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给楚卫华打电话,谈了自己上周去哈尔滨找李青山的情况,并希望楚卫华能和他一起再去一趟哈尔滨。他认为,只要李青山能同意向法院提供一份证言来说明他在1984年4月17日夜里看到的黑影没进郑家院子而且他也没看清那人是不是郑建国,那么为郑建国平反的工作就又前进了一步。楚卫华同意去,但要等到明天,因为他手里还有另外一起案子。洪钧认为自己没必要再等一天,就决定今晚动身。他和楚卫华约好后天早上在哈尔滨火车站的出站口见面。洪钧对楚卫华说的理由是要抓紧时间先和李青山谈谈,但他实际上还有一个理由——想见久别重逢的肖雪。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初恋时期,只要没有紧急的事务缠身,他就急不可待地想来到肖雪的身边。
晚上,洪钧提前来到滨北火车站,买好车票,但是离火车进站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洪钧在候车室里走着,想找个坐椅休息一下。
候车室里十分暖和。虽然这里的空气中混杂着烟草的气味和人体的汗味,但是人们宁愿挤在这里也不愿意到外面去呼吸那新鲜但寒冷的空气。每一条长椅上都坐满了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聊天,还有的在读书或看报。靠大厅的右边,有几个青年人围坐在地上打扑克。他们的笑骂声增加了大厅里的嘈杂。
然而,就在离打牌人不远那个墙角的暖气边上,有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蜷缩着躺在那里。她面向暖气,头下枕着一个破旧的花布包袱,一动也不动,似乎睡得很香。
洪钧觉得这个女人的打扮有点像那个滨北餐厅的疯女人,便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一边看青年人打牌,一边看着那个女人。
突然,那个女人一翻身坐了起来。大概是年轻人的一阵喊叫惊醒了她的美梦。她狠狠地瞪了那几个打牌人一眼,然后愣愣地坐靠在暖气上。
她果然是那个疯女人。洪钧已经是第三次见到她了。每一次见面,她都会引起洪钧的猜想。她大概发现了洪钧在注意她,便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洪钧。洪钧急忙低下头去假装看人打牌。他觉得这女人的感官其实很灵敏,反应也很快,只是目光呆滞而已。
这时,去哈尔滨的火车开始检票了,洪钧随着人群走向检票口。进入站台后,又等了一会,只见一列火车由北驶来。车灯劈开夜间的雾气,在车头前面照出一小片明亮的空间。
车头从人们身边驶过,并开始减速,车轮发出尖厉的刹车声。火车停稳后,列车员打开车门,放下阶梯挡板,于是每节车厢的门口都开始拥挤起来,偶尔还传出几句上下车旅客的叫骂声。
洪钧不习惯与人争挤,便站在后面等待。当他最后一个走进车厢时,不仅座位上都挤满了人,而且连座位中间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人。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在麻袋上或行李卷上,还有的人干脆坐在地上,把双腿伸到对面的椅子下边。车厢里的空气也异常浑浊。虽然车厢边上贴有“请勿吸烟”的标志,但仍然有一些烟民在旁若无人地吐雾喷云。
洪钧见车厢里没有自己的立身之地,便退回车门处。这里虽然冷一些,但却安静了许多。他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身体倚靠在门角处,眼睛望着窗外。
列车慢慢启动并逐渐加快速度。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声音。滨北县城的灯光消失在山冈的后面。车窗外漆黑一团,只是偶尔有几处灯光向后面飘去。远方天地之间有些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闪烁着、跳跃着,但已很难分辨那是灯光还是星光了。
洪钧觉得火车开得太慢。他恨不能立刻飞到肖雪的身边!这个念头使他觉得此次旅行更加难熬。他知道,自己的大脑不能空闲,便强迫自己专心思考李红梅一案的情况。他觉得自己目前对案情的认识还有几处空白,就试图将其填补起来。他假设了几种情况,但都不太满意。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证据。他不再思考那几处空白,而是回忆上次与李青山谈话的情况。最后,他的思维又集中在李青山那几句自言自语的话上——
“死的死了,没死的还得活着;判的判了,没判的也判不了。当时都没说清楚,现在还说个啥……”
洪钧逐句分析着:“死的死了”,显然指的李红梅;“没死的还得活着”,可能指李青山自己,也可能指别人;“判的判了”,当然指郑建国;“没判的也判不了”,这句话里似乎有没判的才该判的含义,而且这判不了可以是因为跑了找不着,也可以是因为有权有势,还可以是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后两句话更有意思。既然他说“当时都没说清楚,现在还说个啥”,那他就不应该讲了,可是他接下来又讲了那天的情况……难道,他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他后来讲的情况并不是他认为“当时都没说清楚,现在还说个啥”的内容!由此可见,李青山一定还知道其他重要情况。也许,这就是他曾对李红杏说过的“还怀疑另外一个人”。
想到此,洪钧更急于赶到哈尔滨了,因为他想尽快解开这个谜。他看了看手表,知道自己还得坐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呢。于是,他把手提箱横过来,坐在上面。他觉得,坐着比站着舒服多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火车到达哈尔滨车站。洪钧出站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来到道外区的那所小学。
此时天刚亮,学校里静悄悄的。不过,李青山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学校门口活动腿脚。洪钧走过去,叫道:“李大爷,您早!”
“你早!你是——噢,洪律师呀!你咋又来了?”李青山的声音有些紧张。
“来看看您!”洪钧把手提箱放在地上,随随便便地说:“您这练的是什么功啊?”
李青山见洪钧没提案子的事,而且看样子像路过,语气轻松了一些,“啥功也不功!我这辈子干活儿习惯了。一天闲呆着身上就难受!趁早起没人,活动活动。洪律师,回北京啊?”
“案子还没办完,哪能回北京呢!我这不又来找您啦!您看,咱们就在这外边谈谈?”
李青山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看了看不时有人走过的街道,无可奈何地说:“咱们还是到屋里去谈吧!”
洪钧跟着李青山走进传达室。坐下之后,洪钧开门见山地说:“李大爷,上次和您谈完之后,我仔细分析了您讲的话,我觉得您实际上并不相信郑建国是杀害红梅的凶手。”
“那事儿都过去十年了,你老提它干啥?反正红梅也活不过来了!”
“红梅是不能再活了。可是您也得考虑考虑郑建国呀!你们是多年的老邻居,看着他长大的。您知道他不是凶手。可是,他已经在监狱里关了十年啦!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哪!监狱里那日子不好熬啊!您想想看,您对得起他死去的爸爸妈妈吗!”
“我也没说他是凶手啊!”李青山的声音很小。
“可是您原来作证说,夜里看见一个黑影进了郑家,看着像郑建国。那不就害了他嘛!”
“可他的罪也不是我定的,是血型定的嘛!”
“李大爷,如果我们不查出杀害红梅的真正凶手,那不仅对不起郑建国,也对不起红梅啊!”
“可咱也不能瞎说啊!”
“您原来不是还怀疑过另外一个人吗?”
“可那也只是怀疑!”
“您怀疑的人是谁?”
“……”
“您不要有顾虑,我会替您保密的!”
“你让我想想,洪律师。我现在脑瓜子里乱哄哄的。”李青山皱着眉头考虑了一阵子,才问洪钧:“洪律师,你上回说这个案子法院又审了,是么?”
“对!”
“那你能不能叫法院来位同志,我跟他谈谈。洪律师,我不是信不过你。可你是给郑建国打官司的,不能代表政府,是吧?”
“那也可以。我已经跟滨北中级法院讲了,一位姓楚的法官明天早上就到哈尔滨来,我们明天上午一起来找您谈谈,行吧?”
“那行。如果政府要审,让我说我就说。反正我只说怀疑,就算说错了,也不能算陷害,是吧?”
“对!向法院提供自己了解的情况,是公民的义务。”洪钧站起身来,“李大爷,那咱们就明天上午见!”
“好好!不过,你们最好早点儿,赶在上课之前来。省得让别人看见瞎猜疑。”
“行,我们明天还是这时间来!”
洪钧走出校门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他相信,只要楚卫华一到,李青山就会讲出他看到的另外一个人。可这个人是谁呢?洪钧猜想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也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洪钧住进旅馆之后,立即给肖雪的办公室打电话,但是没人接。他又给肖雪家打电话,也没人接。洪钧有些扫兴。不过,他昨夜在火车上没能休息,便索性睡了一觉。
中午,洪钧起床后又给肖雪打电话,但是仍然没人接。他吃了午饭,回来后继续打电话,听到的还是那无情的“嘟——嘟——”的声音。他沉不住气了,便从旅馆来到市公安局。
在收发室里,一位老同志热情地替洪钧打电话查询一番,然后说肖雪出去办事了,应该下班前回来。洪钧无事可干,便去逛商店。他一直逛到4点多钟,才回到公安局门前。那位老同志告诉他肖雪刚才坐车回来了,并要替他去叫一声。他说不用了,就在门口等一会。
肖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外出跑了一天案子,她觉得有些累,不过她并不着急回家,慢慢地收拾着东西。自从上次与洪钧见面之后,她更不喜欢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了。白天工作很忙,她没有时间想;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她觉得自己的情感又难以驾驭了。她又会莫名其妙地感到脸颊发热。有时,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因为她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有时,她又很害怕这种感觉,因为她毕竟过了幻想的年龄。
这些年来,肖雪已经习惯了没有爱情的生活。特别是在加入“单身女子俱乐部”之后,她已发誓不再卷入男女之情。她要做一个在感情上真正独立的女人。她可以有朋友之间的情谊,同性的或异性的,但她不再要那种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的情感!
然而,洪钧又闯入了她的生活。多年前,他在不该离去的时候离去了。如今,他又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肖雪乱了方寸。她去求助于俱乐部的朋友们。然而,有人祝贺她,催她不要让幸福再次离去;有人告诫她,劝她不要再次陷入情感的深渊。祝贺她的人认为洪钧对她的爱情是人类最崇高的情感;告诫她的人说像洪钧那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难免在跟她逢场作戏。这些朋友的话搅得肖雪更加心神不定。
五点钟,肖雪换上衣服走出办公室。出了公安局大门,她向汽车站走去。此时,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行人很多,而且都是急匆匆的。肖雪不慌不忙地走着。忽然,她发觉走在旁边的那个人不仅速度跟她一样慢,而且不时用胳膊碰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刚要发火,却在街灯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呀!是你!吓我一跳!”肖雪嗔怪道。
洪钧说:“我本想给肖处长保驾,没想却惊了驾,罪过!罪过!”
“你也学贫了!”肖雪心里格外高兴,“你咋来了?”
“给您保驾呀!”
“说正经的!”
“来找李青山。”
“找过啦?”
“早上就找过了。”
“那你为啥不早点儿来找我?”
“我从上午九点就给你打电话,到处都找不到你。下午两点,我又到局里来找你。你也不在。结果一直等到现在,领导才接见。”
“真不巧,我今天出去了。上次我把呼机号也给你就好了。唉?咱们去哪儿?”
“你说吧!上次你陪我,这次我陪你。”
“谁用你陪。这样吧,今晚到我家去,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那我可就受宠若惊啦!”
两个人先去商店买了些食品,然后乘车来到肖雪的家。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个客厅。家具不多,装饰也不豪华,但让人觉得典雅、舒适。
肖雪脱去外衣,非常合体的羊绒衫把她的女性美体现得恰到好处。她把洪钧带进客厅,洪钧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组合柜上的小摆设。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一个黄红相间的细长纸盒上。这个硬纸盒有些旧,样式也很老,上面还镶嵌了一块不太明亮的有机玻璃。洪钧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做工精细的黄色木扇。他慢慢地打开折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还有一丝檀木的香味。看着自己当年送给肖雪的定情之物,他的心底生出许多感慨。
“十年了,还挺香的。”肖雪轻声说了一句。
“就像我们的爱情。”洪钧点了点头。
“你想喝点儿啥?”肖雪提高声音问。
“什么都行,白开水也可以。我还真有点儿渴了。”洪钧说。
肖雪去厨房取来一个杯子和一听可乐,放在茶几上。洪钧坐到长沙发上,把可乐倒在杯子里,喝了一口,他看见茶几上放着两本大影集,便问道:“可以看么?”
“可以。我这几天不知为啥老愿意回忆往事。晚上常拿出影集来看看。那你先看,我去准备晚饭。”
“用我帮忙么?”
“你就等着品尝我的厨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