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狼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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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口。

我在长江口的上空,一条隧道与一座大桥,连接着上海与崇明岛。

车窗外烟波浩渺,往西是滚滚东去的大江,往东是水天一色的东海。除了漫长绵延的大桥,任何陆地痕迹都看不到,唯有无边无际的浑浊之水,不时掠过江面白色海鸥,阴沉灰暗的寒冷天空。几种单调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肃杀的江海秋色,一如当年平淡到乃至被遗忘的人生。

今天,是我搬家的日子。

搬家车就是我的悍马,不需要装什么家具电器,新家早就准备好了。但我的搬家阵容依然强大,前前后后总共十几辆车,如一字长蛇穿过长江大桥,颇像某些高官子弟的结婚车队。

车窗前方渐渐露出绿色,是依稀可辨的芦苇荡,大桥坡度慢慢下降,接近这座宽阔宁静的岛屿。

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与岛屿有关?无论大西洋还是长江口。

开过大桥便是崇明岛,这座中国第三大岛的形成,完全拜无数春秋的长江泥沙所赐——从青藏高原的雪山倾泻而下,经过千里川江惊醒巫山的神女,两岸是啼不住的猿声,载的是飞过万重山的轻舟,夹带三星堆与赤壁的尘土,盛着屈灵均与李太白的眼泪,至此撞上汹涌澎湃的大海,复活为这座年轻的岛屿。

车队碾过新建的岛上公路,不同于一水之隔的上海,仍是一派田园风光。只是日渐寒冷的天气,在绿色中染上不少枯黄。乡间小道,茂密的小杉林,树叶遮蔽天空,不见人烟。

林间小道不断分出岔路,宛如迷宫难辨方向,我的司机借助GPS,才没有迷路开进死胡同——白展龙说万一开错路,误入森林中的沼泽,便极有可能车毁人亡。

在寂静森林开了十几分钟,突然出现一道路障,还有三层楼的坚固岗亭,怎么看都更像鬼子炮楼。数名身着保安制服的男子,以军人的姿态站岗放哨,严格检查每辆车的政见,核对车里的每张面孔,就连我也不能例外。几条德国黑背大狼狗,绕着车子转了几圈,检查有没有爆炸物。

全部检查完毕,路障才高高抬起。车队刚开过不到五十米,又遇到一扇大铁门,两边绵延不绝的铁丝网,在浓郁森林里不易察觉。铁门后面又是个“炮楼”,十几个男人穿着制服,照例像刚才检查一遍才放行。

里面还是森林,半分钟后遇到一扇高大牌楼,两边是五六米高的围墙,耸立的墙顶插满玻璃碴,隐约可见高压电网,简直就是肖申克州立监狱翻版。

同样遭到严密检查,所有人被勒令下车,全是保镖和文秘人员。端木良也跟我一同搬家至此,负责保护监视的几个保镖,替他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他目瞪口呆看着周围,原以为将要搬到乡村别墅,却没想到搬进了监狱。

经过严密筛选之后,最后只有八个人,获准进入这道大门。车辆都开到外面的地下车库——地面依旧是森林。其他未被准许进入的人员,被安排到附近几栋房子,实际是新建的员工宿舍。

我、白展龙、我的四名保镖,加上惊慌失措的端木良,以及他的一名保镖,在数名立正敬礼的保安注视下,缓缓进入我的新家,也是天空集团亚太区的大本营——尽管看起来绝非人住的地方,更像野蛮的狼群栖息之处。

不错,我的新家有个别致的名字——“狼穴”。

微笑着踏入我的庭院,发觉实在大得奢侈,相当于一个足球场面积。不过看起来是片荒野,平地上突起低矮建筑,没有门窗,高度不过一两米,完全不像住人的房子。庭院角落里有个数十米高的铁塔,顶上插着巨大天线,直径数米的卫星接收器,是大本营对外塞联络的系统。看不到的是地下一根专用光缆,直接铺设到太平洋海底,连接集团的纽约总部。

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子,将我们领到“庭院”深处最隐蔽角落,这里放着一堆废铜烂铁,实在与我的新家很不相称。但他们一按遥控器,这堆金属废物中间,便打开一道坚固大门。

大门里还有一道密码门,显然通往深深的地下。两人先后用指纹按下,然后分别输入一组密码,这道门便自动打开。

我原以为还要喊“芝麻开门”呢!

一行人进入地道,两边是钢筋混凝土,每隔几步就有通风口,感觉不到空气浑浊。随着越来越深入地下,不断看到一些奇怪设施,白展龙说是防范化学武器的。地道不断分出岔路,每个路口都有穿制服的保安,都是为了迷惑入侵者,只有一条道路才能通到我家。

走进一台宽大的电梯,感觉至少下降了几百米,早已穿过长江口的泥沙,进入坚硬的大陆架岩石层,可见“狼穴”花了多大代价。幸亏天空集团搞石油起家,我们的工程人员做过许多石油钻井,深入地底的活儿也算稀松平常。

如地心游记走出电梯,大门口站着两名穿制服的人,用新的指纹锁和密码,将这道可以阻挡核辐射的屏障打开。里面属于“狼穴”核心区域,只有极少数人才可以进入。

现在感觉好了许多,不再是冷冰冰的混凝土,而是漂亮的墙纸的壁灯。有人把可怜的端木良叫出来,单独带进一条岔路,那里有他的办公室和起居室——他必须住在这里,但又与我相对隔离。

为了笼络这个重要任务,我给端木良一个职务。虽说是无事可干的闲差,却可以拿一笔丰厚年薪,远远超过他以前自己当老板。这个差事的唯一缺点,是必须每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狼穴”,并切断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与其说是个肥差,不如说在“狼穴”蹲监狱,确保不会向外泄露我的秘密。

这才进入我的地盘,两边开着好几个房间,分别是保镖和秘书的办公室。工作人员基本就位,新制服竟像党卫队行头,每个人见到我都立正敬礼,仿佛回到二站时代。到处张挂我的半身油画像——不太像我真实的模样,画家作了微妙调整,我的外表缺陷都被抹去了。油画中我穿着不知哪国的军装,胸前挂满大大小小的勋章(是我访问各国政府获得),体形挺拔高大,容貌英俊帅气,目光坚毅有力,无论相貌还是神情,竟都酷似当年那位奥地利下士。

再往历年是一大一小两个会议室,另有一个小型电影院,有专业的放映和音响设备。后面有桌球房、壁球房、桑拿房、卡拉OK室,可以提供各种娱乐。甚至还有个地下游泳池,差不多有二十米的泳道,大概因为我擅长游泳吧。

整个“狼穴”最深处,便是我的办公室和起居室。照例又是一道坚固的密码门,有两名绝对忠诚的卫士看护,还有一条经过严格训练的德国狼狗。进入这道门必须我来按指纹,并且由“狼穴”负责人亲自输入密码。

白展龙陪我进入办公室,就像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隔着亮道门才是我卧室。当中夹着我的私人书房,装满根据我的喜好搜罗来的数千本图书,其中不乏许多绝版经典。

卧室里有张巨大的床,各种家用电器的先进设备,冰箱里堆满好吃的食物——五十米外的另一条地道,有我繁荣御用厨房,重金聘请几位顶级厨师入驻。

寝床对面整张墙上,贴满朝大的世界地图,中国位于地图中心,代表我征服世界的雄心。房间装了人工窗户,可以看到美丽的原野,其实是三维视频。晚上变暗熄灭,完全模仿自然光线。空气如地面森林般清新,一年四季恒温,工程师以昆明的春天作为指标。

这个家不但舒适先进,而且极其安全。地堡覆盖厚达数米的钢筋混凝土,中间夹有三层现代化合金装甲,可以阻挡任何高科技钻山炸弹。即便遭到原子弹或生化武器攻击,也不会影响地下人员生存。

我对自己的新家相当满意!

今晚,我将睡在“狼穴”的大床上,度过乔迁新家的第一天。

正如第三帝国在东普鲁士的“狼穴”,我的新家将趁给天空集团坚不可摧的大本营。自从我在美国海岛被绑架,这个极具想象力的“狼穴”就已启动。为确保我的个人安全,也将是集团全新的指挥中枢,将美国总部的权力更多集中到中国。我特意选址在崇明岛,这里分布着茂密森林,有足够的地皮建设大本营。距离上海仅一水之隔,却又是相对独自的岛屿,去年大桥隧道通车后,到市区已非常方便。虽然,泥沙堆积而成的土地不太稳定,但现代科技完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地堡已深入岩石层,即便遭遇高强度地震也不必惧怕。

可是,为自己建造一座固若金汤的保护所,难道就因为怕死?还是我已彻底丧失安全感,似乎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敌人?尤其几天前牛总的自杀,发现他严重的错误,导致集团数百亿美元的损失,让我感觉身边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即便读心术可以看到他们的心里话。

所以,我才会给自己的新家,安上那么多道密码门,养上那么多条看门狗,就像我曾经的噩梦——肖申克州立监狱。

我的人生是一个悖论吗?

千辛万苦从美国监狱逃出来,现在却主动建造一座监狱,把自己关进去判处无期徒刑。

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那么危险,竟然只有监狱才能提供安全!

这是命运给我的讽刺。

她。

她是莫妮卡。

当我搬进新家“狼穴”,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寻找牛总自杀的真正原因。

今天周末,她按照牛总收到包裹存根上的地址,独自来到虹桥的古北小区。

寒风越来越紧,扫起满地尘埃,梧桐叶子快落光了。她穿了件不引人注目的黑色风衣,反正本来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两眼,她也乐得不被男人们懂得目光骚扰。小区里不时走过年轻漂亮的少妇,以往总能感受到他们的羡慕与嫉妒,如今却是傲慢而轻蔑地瞪她一眼,又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这里是有名的高档公寓,许多房子被台湾人投资买下,现在居住了大量二奶。

来到包裹存根上的地址,是整个小区最好的房子,从电梯出来就感觉是复式结构,网上挂牌的建筑面积是两百多平方米。若按照目前市价计算,牛总这次投资至少净赚了三百万。

她在门口深呼吸片刻,略带紧张地按下门铃。

十秒钟后,门里并没有任何反应。房门是普通的防盗门,没有张贴什么东西,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居住。她第二次按下门铃,等待了半分钟,还是听不到动静。她决定按第三次门铃,没有人的话就只能放弃。

第三次按门铃。

一分钟后,就在她转身要回到电梯时,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

“你是谁?”

门内站着一个警觉的女子,穿着小巧可爱的居家衣服,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年纪看上去仅比她大两三岁。

这个陌生女子很漂亮,有双善解人意的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独特的气质,绝不亚于电视上那些美女。显然,她对异性具有极强吸引力,自少女时代起,就赢得过很多男人们的心。即便经过多年感情折磨,到行将青春流逝的二十八岁,这种诱人气质,依然可以令很多男人,无论老男人还是小男人,都为之神魂颠倒夜不能寐。

在发生那件悲剧之前,我们的莫妮卡也具有同样的魅力,还要多一点混血的神秘优势——可惜,现在的她已面目全非,自惭形秽,更理解当年那个平凡男子强烈的自卑心理。

不过,二十多年来都是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下长大,她仍饶可以自信从容地应对这种美人:“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门里的美人没有料到她会同样反问,只能故作镇定:“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关门了。”

“等一等!”莫妮卡要使出撒手锏了,“你为什么住在我爸爸的房子里?”

对方的面色大变:“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别关门!请你回答我!”

“你爸爸是谁?”

这句话问得有些心虚,这让莫妮卡的胆子更大。她曾在台湾读书,很荣誉就能模仿台湾腔:“天空集团亚太区总裁,大名鼎鼎的牛总,几天前他在办公室自杀了,我陪妈妈从台湾飞过来处理后事。”

“你是他的女而?”

牛总确实有个女儿,但远在美国硅谷工作,这两天也飞来上海奔丧。

莫妮卡冒充牛总的女儿,并未使她心存不安,因为牛总生前真的把她当做自家女儿对待。

“是,我是这个房子真正的主任,当然有权利到这里来,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潜台词——你是被他包的二奶吗?

门里的美女再也不敢赶她走了,把房门敞开让她看看——房间虽然装修得很好,地面却是乱七八糟,堆了十几个纸箱和大袋子。

对方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租下你爸爸房子的房客。”

“真的吗?”

莫妮卡断定她不是什么租房客,所以使用让对方恐惧的怀疑口气。

“是,我也听说了你爸爸去世的消息,正准备搬家离开这里,你看,所以房间才会这么乱。”她特意侧过身子让我看清楚,挤出一丝忧伤的表情,“太遗憾了,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会和你结清剩余的房租,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吗?”

这个女人反应还算快,莫妮卡将计就计留下手机号码,并说这是昨天才申请的本地卡。

“谢谢,牛小姐,我可能明天早上就会搬走,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把钥匙还给你。”

“好吧,请问你贵姓?”

“哦,我姓马。”她不愿意说自己,又指了指门里,“牛小姐,你还要看看房子吗?”

“不用了。”

莫妮卡不愿在房里看到牛总与这个女人的秘密,或者想象他们在这里过夜的情景,这会让她感到恶心。

“那我继续收拾房间,准备明天搬家。”

“再见!”

莫妮卡不想过多停留引起对方怀疑,平静地转身乘电梯下楼。

虽然,对方巧妙地搪塞了进去,连名字都没有说,至于姓马很可饿能也是假的。不过,莫妮卡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不简单!

无论她是不是牛总的二奶,但她确实在准备搬家。原因很简单,既然牛总自杀身亡,家属肯定会来上海,处理她生前留下的房产。所以,她必然要尽快搬走,免得牛总家人找上门来。而无论她采用什么解释,在这个高级二奶云集的小区,总会引起别人呢的怀疑。

电梯下到底楼,她并没有离去,而是来到门口邮箱。找到顶楼那套房子的邮箱,趁着四下无人,抽出其中一份厚厚的印刷品,是个美容产品目录,收件人名字写的很清楚——马小悦。

“那个人回来了。”

“谁?”

我从朦胧中醒来,这里是最深的第底,被坚硬岩石包围,头顶却是滔滔流淌的长江之水。

“那个人!”

幽灵梅菲斯特死灰复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揪着我的心脏发出阴森的声音。

“天哪,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吧?我还以为你已经——”

在我欲言又止之时,幽灵先生替我把话说了:“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者已经离开你的身体了,对不起,我不会死,因为我在就死了;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只有居住在你的体内,我才会感到人生的乐趣。”

“为什么选择现在把我吵醒?你知道现在几点钟吗?”

我睁开眼睛看向窗户,虽然在地下数十米深处,依然能感受昼夜变化,现在是最黑暗的凌晨时分。

“抱歉,因为你搬了新家,而这个地方太适合我了。”

“地下?对了,你这个阴暗的幽灵,必然喜欢这种鬼地方。”

“你不喜欢吗?”

梅菲斯特的范围让我不得不承认:“是,我也很喜欢这里。”

“所以,你不应该对我那么敌视,因为我们在本质上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你是人吗?”

他说得也有些道理,现在我和他一样喜欢隐藏,喜欢像老鼠一样住在地洞,喜欢用阴谋诡计对付别人。

我竟然沦落到和一个幽灵同样的境地?

“我亲爱的朋友,奉劝你还是信任我,因为我可以帮助你做到一切。”

“我自己可以做到。”

幽灵不屑地冷笑:“不,那只是你的臆想,其实是我——你最忠实的朋友,起到虽然微小但有决定性的作用。”

“好了,请不要绕来绕去,你刚才说谁胡来了?”

“那个人。”

“谁?”我真想立即掐死他,哪怕把自己剖心挖腹,“难道是秋波?”

“不,她不值得我这么说。”

抹去秋波的脸,眼前又浮起另一张美男子的面孔:“慕容云?”

“恩,他到是值得,不过我说的不是他。”

我快被他逼疯:“到底是谁?”

“哦,对不起,我不该太频繁与活人说话,这样会大伤我修炼千年得来的元气,上次帮助浮士德博士,就让我重新休息了五百年。”

梅菲斯特说完瞬间消失,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他的任何存在。

这是我睡在“狼穴”的第一晚。

清晨,窗外渐渐亮起晨曦,耳边此起彼伏鸟鸣,宛在森林里的小木屋。

苏醒时感觉睡得特别香甜,即便凌晨被幽灵短暂吵醒,这全拜高科技的清新空气所赐。我起身摸着日渐强壮的胳膊,看着自己崭新的漂亮卧室,仿佛太阳王躺在凡尔赛寝宫。走出卧室来到书房,离开自然光线的窗户,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地下,坚不可摧的“狼穴”深处。在墙上揿个按钮,几分钟后漱洗完毕,早餐也由管道送到面前。不用半个用人也能享受帝王生活,“狼穴”于我而言真是好地方。

上午,九点。

我出现在地下会议室,这是“狼穴”起用后的第一次会议。

中国分公司和集团亚太区高管必须出席,包括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昨晚专程从美国飞来,代表纽约总部的意见。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无不被这浩大工程惊得目瞪口呆。星期天早上从床上爬起,一路受到严格检查,随身携带的通信工具皆被搜走,平时习惯于养尊处优作威作福,到这儿却只能享受囚犯待遇,大家未免心有怨言,暗暗问候了我和我的家人许多遍。

这次会议主要讨论牛总的问题。

我的心腹白展龙读了最新的调查报告——根据对牛总电脑与机密文件的搜查,以及印度项目真实帐目,已确知牛总犯下极其严重的罪行,泄露了关键性的商业机密,使得我们最危险的敌人:Matrix和罗斯柴尔德家族,抢先打通印度政府的关节,让我们掉进一个金融陷阱,导致数百亿美元的损失。不但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印度分公司宣告破产,整个集团的资金与信誉也受到很大影响。

会议配备了同声传译,史陶芬伯格也可以听懂,他随即补充了美国的消息——目前我们最大的债主银行团,很可能要求我们作出新的担保。如果不能满足银行团贪婪的欲望,天空集团的资金链很可能就此断裂。

如果牛总没有自杀的话,毫无疑问将被集团开除,从此在业内名声扫地,甚至会遭起诉送上法庭,晚年可能要在狱中度过。

关于牛总的报告完毕,我冷冷地看着与会高管们。他们围绕一张橡木大桌,厚重的桌面和桌腿遮挡着各自下半身,也遮挡着他们恐惧与骚动的心。许多人害怕被此案牵连,尤其几名牛总的老部下,早已吓得面色煞白。

读心术发现有个人的心理话:“啊!这个混蛋把我们搞得这里开会,是不是想借口牛总的问题,要把我们杀死在这个地堡里啊!我就知道这个精神病会这么做的,变态到搞什么‘狼穴’。老天救救我的命啊,我怎么才能让这个畜生相信我是清白的呢?”

原来在集团高管们眼中,我就是浑蛋加精神病加变态加畜生……他们大概夜夜都在诅咒我横死街头。

然而,轮到这些高管发言,却是完全不同的声音。亚太区日本分公司老大,是去年从中国派遣过去的。说话带着强烈的中国特色:“我们一定要吸取牛总的教训,命令全体日本员工学习董事长的先进教育,积极推进反腐倡廉,贯彻‘公司的干部为公司’的先进思想,消灭领导们的灰色收入与小金库,坚决压倒一切,顺利度过难关!我相信有董事长的英明领导,我们一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回去就把董事长的精彩言论,全部翻译成日文,印刷成小册子,发给日本员工人手一册,让他们天天夜夜读,从思想深处心领神会!以后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汇报学写董事长思想的心得体会——不,必须要全部背诵出来,才可以做好本职工作,为天空集团挺进世界第一打下坚实基础。”

这番话说得我头都晕了,但给其他人做了榜样,台湾分公司老大,以不标准的国语道:“台湾分公司一定会吸取牛总的教训内,痛定思痛,改过自新,学习董事长打击贪腐的决心。我们要把这件事与陈水扁家族腐败案联系起来,编写一组材料发给全体员工,防微杜渐,一日而三省。董事长,不是我的溢美之词,以您严查牛总事件的力度来看,真是当之无愧的反腐楷模。整个天空集团都仰赖于董事长的英明神武,才得以有今日的柳暗花明,避免了千百万人的失业乃至家破人亡。董事长对于我们广大基层员工来说,简直就是再生父母啊!”

这个马屁拍得让人反胃,接下来就变成脸皮厚比赛了,亚太区运营总监接话:“没错,董事长不但是全体员工的再生父母,也是全球经济在严重的金融风暴之后复苏的第一大功臣!所以,董事长也是全球财经界的再生父母,乃至全球人民的再生父母!”

好吧,我一下子增添了六十多亿的儿女。

“极是!极是!董事长对于天空集团,对于全世界经济,都可谓功德无量!”

“岂止功德无量!董事长的丰功伟绩,可以同‘泽被苍生’四个大字来形容。”

“董事长,我省正评选21世纪地球杰出青年,主办方接受了我们集团的赞助,已经把董事长评选为地球最杰出的青年了。”

接下来高管们肉麻的马屁,如同长江黄河之水泛滥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够了!”沉默至今的我终于说话,露出严厉表情,“我想听批评意见!”

他们面面相觑了几分钟,还是有个胆大的:“好吧,我给董事长提个醒,那就是董事长您的工作太辛苦啦!每天都是日理万机地工作,太不注意自己的休息!属下前几天去了五台山,特意为董事长祈求了开光护身符,必定保佑董事长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地领导天空集团。”

听到这里我不禁勃然大怒:“闭嘴!为何我提拔的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以后若再被我听到半句这种马屁的,就给我拍屁股走人吧!”

我轻声对翻译说:“不要同声传译了,免得被老外看不起!”

史陶芬伯格的表情很奇怪,不理解东方人夸张的个人崇拜的传统。

下面再度鸦雀无声,刚刚将我吹得天花乱坠的人们,纷纷恐惧地低下头。

忽然,有个人大胆地说话:“董事长,我对你有个建议:处理许多突发事件时,平时待人接物时,请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您的用心和目的都是好的,但您的这种粗暴的说话方式,会让人在心理上无法接受。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影响到我们的大局。每个人都有自尊心,这种自尊一旦遭到伤害,就可能是永久性的伤害,不可能被弥补回来。这对您个人,对天空集团来说,也将是一种永久性的损失。”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惊呆了,从没人敢如此对我说话,更不敢当面提出批评意见,何况这个想法必然是深入人心,说出了每个人的心理话。

说话的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最新被提拔为中国区销售总监的侯总。

他的表情冷静沉着,毫不躲避我的目光,如此勇敢的表现,在中国分公司绝无仅有。

两年多前,这个人曾让我非常痛苦,并将我赶出了天空集团。如今他非但没被我开除,更没有遭到我的报复,反而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竟然堂而皇之位列高管之一,坐在“狼穴”地下对我进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微微点头:“侯总,我曾经在你手下工作,请忘记过去的不愉快!感谢你今天的直言不讳,不卑不亢。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说话,恐怕也不会发生牛总的事件了。”

几分钟后,“狼穴”的第一次会议散会。

侯总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他的动作有些犹豫,似乎在等我说话。

其实我也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然而,我还是无法克服当年的厌恶感,无法驱使自己靠近这个人,僵坐在橡木大桌后面,看着侯总失望地离去。

史陶芬伯格留在会议室,报告纽约总部董事成员们的秘密——包括每个人的情妇与女秘书,这些情况我也必须掌握,以免再出现牛总的问题。

我还在想牛总的自杀,他为什么会背叛我?他不是对我如此忠诚吗?他不是我在集团高管层唯一信任的人吗?

情人?女秘书?当史掏芬伯格在报告大洋彼岸这些情况时,我忽然想到几个月前,那次是秋波过生日,我陪她在环球金融中心顶楼吃饭,已是午夜时分,却看到牛总和一个美女幽会。

凑巧的是,我知道那个美女的名字——马小悦。

我,确切地说是高能,他的高中同学,第一次暗恋的对象。

白展龙殷勤地给我倒了杯水,我轻声说:“你去查一个女人,二十八岁,名字叫马小悦。”

她。

从“狼穴”里的他回到平凡世界里的她。

她是莫妮卡。

同样是陆家嘴,同样是顶级写字楼,同样是豪华办公室。

不同的是,这并非天空集团的地盘。

周一上午,写字楼里忙忙碌碌,不少上班迟到的人低着头,生怕被老板撞见。她没有穿上班套装,而是换上一套合身的小西装,来到一家美国奢侈品公司烛花代表处门口——从前她有个短暂时期用过这品牌。

前台小孩问道:“小姐,请问您找谁?”

“我找你们老板。”

“请问贵姓,有没有预约?”

“我姓牛,没有预约?”在前台小姑娘板脸之前,莫妮卡自信地说,“如果你们老板在的话,她一定会见我的!”

没错,马小悦一定会见她的。

周六,当她从古北小区回到家里,上网“人肉搜索”了“马小悦”。

在千千万万同名同姓的人中,这样的美女怎会没有照片?随后,又在财经新闻视频中发现她的身影——两周前,某明星代言一个美国奢侈品牌,马小悦作为该品牌的中国首席代表现身,异常低调地站在画面后部,丝毫不引人注意,只在文字报道里出现她的名字。

面孔、名字、头衔都已经对上,莫妮卡进一步搜索到这家美国奢侈品牌中国代表处的网站,果然有首代的个人介绍——马小悦,毕业于某某大学,2010年9月被任命为本品牌驻中国首席代表。

好简单啊,看不出什么特别资历,毕业的大学也很普通,有何本领小小年纪就爬到首代高位?而且她上任不过两三个月,这又说明什么问题?

于是,莫妮卡决定继续冒充牛总的女儿,前往这家代表处再次与马小悦见面。

前台小姐很不情愿地打了个内线电话,立时满面笑容地说:“牛小姐,我们首代马小姐请你去她的办公室。”

穿过仅有几个人办公的房间,莫妮卡走进首代办公室。这里有股新装修气味,布置得相当有女性特点,窗边摆了许多花盆,墙上挂了各种颜色的水晶饰品,正好符合主任的特点。

马小悦穿了身昂贵的职业装,气质更加高贵迷人,摊开手平静地说:“请坐,牛小姐。”

她并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点头赞赏道:“马小姐,这里很不错啊!”

“牛小姐,昨天我已经搬家了,请把要是拿回去吧。”

说完她把钥匙放到桌面上,似急着打发访客回去。

不过,既然已到了这里,莫妮卡怎能轻易放过她呢?她顺手接过钥匙说:“马小姐,我不是为这把钥匙而来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为什么不感到奇怪?你并未说过你的公司地址,连你的名字都没说过,我怎会找到这里来的?”

“哦,谢谢你的提醒。”她显然在装傻,当即话锋一转,“不过这是你的问题,牛小姐。”

言下之意,是莫妮卡鬼鬼祟祟调查她,有辱牛总世家门风。

但她并不示弱:“其实,你应该猜到我的来意。为何在我爸爸尸骨未寒之际,还跑来找他的女房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他自杀身亡前几天,你寄给她的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马小悦的眼睛掠过一丝恐惧,正好被莫妮卡牢牢抓住。

“我——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有人从美国把包裹寄来,再让我重新包装寄给牛总。”

真是个可笑的理由,莫妮卡已经打开了缺口,紧追不舍:“为什么要给他寄包裹?是不是你们之间关系非同一般?爸爸以前从未对我说过他的这套房子,也没说过他对外出租房产,你究竟是不是他的房客?还是他的别的什么人?比如——”

“住嘴!”

马小悦沉不住气了,她知道莫妮卡指的是什么人。

“为什么不敢承认?我找你并不是这个原因,我的爸爸一年只湖台北家了一几次,作为一个成功优秀的男人,如果有什么情人之类的,只要不影响家庭,我可以理解。”

“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参加,请你离开这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马小悦对她下了追客令。

莫妮卡也不想厚着脸皮坐下去:“马小,我并不想骚扰你,只想知道我爸爸自杀的原因。你可能已经听说,外面许多关于我爸爸的传闻,说他吃里爬外出卖老板畏罪自杀!但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在我从小到大的心目中,他是个正直善良刚正不阿顶天立地的男人。即便他犯了什么错误,也必然另有隐情,或其他迫不得已的原因。请你帮我弄清真相,不仅帮我,也帮我死去的父亲,可能也是帮你自己。”

这番话说得马小悦哑口无言,表情复杂地坐着一动不动,莫妮卡感觉已占上风,可以见好就收立即撤退。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这栋写字楼,深秋寒风掠过发丝,让她暂时忘却现在平凡的脸,依然是那个众人焦点的莫妮卡。

对面就是天空集团的新大楼,一进楼就回到现实,低调地坐电梯到行政部。今天她向上司请了半天的假,不知道会不会被老板批评?幸好根本没人关心她的存在——这才体验到两年前作为普通小职员的高能的痛苦。

面对表情麻木的同事们,她无聊而忙碌地工作到傍晚,下班时间准备走人,手机突然响起,却是个陌生号码。

接起来听到一个年轻女声:“喂,是牛小姐吗?”

牛小姐?刹那间,莫妮卡完全没反应过来,她已习惯与别人叫她“蓝小姐”。

“什么?”

“是牛小姐吗?”

没错,就是这个美女。

“牛小姐,上午我们见面可能有些误会,我想向你当面道歉并解释一下,请问今晚有没有时间吃饭?我明白这个时间邀请非常唐突,但你一定希望知道得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