,她们一定是做男人生意的,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玩物,那女人最喜欢干这种事了……。老师,明天我再打去试试,这次就报老师的名字,应该没有关系吧?”

“嗯,我是无所谓,不过,要怎么打却是个大问题。比方说……”

江叶话讲到一半,米乐却突然转身,往门外走去。一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铁门之后,江叶立刻吐了口长气,他感到全身的力量好像被抽光了。

同一天的傍晚时分,星期日的下午五点过后。

阳光总算比较弱了,柏油路的热气顺着裤脚往上爬,让人稍走几步就满头大汗。

年轻女孩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此刻她正来到涩谷车站附近,爬上莎娜亚舞蹈练习场的阶梯。

她正是江叶章二的妹妹,叶月志保。

她推开舞厅的门进到里面,冷气房的空气舒服地吹到脸上。

大概因为是星期天吧,舞厅里异常热闹。身穿便服的男女或裹着豪华舞衣的女子,全踏着优雅的舞步。此刻正在播放的歌曲是CestSiBon[注],连志保都很熟悉这旋律。

[注:法国香颂名曲,一九四七年AndreHornez词,HenriBetti作曲。]

这家舞厅哥哥曾带她来过。她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舞厅的角落有饮料吧,当时她听着那儿的老大和哥哥亲密地交谈,还在对方的推荐下连喝了两杯咖啡。

志保在舞厅中央站定,用眼睛搜寻饮料吧的位置——马上就找到了。

吧台里,同样是白衬衫、黑蝴蝶结打扮的老大正利落地张罗着一切。面对不习惯这种场合的志保,他还曾经很亲切地陪她东扯西聊。

志保调整姿势,笔直地往吧台走去。

12

麻布西署的侦查科长秋宫龙太警部补从案发现场Heights麻布返回警署时,已经超过深夜十二点了。

他先向遗留在警署的署长和刑事课长报告事情经过,接着又召集手下的干员,慰劳他们的辛劳。

“拖到这么晚,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早点回家休息吧。等天一亮,我们就分头进行,展开查访。现阶段还缺乏可以锁定嫌犯的资料,我们将根据被害人的验尸报告及各位收集到的情报,召开侦查会议,时间暂订在星期一的下午。”

说完这番话的警部补,指示查访的重点如下:

○针对牛郎俱乐部“女之城”。(意外死亡的田代江理子与段内的关系为何?她是段内的客人吗?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女客对段内特别捧场?)

○针对银座金天堂。(手表的购买者是江理子吗?还是另有其人?购买的时间点和付款情形,是付现还是刷卡?)

○针对大林税务师事务所。(调查田代江理子的工作情况,她的个性、交友情形,她称为“妈妈”的女性是谁?)

○针对住在神泉町的白河澄人。(他是何许人物?职业是什么?邻居对他的评价又如何?要特别将他妻子与段内的关系列为调查重点。)

○针对推理作家江叶章二。(案发当晚,他来拜访过段内吗?所为何事?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针对安原绫(健康理容中心“花屋”的小姐莉莉)。(事发当晚,她可有不在场证明?是否如她所说的,十点前她都待在西新宿的“阿里郎”酒吧?她真的不曾为了段内与其他女客争风吃醋吗?)

○针对交通事故的目击者国松仪助。(再讯问一遍。尤其是他说看到江理子两度从Heights麻布冲出来的证词,确认其可信度。再次确认江理子死前到底说了什么话。)

这一晚,秋宫警部补回到家时已经一点半了。

屋内鸦雀无声。十二点一到就先去睡觉不用等他,已经是这个家的共识。妻子、读高中的女儿还有他,他们家就只有三名成员。

秋宫蹑手蹑脚地走进饭厅,小矮桌上摆着用布巾罩住的茶具和热水瓶。秋宫把布巾掀开,发现里面有一碟他最喜欢吃的泡菜,便顺手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脱掉身上的衣服后,他就这么边嚼边走进浴室。狭小的浴室门口,已经放好更换的浴衣和内衣裤。

他打开莲蓬头的开关,用微温的水淋湿身体,抹上肥皂。接着转到热水,把肥皂冲干净,立刻又换成冷水,整个人坐到莲蓬头底下,简直就像任瀑布拍打的修行者。

最后,他再用滚烫的热水把全身冲一次,就此完成了洗澡仪式。这就是他私下称之为“秋宫式健康入浴法”的洗澡方法。

夏天的时候,他一向都这么做。只要洗过这样的澡,就觉得一天的疲劳尽消,活络起来的血液仿佛发出声音似地在血管中畅行无阻。

他拿起浴巾擦干身体,套上内裤后就往和室桌前一坐。接着,往茶壶里注入热开水,把从警署带回来的杂志《深夜文艺》放到手边。

他听都没听过这本杂志。刊名上方印着“特集号Horrorhard-violence”,像这样一整串都是英文的文字,让人一看就觉得很诡异。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异色情色小说特辑”吧?如果直接用“情色”或“淫乱”等字眼,感觉比较不雅,所以最近大家都比较常用“hard(重口味)”这个词,还不是换汤不换药?警部补是这么想的。不过,看在他的职业和小说无缘的份上,若有误解的地方,大家就别见怪了。

秋宫试着翻到公布获选名单的那一页。

第五届情色推理小说大奖

以血铸记的墓志铭大泉俊

两页合在一起的版面大部分是有关得奖者的报导,获选作品的内容介绍则以数行简单带过,附在作者照片和简历下的是“得奖感言”。

而在这则报导的左边还排着两行小铅字——

佳作

尸体和口红大纹敬

和得奖者一样,作品标题和作者姓名特别用粗体印刷,不过,怎么看都没有段内的名字。秋宫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杂志上有段内的大头照,大约只有得奖者照片的一半大小,旁边标着大纹敬,另有一小排铅字写着(长野县出身,本名段内敬士)。

也就是说,大纹敬是段内敬士的笔名。和得奖者的简历里详细记载着最高学历、现职的情况比起来,段内的就只有“长野县出身”五个字。难道他没有拿得出来的学历吗?或是段内本人不想提到自己的经历?情况不得而知。至于现职的部分,由于他的职业是牛郎俱乐部的牛郎,所以编辑就自行省略了吧。他们会对冠军和佳作大小眼,采差别待遇,也是不得已的事。

不管怎么样,江叶章二似乎对这篇《尸体和口红》赞不绝口,他不但出现在段内上班的牛郎俱乐部,昨晚好像还上他家拜访。已经是畅销作家的文坛骄子对一个无名小卒,而且还是只在文学奖得到佳作的新人,会这么照顾吗?

从这点看来,说不定江叶和段内之间有更特殊的关系?果真如此,他的评语就值得玩味了。

警部补翻开下一页。三名评审委员的评语依照交稿的先后顺序排列,江叶章二的评语放在最后面。

警部补看了评语后吓了一跳。评审委员的其中两人针对得奖作品,详细地写下个人的感想,并寄语期待作者的未来。然而,有关大纹(段内)的部分,他们只在评语的结尾点到为止,而且与其说那是评语,还不如说是抨击比较贴切。

比方说,其中一人写到:

“大纹氏的《尸体和口红》,不过是描写十五岁的少年屡次侵犯同年龄的少女,遇到抵抗则将其杀害,在尸体的某个部位涂上口红的情节而已,就算说他是模仿石原慎太郎的早期风格好了,我还是觉得他的意境过于低俗。不过,为了尊重其他推崇此作品的评审,我最后还是同意遴选他为佳作。”

另一人则说:

“大纹氏的作品中,描写有关少女受到凌辱的画面,确实令人震撼。也有评审主张,他那不成熟的文笔反倒让少年的行为更生动地呈现,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这部作品连小说该有的架构都处理不好,我是看在它有一部分内容异常写实的份上,才赞成遴选他为佳作的,希望作者能多锻炼一下写作的基本功。”

也就是说,其他两名评审都是在极端勉强的情况下,才同意选大纹的作品为佳作的。讲白一点,就是他们让江叶章二的大力推荐给说服了,也或许是因为两位评审必须迎合主流作家的意见。

相反地,江叶章二的评语一开始就陈述对得奖作品的感想,说它拥有清新的魅力啦,到最后都维持着紧张感啦,作者的写作功力根本就不像新人,今后的表现令人期待等等,然后就结束了。虽说他的措词很友善,却给人敷衍了事的感觉。

不过,这篇评语的大部分都在谈论阅读大纹作品的感想,这一点让警部补觉得值得玩味。同样的作品,会因为读的人不同,在评价上产生这么大的落差吗?

“——诚如其他委员所指出的,作者的文章还不够成熟。不过,故事的主角是十五岁的青少年,他的行为是无计划的、孩子气的,极度残忍到连正常大人都不忍正视。像这样的场面,如果用流利、优美的文笔来描写,便毫无增色的效果。相反地,幼稚不成熟的表现,反倒营造出逼真的临场感。

在评论《尸体和口红》的时候,也有评审说这篇小说根本就无可救药,算是奇葩了。但是,在这篇故事里,我却看到硬生生被丢进封闭社会的少年,无法宣泄的愤怒和哀伤。

这里面所描写的是推翻一切道德的人类,依照身体的本能行动,在荒野中徘徊的身影。只有深入这不道德的世界,我们才能走出黑暗,看到一线曙光。

我衷心期待大纹氏的下一部作品。”

秋宫警部补一边不停地揉着眼睛,一边看着评语的细小铅字,总算是让他看完了。

大纹敬——段内敬士,在Heights麻布的住处被人勒死在床上。

警部补的脑海里浮现段内那苍白、浮肿的遗容。在牛郎俱乐部上班,专挑风尘女子下手,让她们出钱供养自己,这样的男人也会写小说?也梦想着要成为作家吗?

根据评审委员的评语,他的作品好像是描写十五岁的少年随机侵犯女子,把人杀害后,还用口红涂弄尸体的某个部位。

某位委员一口断定,这样的作品不过尔尔。另一个委员甚至严厉批评,这篇文章幼稚不成熟,连小说该有的架构都没有。

只有江叶章二独排众议,对这篇小说赞不绝口。想必段内一定反复读着江叶的评语,几乎背得滚瓜烂熟吧,甚至掏腰包买了一大堆杂志,分送给认识的女人,大肆炫耀一番。

对他而言,江叶章二是大恩人,也是恩师。而且,他的“老师”还特地上牛郎俱乐部,就为了鼓励自己。不仅如此,老师甚至答应要到他家拜访!想也知道他有多感动了。

(实在是很奇怪。)

先前的那个疑问再度掠过警部补的心头。

(像江叶这样的大作家,有必要对一个只发表过一篇作品的大外行这么亲切,这么用心吗?)

用心——有心接近。江叶推举段内的作品,该不会是为了方便自己接近段内吧?

想到这里,警部补不禁露出苦笑。照这样讲,不是任何人都有嫌疑了?看来我这个警察的职业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不过,如果江叶和段内之间真的有什么牵连,绝对逃不过警方的耳目,他们一定会查出来。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天亮以后的事了。警部补穿好浴衣,悄悄打开卧室的和式拉门,台灯的小灯泡模糊地映出妻子熟睡的容颜。

“晚安。”警部补对着那张睡脸轻声说道,钻入夏天的薄被里。

就在这个时候,被囚禁在米乐家的江叶章二也横躺在床上。这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明天一早,米乐就会打电话给花井秀子了吧?他等不及要知道事情的结果。

就算闭上眼睛,脑袋还是一片清醒,看来是不可能睡着了。他爬起来按下电灯开关。

江叶在明亮的室内一、二、一、二地喊,来回踱步。绑在脚上的链条敲着油地毡,发出匡啷匡啷的声响。好像在享受那声音似地,他在房里绕了好一阵子。

“好像在享受那声音似地”——说不定有人会觉得这幅景象颇为诡异,不过,当时根本没有人看到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