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从包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我们中林镇大约有七千人。我打工的同事沙纪也出生在乡下,据说她老家那个镇子的规模和我们中林镇差不多。上班中途的休息时间,她总爱给我们讲乡下的一些趣闻逸事,与吃惊和感动相比,我的反应往往都是点头附和,因为我们的生活环境相近,她说的事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比如,邻居中有非常喜欢打听别人家情况的大婶啦,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大叔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啦……
我也讲了一些我小时候在家乡发生的事情,比如每次妈妈让我去杂货店“丸一”帮忙买东西,杂货店老板娘都会送我糖果之类的。然后沙纪也频频点头,说她小时候也有类似的经历。看来,不管哪里的乡下,生活都差不多。找到了有着相似生活经历的人,我倍感高兴,不过,只有一点,我不能理解沙纪的说法。
“我们那里白天从来都不锁家门,邻居们可以随意出入。他们收获蔬菜的时候,也会顺便送给我们一些,我们采摘的水果也会跟大家分享。一般都是路过谁家就送给谁家,而且从来都是推门而入,放在门口就走,根本不用通知主人。”
家里不锁门?这怎么可能?!这句话已经涌到了我的喉咙,最后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自从我记事起,妈妈就告诉我们,出大门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锁门,哪怕只是去邻居家送个东西马上就回来。她告诉我们,小偷总是会抓住我们一瞬间的疏忽。因此,虽然妈妈是家庭主妇,天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但我和万佑子姐姐上小学之前就各自有了一把家门的钥匙。
妈妈给我们的两把钥匙分别配了卡通人物的钥匙环,还系上绳子,平时就挂在门口鞋柜旁边的衣帽钩上,以便我们出门的时候把钥匙带上。
不仅仅是外出时要锁门,妈妈还告诉我们,回家之后也要从里面把大门反锁一下。
万佑子姐姐就曾经不解地询问过妈妈,为什么家里有人还要锁门呢?妈妈的回答是,即使家里有人,有些胆大妄为的小偷也敢闯进来。而且,那样岂不是更加恐怖?万一小偷带着刀子闯进来呢?我清楚地记得,听妈妈讲到这儿,我被吓得浑身打了个冷战。
而且,我们家里还有钻石戒指和蓝宝石戒指的嘛。
但是,小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基本上都不会自己拿钥匙开门,因为不是妈妈在家就是万佑子姐姐在家。所以,那个时候我回家的时候都是按下门铃等人来开门。其实我的理由很单纯,就是不想一个人开门进家,而是希望有人出来迎接我。
那天从神社的后山回来,我像往常一样按响了自家的门铃。那天的情况有点不同,往日,即使我带了钥匙,一般也会按门铃,但那天我确实没带钥匙。妈妈平时经常对我们姐妹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应该把钥匙放在衣服里面。天气冷的时候穿好几层衣服,可以把钥匙放在外衣的里面、内衣的外面,那样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可是当时正值暑假,只穿一件T恤衫,如果把钥匙放在T恤衫里面直接挨着皮肤,我感觉非常难受。所以夏天的时候,我经常是一出家门就把钥匙从脖子上取下来,塞进口袋里。结果,有好几次回家后都忘了把钥匙拿出来,妈妈给我洗衣服的时候在口袋里发现了钥匙,后果可想而知,为此我挨了好几顿臭骂。
那天因为是和万佑子姐姐一起出去玩,所以我就没带钥匙,我知道姐姐肯定会带的。
我按响门铃之后,过了一会儿,门铃上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在炸鱼,现在走不开。”
当时我就感觉到有些异样。但如果一直在大门口站着好无聊啊,于是我又按响了门铃。
“妈妈,我没带钥匙,请帮我开门。”我通过门铃对讲机对妈妈说道。
只听对讲机里传来妈妈抱怨的声音:“真拿你们没办法。”又过了一两分钟,大门终于打开了。
“你们两个人都没带钥匙?”
随着大门的打开,妈妈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她正在用围裙擦手。她看到门外的我,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急忙问道:
“欸?万佑子呢?”那个事件从此拉开了序幕。
“她先回来了啊。”
可是,如果万佑子姐姐先回到家的话,妈妈不可能不知道啊。我的视线迅速在玄关附近转了一圈,发现地上并没有姐姐的鞋子,而鞋柜旁边的墙上也只孤零零地挂着我的那把大门钥匙。
我告诉妈妈,姐姐应该比我早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听到这话,妈妈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但是,妈妈还是决定先在家里面找一找。我跟着妈妈先跑上二楼,嘴里一边呼喊姐姐的名字一边打开了儿童房的门,可是万佑子姐姐并不在房间里。
妈妈把衣柜也找了个遍,榻榻米上的被子也都翻开了。万佑子姐姐多愁善感,有几次读故事的时候感动得落下了泪,然后就躲进衣柜,结果就在里面睡着了。可是这次她并没有在衣柜里。妈妈敲了敲二楼卫生间的门,里面没人应答,妈妈打开门一看,卫生间里也没有人。妈妈又来到她和爸爸的房间,她先环视了一遍房间,见没有人,就一下子把床上的被子掀开,结果床上也没人。
客人的房间、各个房间的衣柜、壁橱、楼梯下的小储物间……每打开一扇门,我都会听到一阵叮当、扑通、咕咚之类的声响,说明妈妈现在非常紧张不安。而始终跟在妈妈身后的我,也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们又返回了一楼,到了卫生间门口,这次妈妈连门也不敲了,直接推门冲了进去。她连浴缸、壁橱,甚至洗脸台下面都仔细找过了,根本没有万佑子姐姐的影子。我们又杀到了厨房,因为刚才妈妈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晚餐,所以万佑子姐姐根本不可能在厨房里。但妈妈还是将每个橱柜的门都打开,检查了里面的每一个角落。
可能妈妈心中正在祈祷,希望万佑子姐姐就在这座房子里。
房子里面确认没有之后,院子、车库、汽车里也都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可依然不见万佑子姐姐的踪影。
“万佑子!万佑子!”可能是听见了妈妈不停的呼唤,斜对门的邻居池上太太关心地从她家大门探出头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小时之前万佑子就应该回来的,可到现在也没看见她的踪影。”
池上太太“啊”地回应了一声,然后就回去了。几秒钟之后,她穿着运动鞋走出了大门,说要帮我们一起寻找万佑子。当我的脚指头踩上沥青路面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和妈妈都没穿鞋,赤脚就跑出来了。于是我们俩慌忙回家去穿鞋。刚才这个过程中,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呆呆地看着两个大人忙活着。盛夏的傍晚六点多,天空依然还很亮。我心中暗想,如果不见的人是我或者其他邻居家的小孩,妈妈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慌乱吧。
池上太太说她在我们家附近和“Spring Flower City”小区搜寻万佑子。
妈妈低头向池上太太鞠了一躬,说:“那就拜托您了!”然后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
“结衣子!”我认为妈妈的头脑早已被万佑子姐姐占满了,我根本不会进入她的视线之内,所以她突然叫我,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只感觉心脏一下子缩成了一团,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答了一个字:“啊!”
“你们下午去哪儿玩了?”
“神社……”
听妈妈的语气,好像是在责备我,因为我才让姐姐不见的。我真想哭出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然后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回答了妈妈的问题。
从“Spring Flower City”小区的大门口到县道只有几百米的一条路,没有其他路可走,所以不管去哪儿,都得走这条路。
妈妈一边走一边用紧张的视线东张西望,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万佑子!万佑子!”我紧跟在妈妈的后面,也试着喊了一声:“万佑子!”但只喊了一次,因为我发现此时我的喉咙里所能发出的声音比平时说话的声音还小。路上的行人不时向我们投来讶异的目光,妈妈根本不理会他们的眼神,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见到路人就问一句:“请问您有没有看见我们家女儿万佑子?”结果得到的回复不是摇头就是“没看见”。于是妈妈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喊姐姐的名字。
“万佑子!你要是跟我们玩捉迷藏的话,赶快出来吧!”
走到县道上,我们朝右转。我们与国道和镇中心背道而驰。途中在住宅区和田地之间有好几个小岔路口,妈妈并不理会这些岔路,直直地沿着县道往前走。走着走着我们就来到了通向小学的岔路口,在那里遇到了六年级的娜娜和其他两个同学。她们三个刚在学校的体育馆练完芭蕾舞,妈妈问她们有没有看见万佑子,结果她们三个人一同摇头说没看见。
不愧是以御茶水女子大学为升学目标的娜娜同学,她立刻和两个同伴说:“要不要一起帮忙寻找万佑子?”那两个同学表示同意。然而,妈妈谨慎地拒绝了这三个孩子的好意。妈妈对她们说:“你们赶快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娜娜说:“好吧,但回家的路上我们也会留意,看见万佑子我们就让她赶快回家。”说完,她们三人就朝县立公营住宅区走去。
我跟着妈妈继续沿着县道前行。走了还不到十分钟,道路两边就已经全是田地了,妈妈依然声嘶力竭地喊着万佑子的名字,但同时双眼还紧盯着路边的水沟。就这样,我们急匆匆地朝神社方向走去。
走到县道和通往神社的小路的岔路口时,杂货店“丸一”的卷帘门已经放下来了。后来“丸一”换了老板又重新装修之后,每天的打烊时间是晚上八点,但当时的打烊时间是六点半。虽然白天的时候“丸一”门前也算不上热闹,但关了门之后,给人的感觉就更加冷清萧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毫无人气的地方,我的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
我感觉万佑子姐姐不是迷了路,也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昏倒在路上,而可能是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带走了。莫非是山妖?
心里的想法我无法说出口,只能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一边紧跟在妈妈身后。离开县道,在通往神社的小路上,我们没有碰到一个人、一辆车。妈妈忽然回头望向我,在她开口问我之前,我就把下午我们在神社后山干的事情如实地报告了。我说我和姐姐搭建了一个小房子。然后领着妈妈就朝后山走去。
如果万佑子姐姐真的在我们搭建的那个小房子里就好了。我在头脑中勉强自己幻想着,当时姐姐一个人出了神社之后,结果还对小房子依依不舍,等我们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又回来了,后来玩累了,也许就躺在房子里面睡着了……想着想着,我已经带着妈妈靠近了我们搭的小房子。
纸壳板墙壁、塑料布屋顶,还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们的杰作?”妈妈有些鄙夷地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以防被松树根绊倒,妈妈一边向小房子靠近还一边喊:
“万佑子!万佑子!”
可是小房子里并没有任何回应。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温度比白天降低了一些,但还是很闷热,静静地站着鼻尖也会出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那个小房子散发着逼人的凉气。那里没有人的体温、没有人的气息,感觉就像一个冰窖。
妈妈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步跨到纸壳板墙壁旁边,朝小房子里面望去。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转向我问: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房子里并没有万佑子姐姐,可为什么我感觉妈妈似乎反而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了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妈妈在向小房子里窥探之前头脑中想象的后果肯定要比姐姐不见了更加恐怖。我告诉妈妈当时我们玩耍的细节,我和姐姐坐在小房子里吃了冰淇淋,然后躺在席子上休息,这时来了三个我的同年级同学。妈妈决定下山回去,在路上我又告诉妈妈那三个同级生的名字,以及上山之前他们去游了泳的事情。
“我们在小房子里商量好了玩什么游戏,然后万佑子姐姐说她有点累了,想先回去……”
说到这儿我就停住了,之所以没有再往下说,是害怕妈妈骂我,为什么不和姐姐一起回去。但实际上,妈妈只说了一个“你”字,然后还猛摇头,好像要收回刚说出的这个字。
“你姐姐往哪边走了?”
这句话中的“你”和之前那个“你”应该不是一个意思。之前她可能想说:“你怎么没和姐姐一起下山?”可是,责备我的话妈妈并没有说出口。后来也没有因为姐姐失踪的事情责备过我。
可是,当时我并没有领会妈妈问这个问题的含义。
“那边!”我指着通向杂货店“丸一”的方向,也就是我和妈妈来时走的路。说着,我的脑海中鲜明地浮现出了万佑子姐姐一个人下山,穿过石头牌坊的背影。妈妈朝我指的方向快步走去,穿过了石头牌坊。可是,穿过石头牌坊后,妈妈的速度慢了下来,似乎她并不想这么快就沿着来路回去。她扭过头来,看向了与前进方向相反的地方。一条小路经过神社后变得更细,一直向上延伸到大龙山深处,最后变成一道细细的曲线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的话会通到哪里?”
“那是县道修好之前使用的老路,路面没有铺沥青,路窄弯儿又多。但沿着那条小路可以翻过大龙山到达福原市。”
福原市在我们县里(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译者注)是人口第二多的城市。以前我以为这条小路一直通到大龙山的深处就没路了,而且,传闻大龙山里还住着山妖,所以我的头脑中从没产生过沿着那条小路往山里走的想法。万万没想到,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条小路竟然还连接着其他城市。而且,从铁道路线图上看,福原市并不是和我们直接相邻,是我们隔壁的隔壁的城市。
虽然我也很担心不见踪影的万佑子姐姐,但心里却一直认为她应该就在我们的活动范围之内,她不会走出这个范围的。作为一名小学生,我们都知道绝对不可以一个人走到学校的校区范围之外,老师和家长平时经常这样叮嘱我们。虽然有的学生胆子大,曾经超越了这个范围,但最远也就去过三公里之外那家位于国道边上的“HORIZON”超市。再怎么大胆,孩子们也不敢自己走出中林镇。
我跟着妈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但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背后的那条小路。
但我却没有勇气回头望一望那条路,只能跟着妈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我们发现杂货店“丸一”离我们就只有几十米远了,而杂货店前的公共汽车站刚好停着一辆公交车。从车上下来几个身穿高中校服的女学生。我认识她们的校服,那是三丰车站附近一所挺有名的女子高中的校服。那也是娜娜姐姐向往已久的高中。
哎呀!这里有公交车!如果万佑子被人带上公交车,也可能乘上新干线被带到外县去。
恐怕在去神社的路上,妈妈就已经产生这种疑虑了吧,所以她才会那么紧张。也许在确认了神社附近没有姐姐的踪影之后,她早就想去别的地方再搜寻了;也许她正打算给爸爸和外公外婆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也许妈妈已经准备报警了,请警方来协助搜索……
十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我们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有手机。当年的手机功能极其有限,除了打电话之外,只有相同牌子的手机之间才能发文字短信,而且字数是有限制的。我们一家人共进晚餐的时候,爸爸也曾说要给妈妈买个手机,但妈妈说周围的家庭主妇都没有用手机,后来也就没买。
我想,现在妈妈肯定也想赶快回家看看家里的座机电话。没准已经有好几通录音电话了呢。也许是医院打来的,说万佑子姐姐忽然病倒被人送到了医院。也许,也许还有更可怕的消息……
我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掏出电话一看,是万佑子姐姐发来的短信。
“你的贫血好点没?我和朋友一起去外面吃晚饭,回家可能会比较晚。你回家后要是还没吃饭的话,可以吃冰箱里的菜,原本是给爸爸准备的,但我做得比较多,足够你们两个人吃。另外冰箱里还有冰淇淋。”
“谢谢!”
我简单地回了两个字——谢谢!而且也没加任何表情符号。然后就随手把手机放在了餐桌上。其实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的门,看见里面整齐地放着五盒不同种类的冰淇淋。其中三盒是最近才上市的新品种,另外两盒分别是草莓味和葡萄味。那葡萄味的冰淇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我自己已经有段时间没买过冰淇淋吃了,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了那盒葡萄味的。我没找到吃冰淇淋的专用木勺,只好从餐具柜里拿出了一柄甜品匙。与此同时,我心里暗想,唉!好遗憾!冰淇淋只有用木勺吃才最有味道。可是,我马上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想法和孩提时代完全没什么变化。于是脸上不自觉地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坐到餐桌前,我揭开了冰淇淋盒的盖子,然后用勺子在冰淇淋表面横向舀了一勺。这一勺既舀起了冰淇淋也舀起了糖浆。这是万佑子姐姐典型的吃法。我小时候可不是这么吃的,我一般会先用勺子沿着盒子壁纵向插下去,然后只舀冰淇淋吃,先不吃糖浆。等把没沾糖浆的部分都吃完后,再把冰淇淋和糖浆搅和在一起吃。现在想一想,还真是一种奇怪的吃法。过了二十岁,我想我自己也不会再像那个样子吃冰淇淋了。
如今,冰淇淋的盒子变小了一圈,里面的糖浆也洒得很匀称,没沾到糖浆的部分几乎找不到。这也是我放弃儿时独特吃法的原因之一。这些年来,冰淇淋也改变了很多,唯一没变的是草莓味的是粉红色,葡萄味的是紫色。
当年搜寻万佑子姐姐的第一个线索就是我们吃过的冰淇淋盒子。
从神社往家里赶的母亲,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年幼的我几乎已经跑了起来,才能勉强跟上妈妈的脚步。
一路小跑让我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从山路回到县道的路口,我们再一次经过了杂货店“丸一”,可它的卷帘门早已落下。我的视线不禁停留在杂货店旁边的一个自动售货机上。可是,这样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勇气开口让妈妈给我买一瓶饮料。
在妈妈注意到我的眼神之前,我赶快把充满渴望的目光从自动售货机上移开了。不过,我突然大喊了一声:
“妈妈!”
听到我着急的喊声,妈妈停住了脚步,连忙回过头来问:
“怎么啦?”
妈妈问话中充满了不耐烦的语气,于是我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动售货机旁边的垃圾桶。那是一个没有盖子的大垃圾桶,里面的垃圾已经堆得很高。这并不是一个分类垃圾桶,里面混杂着可燃烧垃圾和不可燃烧垃圾。在这堆垃圾的最上面,我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冰淇淋盒子!”
妈妈领着我穿过马路,来到那个垃圾桶跟前,她想确认一下那个令我吃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一个葡萄味的冰淇淋盒子和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盒子重叠在一起,杯子中间还有两柄木勺。
我指着那两个冰淇淋盒子向妈妈解释道,那两盒冰淇淋是我用妈妈给的零花钱买的,我和万佑子姐姐在神社后山搭建的小房子里吃了冰淇淋。姐姐下山的时候,把冰淇淋盒子和其他一些垃圾带走了。
“你确定这两个盒子是你们吃剩下的吗?”
妈妈这样一问,我又望向垃圾桶中,仔细地打量着那两个空盒子。两柄长木勺好像立在盒子中央一样。这是因为盒子中不仅有冰淇淋的盖子,还塞了一团塑料袋。那个袋子就是我在“丸一”买冰淇淋的时候,老板娘给我的购物袋。搭建小房子的时候,万佑子姐姐说可以把这塑料袋撕开当绳子用,于是就把塑料袋解体了。塑料袋剩下的部分姐姐就团成一个团装进了裙子的口袋中。这个细节我是看到了的。
于是我朝妈妈用力地点了点头,其中带有“绝对没错”的意思。
在自动售货机旁边,就是杂货店“丸一”的两层小楼,一楼是杂货店,二楼就是老板一家的居所。妈妈从自动售货机旁边的楼梯登上了二楼。二楼的大门旁挂着一张门牌,上面写着“丸谷一雄”。妈妈按响门铃后,“丸一”的老板娘打开了大门。当老板娘看到我妈妈的时候,一脸茫然,心中一定在想:“这是谁呀?”可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就看到了妈妈身后的我,然后一下子明白了,立刻向我们展开了笑颜,嘴里还说:“你们好啊!”
“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老板娘以为我们亟须买什么东西,所以才来叫门。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请问您见到我家的万佑子了吗?”
“万佑子,傍晚的时候来过。”
“来您的店里?大概是几点的时候?”
被妈妈这样连珠炮似的追问,老板娘似乎也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把双臂抱在胸前,皱起眉头认真地回忆起来,然后把她看见万佑子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妈妈。
“我印象中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万佑子从店门口往里面张望,看见我之后说谢谢我送给她们姐俩的糖果,然后朝我挥了挥手说要回去了。”
老板娘把双臂从胸前移开,模仿万佑子姐姐的样子双手在脸的两侧挥了挥。这确实是万佑子姐姐的习惯动作,平时,我们离开外婆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挥手和外婆道别的。
“糖果?”
妈妈对于糖果的事一无所知,所以她反问老板娘糖果是怎么回事。这时我连忙扯了扯妈妈的衣服,告诉她我在买冰淇淋的时候,老板娘赠送了糖果。
“这事你怎么……”
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不早告诉我?”但妈妈并没有说出口,也许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当着老板娘的面不适合说那样的话。随后,妈妈又转向老板娘,询问万佑子姐姐离开“丸一”后朝哪个方向走了。可是老板娘说,她当时正忙着给客人算账,听到万佑子告别时,只是嘴里答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看万佑子离开的方向。说这番话的时候,老板娘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似乎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没有注意到万佑子的动向。
“您还记得当时店里有哪些客人吗?”
可能是受到我妈妈的紧张情绪的传染,老板娘也不安起来,她皱着眉头回想着当时店里的情形。她的目光透过开着的大门投向了远空。也许是那被落日染红的天空提醒了她,天就快黑了,于是她认真地对我妈妈说:
“等我回想起当时店里的客人,我会一一打电话询问他们。我也会和我家老头子一起在这附近搜寻。天快黑了,还是回你们家附近再找找吧,没准万佑子已经回家了呢。”
妈妈低头向老板娘道了谢,又说了一句:“那就拜托您了!”然后带着我走下了楼梯。路过垃圾桶的时候,妈妈把那两个冰淇淋盒捡了起来,然后沿着县道朝我们家的方向走去。
万佑子姐姐离开神社之后,还路过了杂货店“丸一”,把垃圾丢在了自动售货机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又往杂货店里看了看,向老板娘道了谢。但她离开“丸一”之后又往哪个方向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才得到相关的线索。
沿着县道前进的过程中,在通向小学的岔路口附近,我们遇到了同住“Spring Flower City”的山野大叔和山野大婶。山野大叔是我们那个社区的治安主任,有个大事小情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社区里每天做广播体操都是他提着大喇叭出来播放音乐。我们都很熟悉他,所以从很远的地方我就认出了他。
“找到万佑子了吗?”
山野大叔关心地询问我妈妈。妈妈嘴里说“没有”,可脸上却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不知道为什么山野大叔也知道万佑子失踪的事情。于是山野大婶对妈妈解释说,之前池上太太向他们说明了万佑子失踪的情况,拜托社区里有空的人都出来帮忙寻找。山野夫妇负责在孩子们上学的路上寻找,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见万佑子的身影。而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小学生他们也都问过了,孩子们都说没看见万佑子。
妈妈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带着焦急、惶恐的表情向山野夫妇鞠躬行了个礼。本来我也应该向大叔大婶道谢的,但是,听说周围的大人都已经出动寻找姐姐了,说明事态确实非常严重,一下子就把我吓到了,即使开口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是默默地向大叔大婶点了点头。
山野夫妇也催促妈妈先回家看看,所以妈妈带着我继续往家的方向赶。离开“丸一”之后,我就一直被妈妈远远甩在后面。此时的我,根本没有余力去寻找姐姐,为了跟上妈妈我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因为我必须得和妈妈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内,我喊一声必须保证妈妈能听得见。因为我总感觉背后有人要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带走。可是,即使我拼命跑,最多也只能和妈妈保持在我大喊一声她刚刚能听见的范围内,如果她再走快一点,我喊她,她也听不见了。
回到住宅区后,我在头脑的某个角落里依然想象着万佑子姐姐被山妖抓走的情形。
从进入住宅区到走到家的这段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几位附近的邻居,他们都关切地问妈妈,万佑子找到了吗?这可能就是乡下人热情、团结的一面吧。但现在回想起来,左邻右舍都能出来帮忙找人,多半还是池上太太和山野大叔在这个地方威望很高的缘故吧。
我妈妈有的时候比较矜持,或者说不太合群,我们社区或者镇上举行的公益活动、义务劳动等,除了规定所有人员都必须参加的场合之外,妈妈很少参加这类集体活动。每当遇到挖芋头大会、打年糕大会、镇上为孩子们组织的游园活动时,我都跟妈妈说我也想参加。但妈妈却说,游园会都是为那些爸爸妈妈都上班,平时没有时间陪孩子的家庭准备的,像你们姐俩这种天天有妈妈陪伴的孩子,不用去参加那种活动。于是,不允许我和姐姐去游园会玩。
可能妈妈误解了镇上为孩子们组织的游园活动,她以为父母必须参加,而她自己不愿意去,所以也不同意我们去。
妈妈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那些关心我们的人,一边向他们鞠躬致谢,同时还马不停蹄地往家的方向走。这时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路灯都没有亮,但依然能辨清擦肩而过的人是谁。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们看到大门前有人影晃动。
“啊,你们回来啦!”
原来是池上太太,她一边朝我们母女挥手一边急切地问:“万佑子呢?”妈妈摇了摇头,池上太太也失望地耸了耸肩膀。
“这附近我都找遍了,没见到万佑子的影子。接下来我打算开车去‘HORIZON’超市那边看看。”
“嗯,我也去!”
妈妈说话的同时就要跟池上太太一起走。可池上太太却小声说了一个字:“不。”然后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妈妈的肩膀上,问:
“跟你老公联系了没有?”
妈妈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用力摇了摇头,意思是光顾寻找万佑子了,还没来得及和爸爸联系。
“我认为你应该把能想到的人都联系一遍,然后,还要报警……”
听到“报警”这个词儿,我不禁吞了口口水。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了爸爸时常看的侦探电视剧中的刑警形象,可是,那样的人平时在哪里呢?我们学校的对面倒是有一个很小的派出所,可那里面好像并没有电视剧中那样厉害的刑警啊。我仰起脸来望着妈妈,心里在问:是要到那个小派出所里找警察吗?
妈妈则一脸严肃地对着池上太太点了点头。接着,她对池上太太说:
“不好意思,您能把结衣子一起带去‘HORIZON’超市吗?”
在池上太太同意之前,妈妈又低下头来对我说:
“你把你姐姐今天的穿着打扮、她平时喜欢逛的超市区域,跟池上阿姨好好地讲一讲。”
我认真地对妈妈点了点头。
和池上太太道别之后,妈妈就回家了,我则坐进了池上太太汽车的副驾驶位。池上太太开着汽车驶出了住宅区,沿着县道朝“丸一”和神社的相反方向疾驰而去。太阳还像往常一样,在高低起伏的大山的边缘恋恋地不愿离去,就像夏夜花火绽放之后还留有的那点余晖。所以,沿着县道开了不久,池上太太就打开了汽车的头灯。
“你应该没听说过‘Of Course乐队’吧?”
池上太太说着,调小了车载收音机的音量。其实我在电视广告中听过“Of Course乐队”的歌曲,但不是很熟悉,于是并没有回答。后来我在“金色丝带”咖啡厅打工的时候,偶尔也会从收音机中听到“Of Course乐队”的歌曲。无意中听到他们的歌曲,而我又不是特别忙的时候,我就会回想起当年和池上太太一起寻找万佑子姐姐的情形。实际上,在发生那次紧急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和池上太太在一起的时间,是我最为放松的一段时间。
“你姐姐没准就在‘HORIZON’超市里。我儿子像万佑子那么大的时候,也曾经走丢过……”
池上太太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她儿子的故事。
“有一天我要上夜班,傍晚的时候,在孩子他爸下班回家之前我必须得把晚饭准备好,还要把洗澡水烧好,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注意儿子。可当我忙完准备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忽然发现儿子不见了。他之前还在客厅看电视的,可是这会儿就不见了,我在家里、院里都找了,哪里都没找到,把我急坏了。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老公下班回来了,他说儿子可能去‘HORIZON’超市了。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老公和儿子商量要悄悄给我买个蛋糕,所以老公给了儿子一些钱,让他背着我去超市买蛋糕。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当儿子不见时我吓得够呛。老公带着我去超市找儿子,结果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儿子,他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哭。见到我们他哭得更厉害了,说把钱弄丢了……万佑子是不是也和你爸爸有什么秘密约定,一个人偷偷去超市买东西了啊?”
如果真是那样当然最好了,可是最近我们家没有谁要过生日啊,于是我对池上阿姨的说法保持沉默。
“也许是她突然发现文具没有了,出来买文具了。铅笔、尺子之类的。”
我想这个倒是有可能。但我估计万佑子并不是出来买文具,而是她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了改造小房子的好方法,然后就去买需要的材料了。
冰箱里有几个大饭盒和几个小饭盒,大饭盒里分别装的是土豆炖肉和肉末炒粉丝,小饭盒里分别装的是凉拌菠菜和西红柿拌白糖。几个饭盒在冰箱里摆放得整整齐齐。
虽然现在是大学的暑假,但姐姐要参加网球社团,天天训练,还要在商业街的一家蛋糕店打工,就这样她竟然还有余力当家庭教师挣钱。所以暑假里的大多数时间她也不在家,为了让爸爸一回家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姐姐一般都会在出门之前把饭菜准备好放在冰箱里。
如果我和姐姐换个位置的话,结果会怎样呢?如果姐姐考到别的县去上大学,而我在县内上大学,那么……如果我不住在家里,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的话,估计每天都会吃意大利面条,因为我只会煮面条,再淋上一点超市买的现成意面酱汁,就OK了。但如果我住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话,就不能每天煮面条给他们吃了。估计让爸爸吃两天面条他还不会发牢骚,但如果第三天还吃面条的话,他肯定会说:“去给我煎个鸡蛋!”而我也只能拿出鸡蛋和平底锅硬着头皮去做,也许本来想做有点难度的煎蛋卷,结果做成的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煎荷包蛋。
因为妈妈是个家庭主妇,也许她还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不仅做饭菜不让我和姐姐插手,所有家务都不让我们干。因为她会嫌弃我们做得不好,还得自己重新做一遍,那样对她来说更累。我不想把自己不会做家务的原因推卸到妈妈身上,但我不擅长做菜确实和妈妈不让我做有关。我第一次打生鸡蛋还是在小学六年级学校的日常生活实践课上,可是我打出来的鸡蛋还掺杂着鸡蛋壳,而且打到碗里基本上已经不用搅了,因为蛋黄都碎了。
虽然万佑子姐姐和我一样也很少进厨房,但是,上了初中之后她就偶尔利用周末时间烤曲奇或蛋糕。而且,她第一次做这种点心就非常成功。这让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单单是仰慕了,还有一种自卑,万佑子姐姐简直是我仰视的对象。我和姐姐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念头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可是,姐姐盛到我盘子里的曲奇是最多的,分给我的蛋糕也是最大的一块。
那个时候,爸爸经常会把工作带回家,一回家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工作。而妈妈当时成立了一个志愿者组织,专门为独居老人做盒饭、送盒饭。我们放学回家后,妈妈一般都在对着电脑调整送饭时间表。而且,万佑子姐姐上了初中后,爸爸就用书架把我和姐姐的房间隔成了两个单间,我和姐姐各住一边。在家的时候我一般都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游戏。特别是池上太太送我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卡,是我的最爱。看着积木一层层消去,心里非常痛快。我们家的日常生活状态就是各玩各的,很少有交集。但是,托姐姐做糕点的福,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了餐桌前,以姐姐在学校的逸闻趣事为中心,我们会开心地聊个不停。这样的时光虽然不长,却让我们一家人有了难得的交集。
饭盒中的每一道菜都应该很美味吧。
如果再换一种情况,我和姐姐都考到外县去上大学的话……我们家又不是住在深山老林里,爸爸可以根据情况自己做点饭菜,不想做也可以出去吃。去“丸一”买点菜回来加工一下就行了。虽然姐姐在短信中说我也可以吃冰箱里的饭菜,但毕竟那是为爸爸准备的晚餐,所以我不太想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