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了耶。”我说。
“啊?”得到的回答是语尾带着疑问号似的叹息。
“没歪吗?”
“什么?”
这种时候,孝也总会露出“真是麻烦的丫头”的表情,瞅着我的额头一带。其实,他想看的应该不是额头,而是脸庞,只是我没好好面对他,才会觉得他看着额头。我们身高有些差距。
所以,他露出“真是麻烦的丫头”的表情,纯粹是我的想象。
那根电线杆……我伸手指去。
是商住大楼附近的电线杆,恰恰就位于美语补习班招牌旁。算是软趴趴地弯曲着,还是蛇行?只有一处弯曲,不能称为蛇行吗?
怎样才能弯到那种程度?
“没歪啊。”孝也回答。
“是直的,没倾斜。你瞧瞧……”
不是和招牌平行吗?
“如果电线杆是斜的,那招牌——不,等于连大楼都倾斜。是你的错觉吧?可是,直的怎么会看成斜的?电线松脱的缘故吗?”
“不是,电线杆和招牌平行,没有倾斜。只有一处软趴趴地歪着。”
“软趴趴?”
“就是,呃……”
我没办法确切形容。
“喏,在以前的美国卡通片里,要是登场角色撞到铁杆之类的,杆子不是会凹陷成脑袋的形状吗?就是那种感觉。”
“什么?”
孝也又露出那种表情瞅着我的额头。然后,他望向电线杆,仔细观察。
“以前接收类比信号的电视,有时画面不是会往旁边扭曲?就是那种感觉啦。”
“哦,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哪里歪?”
孝也仰望电线杆。
“什么哪里歪……”
“呃,我看着是直的。会不会是角度差异?”
“角度?”
“哦,要是真如你形容的那样歪掉,从某些方向看过去也是直的吧?”
高个子的他稍微蹲下,侧着脸,转过上半身。
“没歪啊。”
“反正我是矮冬瓜。”
“不,不是有那种骗人的魔术吗?把弯曲的棒子,像这样摆着,让观众看起来是直的,然后用指头一转说:‘瞧,我弄弯了!’要是观众站在近旁,手法就会曝光,超蠢的。所以……不是角度,是位置问题吗?”
孝也移动到我面前,像是稍微绕行似的走到路旁。
“果然没歪啊。”他说。
“还是歪的吗?”
“什么‘还是’……”
明明就是歪的,不管怎么看都一样。
“会不会是错视,或折射?”
“折射……嗯……”
是那种弯曲法没错。直到途中都是笔直的,却忽然软趴趴一歪,接着又恢复笔直。但是,没有棱镜要如何制造折射?
“喏,就是受到空气、温差之类的影响,有时不是会造成光线折射吗?”
“可是,不是那样的。”
我觉得不一样。
倘若是折射,背景应该会一起弯曲,但美语补习班的招牌方正依旧。
更何况……
我往前走。
“不管从哪个角度……”
咦?
奇怪。
不管从哪个角度……
看起来都是歪的吗?
我继续往前走。先小跑步前进,然后抬头。接着继续前进,来到电线杆底下,抬头仰望。
是歪的。
果然是歪的。
可是好奇怪,看起来只有电线杆所在的部分空间扭曲。假使电线杆本身是歪的,那它理当和魔术道具的棒子一样,依观察的位置,视觉上会有不同程度的弯曲。
身为观察者的我移动,形状也会改变,然而……
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弯曲的形状都相同。
换句话说,只能解释为电线杆随着我移动而变化。但电线杆不可能配合我变形。这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是错视吗?就像其实五官凹陷的娃娃,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都仿佛在回看观者,是一种视觉陷阱吗?
怎么可能?
那是大街上的电线杆啊。
“怎么?”孝也问。
“没事。”我应道。
分明有问题。至于什么有问题,是我有问题。这种景象违反物理法则,只可能是计算机动画。但又不是二次元卡通,这是三次元现实。
我揉揉双眼,眨眨眼皮。
依然毫无变化。
电线杆软趴趴地扭曲着,可窥见后面招牌上的字。
美语的“美”。
“拜拜。”
我看都不看孝也。
“喂,你怎么啦?”孝也追问。
“哦,我不太对劲。我怪怪的,今天先算了。”
门禁是八点。补习班七点半下课,但我解不开习题,拖延十分钟,没办法继续磨蹭。
天空挂着一轮接近满月的硕大月亮,空气清澈,不可能是折射。
“拜拜。”
我挥挥手,意思一下地回头,但没看孝也的表情。
我也没看电线杆。不管是歪或直,横竖有问题的都是我。我快步回家,没跟任何人讲太多话,吃过饭,洗过澡,写完功课,倒头就睡。
一成不变的早晨来临,我一如往常起床,一如往常与家人对话,准备出门上学。
早晨的空气十分空洞,怎么吸都吸不饱。
今天天气很好,视野宽阔。
可望见远方。
爬上坡再下来,就离开住宅区,视野里换成站前的景色。
我想起遗忘的电线杆。
快看到站前圆环了。我在一个相当大的十字路口角落等红绿灯,歪头偷瞄那栋住商混合大楼旁的电线杆。
果然,是歪的。
假装没看到吧。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状。
抵达学校前,我都这么认为。实际上,公交车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熟面孔的粉领族、上班族、隔壁班的同学。熟悉的情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连流过车窗外的街景,也毫无变化。应该没有变化。
亚纪和真美一如往常,操场、走廊、教室一如往常。
唯有孝也担心地注视着我。
这倒是理所当然。昨天的我不对劲,可是今天我已经没事,所以摆出没事的面孔转向孝也。孝也轻笑一下,我以为从此一切太平。
——直到上课为止。
摆好教科书和笔记本,从笔盒拿出自动铅笔后,我又陷入混乱。自动铅笔……
是歪的。
跟电线杆一样,中段软趴趴地扭曲着。
这怎么用啊?
最初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合情合理的感想,接着我当然试着按压。
笔芯正常地出来。
然后,我摘下笔盖,把笔芯倒在笔记本上。
掉出来的笔芯是直的。
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再次把笔芯装回笔管,软趴趴、扭曲的自动铅笔的笔管里。
毫无困难地装进去。
这样就很奇怪了。
笔直的笔芯,不可能顺利装进蛇行的笔管。歪成这样,应该会卡在中间。毕竟笔芯不是软的,而是硬的。
虽然硬,却十分脆弱,稍一施力便会折断。
不,歪成这样,换成绳子或线,也不可能轻易装进去吧?
换句话说,自动铅笔其实没歪。
只不过,在我眼中是歪的。
我把自动铅笔放在教科书上。
得冷静下来才行。
得冷静下来。
我垂下目光。
放在教科书上的自动笔,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笔管弯曲处底下的文字……
看得一清二楚,读得出来。
挪成横的,放在句子上。笔管原本是直的,应该要遮住一整行,我却看得到弯曲部分底下的文字。我读得出来。
这是物理性的弯曲。若是错觉或折射,不会出现此种情况。
应该不会。
如果是光的折射,教科书一样会是歪的,不然说不过去。
即使是错觉,看得到被遮住的地方也很怪。
没错,很怪。
我果然不对劲,否则就是这支笔……
我用指尖旋转自动铅笔,让它滚动。
要是笔真的弯曲,不可能顺畅滚动。
谁都会这么想吧。勉强推动,恐怕会像装方形轮胎的汽车,上下颠簸。
应该是的,然而……
自动铅笔正常滚动。弯曲的笔管滚动着。
明明从我的位置望去,弯曲的模样毫无变化,笔却配合指头的动作在滚动。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现象?太奇怪了,简直疯狂。
我拿着笔,小声问旁边的内藤:
“这是歪的吗?”
“啊?”
内藤皱起眉,仿佛不懂我的意思。
他不会懂吧,而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不过,我明白一件事。
把笔看成歪的的人,只有我。
换句话说,是我……
是我疯了。
接下来我完全无心听课。
笔从头到尾都是歪的,我本来有点乐观,觉得隔一阵子就会恢复原状,还放回笔盒,但拿出一看,笔依旧是歪的。我摸摸弯曲的部分,确实是歪的,要用弯曲的自动笔写字,颇折腾人。
或者说,根本没办法写。
写出来的字歪七扭八。
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持住快要错乱的自己,一整天几乎没和任何人交谈。倘若去保健室,大家会为我担心,我不晓得该用什么理由,于是作罢。
午休时间,孝也担心地找过来,但我还是无言以对。
既然在孝也眼中,电线杆是直的,自动铅笔看起来一样是直的吧。况且,这种情况难以说明。就算说明,可能只会得到一句“你好奇怪”。
“我不要紧,谢谢。有点不舒服而已。”
我仅仅这么回答。
我沮丧不已,向社团请假,匆匆回家。
母亲带着既困扰又惊讶的表情迎接我。我放弃说明,同样拿身体不太舒服当借口。
进房换衣服,坐在桌前发了约二十分钟的呆后,我钻进床铺。
我想不到要做什么。
似乎睡得着觉。
吃饭喽,母亲叫醒我。不出所料,我睡着了。
醒来的我,未能免俗地处在恍神状态,完全忘记先前的烦恼,连现在是何时都迷迷糊糊,拖拖拉拉地应声“好”,便离开房间。
身体不适的设定早抛到九霄云外。
“你没事吗?”母亲讶异地看着我。
“怎么,你身体不舒服?”
父亲一如往常,头也不抬。
“装病吧?假的啦。”
弟弟总是那么惹人厌。
家中一如往常,可是……
虽然是装病,但也许不是装病。
或者说,会不会揭开来一看,全部只是一场梦?就算当成一场梦,也没什么问题。扭曲的是电线杆与自动铅笔,但现在没有电线杆也没有自动铅笔。在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的景象中,仅仅横亘着完全无异于昨天的平静日常。
“应该没事了。”
我应了一句,便开始用餐。
我的身体并没有不舒服,肚子照样饿了。
炸物、炒菜、沙拉。
好好吃哟,妈。
可是啊,不知怎么……吃得有点辛苦。我一直掉菜,或把菜弄出盘子。感觉手麻痹,还是指头在发抖。难道我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不是的,不是。
筷子怪怪的。
肯定没错。仔细一瞧,其中一根筷子的前端像漫画里的海盗钩爪般弯曲,很难夹。
妈——
我正想开口,顿时僵住。
不对。
是不是……筷子也弯曲?
我再次细看。
前端五毫米处软趴趴地弯曲。筷子应该是木头做的,不可能像这样弯曲吧。
要是折断我还懂,但眼前的筷子前端画出一个半圆。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形状?
跟电线杆一样。那么……
“这筷子没断掉吧?”
我朝弟弟亮出筷子。
我刻意问“是不是断掉”。
弟弟仿佛看着笨蛋,回答“没有啊”。
“怎么?筷子弯了吗?”
母亲关切道。也不是弯……
“喏,用洗碗机烘干,有时候会热弯。那筷子用太久了,换一根吧。”
“没关系。”
只是有点不顺手,我说。
换别的筷子,发现一样是歪的,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前端弯曲,而是手拿的部分弯曲,就糟糕了。
这么诡异的筷子不能用,会拿不住。现在这样有点难夹,但勉强能用。
从电线杆的例子来看,弯曲的部位昨晚和今早并无不同。要是弯曲的部位不会变化,维持现状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