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之后。
垃圾场,我们这个时代的垃圾场;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的垃圾场;寒冷的荒野工地包围的垃圾场;收留着被城市遗忘的人们的垃圾场,像一张永远吃不饱的大嘴巴,吞噬被我们抛弃的一切废物或宝贝。
与其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不如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时代。
我坐在被无数垃圾围困的窝棚里,废旧建材搭起的梁柱,纸糊的墙壁和窗户,加上散发臭味的破棉被,阻挡冬天肆无忌惮的寒风。屋子中间生着热腾腾的火眼,小炉子是八成新的垃圾,烧不知从哪弄来的燃料。
在一张褪色的旧地毯上,对面坐着聚精会神的老头子——端木明智老爷子,他看起来健康硬朗,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我和老爷子之间,是一副中国象棋的棋盘,我的一只小卒再度过河,刚吃掉老爷子的一只大车,正严重威胁老帅的生存。
老爷子不停地搔着后脑勺,为棋盘上的危急局面绞尽脑汁,思考已超过了五分钟。
而我颇为得意地后仰着头,毫不介意这垃圾桶般的窝棚,反而觉得相比暖气十足的房间,在原始火炉周围更为温暖。
最近数日,我每天都会来到垃圾场,陪端木老爷子聊天干活——处理各种垃圾战利品,看着一件件废品经过自己的双手,变成可以使用或可以换钱之物,竟也干得饶有趣味。更多时间则是下班,老头子棋瘾非常大,垃圾场里的邻居虽多,但没有一个能陪他下棋。
所以,我成了老爷子最欢迎的人,每天至少陪他下三盘棋,居然还能战个平分秋色,数次棋逢对手以平局告终。
但我很注意说话方式,老头也知道我如此殷勤用意——兰陵王面具。所以,我尽量不提蓝衣社,也不提我真正的名字古英雄,我只是让老头子知道,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再也不是“狼穴”主人了。
终于,老爷子找到了我的命门,下出极其诡异的一着,竟然一举扭转乾坤,反让我陷入垂死挣扎的局面。
正当端木老头得意得笑着时,窝棚外响起什么动静,我和老头都警觉地站起来,发现外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认得这个男人。
他出卖了我。
白展龙,一个卑鄙的篡位者。
他穿着件笔挺的大衣,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满脸阴郁地低着头看我,眼里扫过一句话:“他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
早就受够别人怜悯或嘲讽的目光,我面无俱色地站起来平视他说:“今天真是贵客临门,白展龙你还记得来看我?我很感动。”
“对不起。”他知道我说的都是反话,表情局促不安,“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是来向你解释一些事情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
这个曾被我从自杀边缘救回的男人,像狗一样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依然保持着对我敬畏,轻声说:“我刚从美国飞回来,我们能不能单独谈谈?”
说完,他低头扫了一眼窝棚里的端木老爷子。
老头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费尽心血下了盘好棋,临到决定胜负的时刻,突然被这个不速之客打断,他大概正想抽白展龙两个耳光。
我冷冷地看着白展龙,这个将我害得生不如死的叛徒,为何史陶芬伯格的炸弹没把他炸死?但我还是叹息一声:“好吧,我们出去谈。”
跨出窝棚之时,身后传来端木老爷子的声音:“臭小子,你可得快点回来。就算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也会一直守着这盘棋的。”
“好,老爷子,我不会输给你的,等我回来一定赢你。”
“那我们试试看吧!”老头爽朗地笑道,“你去吧,我不会作弊换棋子的。”
“一言为定!”
看着垃圾场上阴霾的天空,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但不等于没有人埋伏——以前我不是常玩这一套吗?
“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
白展龙干咳了一声:“这里还是不方便,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吧。”
“哪里?”
“越远越好。”
我跟着他走出垃圾场,警惕地观察四周,他苦笑大道:“别看了,周围没有别人,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不会相信你的。”
“上车吧。”眼前是辆不起眼的奥迪,就像很多政府的公务用车,白展龙替我拉开车门,果然没有其他人,“你还要检查一遍吗?”
我干脆地坐进去,白展龙上车迅速离开垃圾场。
穿过数座荒凉的工地,郊区被污染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驶上拥挤的告诉公路。不知不觉开了一个多钟头,却依然看不到市区景象。
“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回答。
我紧张地抓着车门:“什么意思?你要杀了我?”
夜幕降临,只有公路两边的灯光,提醒我现在还是人间。
“停车!”
我再次狂吼起来。
两分钟后,车子驶出高速公路收费口,拐进一条清冷荒僻的乡间公路,直到大片枯黄的野草堆。
停车,下车,对峙。
寒夜笼罩郊外荒野,空气中飘散着植物气味,野草几乎埋过膝盖,北风卷来吹乱头发。
空地上亮着一盏路灯,照亮一个白色汉服的人影,一张熟悉的脸,美得让人心悸的脸。
慕容云,果然是他,独立风中等待我的来到。
不但有灯光,还有难得的月光。
共同照亮眼前的这张脸,美得无法形容的年轻男子的脸,曾让我心旌摇动难以自控的脸,却是变化莫测极度危险的脸。
一千多年前兰陵王面具之下的脸。
白展龙已悄悄回到车里,荒野中只有我与美少年二人对视。月光笼罩他的长发与大袖,就像一幕动画片里剪影,就连两人的目光也随风飘散,共同凝结在寒冷的冰霜中。
难道奈良春日大社一别,我每夜都在梦中见到过他,故而精神分裂变成妄想症,妄想他此刻出现在我眼前?
“大哥。”他的脸庞更加清晰,红唇白齿间吐出流水般的声音:“别来无恙?”
“真的是你?”我仰天苦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无恙吗?”
“你很落魄。”
他清脆直白的话语,让我也坦然起来:“是,你何必再来看我?算是羞辱我吗?”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我不会相信他的,“道歉杀了那么多人?道歉夺去了我的一切?道歉所多玛国的血腥内战?”
慕容云淡淡地摇头:“不,我要向你道歉,是我策划将你陷害进了监狱。”
“两年半前,你派人杀死了常青?”
“是阿帕奇替我执行的,他雇用了那个光头杀手,又请了一个人冒充天空集团的秘书。”
“那个到机场接我去与高思国见面的‘吴秘书’?”
他面露愧色地点头:“是,那个人把你送到案发地点楼下,然后打电话报警说有杀人案——抱歉,那时我觉得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是我实现目标的绊脚石,但我不想杀了你,只想让你的使命失败。”
“够了,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经过了精心算计!”
“第二天,阿帕奇干掉光头杀手,也杀死了那个假冒的‘吴秘书’。”
风吹乱我的发梢,颤抖着说出四个字:“杀人灭口?”
“没错。”
“阿帕奇也是你派到监狱里去的?可是,为何我越狱之时,他不杀我反而放了我呢?”
“因为,你身上埋藏着无尽的宝藏!”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发颤,立时后退半步:“无尽的宝藏?你说兰陵王的秘密?”
“不仅仅是兰陵王——当你越狱逃亡之后,阿帕奇说你身上有许多特别之处,注定将成为一个非凡的男子。而且,你的眼神你的气质你的灵魂,都与我那么相似那么匹配。”
“匹配?”我要起鸡皮疙瘩了,“真可怕!”
月光下美少年却是风情万种:“所以,当你来到纽约,我就以真面目来与你相会。然后,在顶级跑车的拍卖会上——”
“你制造了刺杀事件?目的是要得到我的信任?”
慕容云为我鼓起掌来:“如此这般,我才能与你结拜为兄弟,我可是特意选了个好时间和好地点。”
“财务总监希尔德呢?他也早就被你们收买了吧?”
“是,可没想到他的妻子告密,阿帕奇必须杀了她,然后将她的丈夫带回岛上——就在你们上岛来抓他之前,希尔德就已经被我们杀了。”
“反正他的身份暴露,对你而言也无利用价值了。不过——看来我对你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可惜不知道这个价值还能持续多久。”
“永远!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面对他动情的面容,我也略带惆怅地回答:“我希望只有一秒钟。”
“可你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给我。”他仰头看着月光许久,将要变成一匹漂亮的公狼,“好吧,记得在奈良与你说过,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我的方案——我们兄弟联手统治世界,大哥想清楚了吗?”
“No.”
最后一个“No”,再次深深打击了他,垂首叹息数十秒钟,白皙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太遗憾了!大哥,你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的。”
“不,我不对任何决定后悔。”
“可我还是希望大哥能改变这个决定。”
我横眉冷笑一声:“凭什么要我改变?”
“因为,今晚,我就将夺回属于我的面具。”
“什么面具?”
慕容云再次逼近我的眼睛,就像面具挂在我的脸上:“还能有什么面具呢?那也是你日思夜想要得到的——兰陵王的面具。”
我能感受到他热热的呼吸,目光里灼热的欲望,我战栗着摇头:“今晚?不!不可能!”
“大哥,如果你拒绝我的橄榄枝,那么你就不必再奢望什么面具了。”他几乎与我脸擦着脸,贴着我的耳朵说,“面具注定属于我,本来也就属于我——不过,我仍给你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共享这副面具,共享兰陵王的秘密。”
然而,我猛然后退了一大步,重新与他来开距离,正声道:“你错了,我将单独拥有兰陵王的面具!”
“我是兰陵王高长恭——面具是我的!你想要得到,那就是可耻的偷窃!”
“你才是窃贼!用种种卑鄙残忍的手段,偷走我财富的窃贼!”
慕容云无情地喝道:“大哥,这些财富本来就不属于你,你也是一个冒充高能,盗窃高家财富的窃贼而已!”
这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乖乖地后退几步,决然地摇头:“你走吧!我决不与你妥协的!”
他痴痴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月光再度从云中现身:“我们现在还是敌人,不过我可以开车把你送回失去。”
“不必了,贤弟!”该死,怎么还叫他“贤弟”呢?我倔犟地说:“我自己有两条腿,达到出都可以打到出租车。”
慕容云极度悲伤地摇头,回到那辆奥迪车边,白展龙活像个酒店服务生,跳出来替他拉开车门。
他回头喊了一句:“晚上冷,小心着凉!”
美少年与白展龙离开荒野,只剩下一盏刺眼的路灯,一轮忽隐忽现的暧昧月亮。
冷冷地站在寒风野草间,目送奥迪消失在冬夜深处。当他真要离去的刹那,其实我心底充满犹豫——到底要不要跟他走?要不要答应他的方案?要不要与他分享兰陵王的秘密——假设他今晚真能得到面具?
心动的同时,暗暗咒骂自己:为何要向卑鄙的敌人投降?难道我的心已被他俘获?难道我将成为自己最排斥的那种人?
当我离开冰火岛的时刻,就已朦胧地感觉到了;当我与他在崇明岛竹林密会,已完全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可他是我最大的敌人,是他陷害我进入监狱,是他将秋波从我身边夺走,是他最终篡夺了我的天空集团。
爱与恨,从来就是交织不清的,从来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甚至是同一面。
我没有选择爱,也没有选择恨,我选择的是战斗。
孤独地在风中站了很久,才想起端木老爷子——还有那盘没下完的棋呢!老头肯定还守在棋盘旁边,等着我回去收拾残局。
不管慕容云说的是真是假,不管他今夜能否得到兰陵王面具,我至少得回去下完那盘棋!
穿过这片野草丛生的荒野,如坟墓间夜行的幽灵。离开令人眩晕的路灯,月光变得皎洁明媚起来,快步走了好几分钟,也不再感到寒冷,后背反而出了层薄汗。高速公路边不可能拦到出租车,我沿着绿化带的小径,继续艰难地往前走。除了车流见不到人影,田野也被沉沉寒夜笼罩,所有农舍都睡着了。
步行好几公里,来到一座小镇打上出租车。好不容易才说清垃圾场的方向,司机也感到我这个人的古怪——晚上打车去城市另一头的垃圾场?
一个多小时后,荒凉的垃圾场。
我的心已暂时回到棋盘上,脑中满是那枚过河的卒子——此刻的我不也是一枚过河卒吗?虽然小小的没什么力量,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没有想象中那么死寂,捡垃圾的人们白天辛苦工作完,晚上终于有时间放松了。许多人围着火堆打牌取乐,更有人拉出了电视机——调试后画面还不糊涂,用天线收着时下最流行最垃圾的电视剧。
我无心分享他们的幸福,急匆匆穿过大堆分解好的垃圾,跑进端木老头的窝棚。
“老爷子,我来陪你下棋了!”
然而,窝棚里寂静无声,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小心地打开屋里的煤油灯,却发现老头无影无踪,只有棋盘完好地摊在地上,棋子仍是我离去时的局面。
端木明智老爷子去哪儿了?他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的吗?以老头棋痴似的倔犟劲头,是绝不会放我鸽子的。
冲出窝棚扯开嗓子大喊:“端木老爷子!你在哪里?臭小子回来陪你下棋了!”
这番吵闹惊动了周围邻居,几个捡垃圾的钻出窝棚,其中一对夫妻样的中年人过来说:“小伙子,你在找这里的老头吗?”
“是!”
“哦,我认得你,最近每天都来找老头下棋的。”附近亮起一盏电灯,中年妇女看着我的脸说:“今天傍晚,有两个人过来,把老头接走了。”
有谁能把老头接走呢?老爷子绝不会舍弃棋盘,更不会背弃与我的约定,除非是被暴力劫持!
我赶紧问道:“请问老头是不是被抓走的?”
“没有啊,两个人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自动跟他们走了。”
“是什么人呢?你们还记得吗?”
说完,我很识相地掏出一百块钱,塞到这对中年夫妇手中。
“想起来了,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女的只有二十来岁。他们穿着体面,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男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女的嘛——很漂亮,像电影明星。”
一男一女?女的很漂亮?那会是谁呢?
肯定不是慕容云,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不具备作案时间。
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可以让端木老爷子跟着走呢?
男的——端木良?
不过,老爷子并不信任他这个孙子,只有他是不可能请得动老爷子的。
除非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曾经喜欢过的人——端木秋波。
没错,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必定是端木老爷子唯一的孙女,如此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走,抛下了这盘没有下完的棋。
秋波和端木良一起来了?他们带走了老爷子,这意味着什么?
耳边响起慕容云说过的话——“今晚,我就将夺回属于我的面具。”
也许,他并没有说大话,秋波是老爷子最关心的人,利用她骗取爷爷的信任,进而找到兰陵王面具——这不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吗?
我绝望地看着垃圾场上的夜空,老爷子,你究竟在哪里!我还等着你回来下棋……
垃圾场渐渐安静下来,我始终站在老头的窝棚外,等待他的归来,等待重新挪动棋子。
忽然,隔壁窝棚竖起一个卫星接收器,显然也是从垃圾场捡来的。那对中年夫妇搬出一台旧电视机,调试这口“大锅”,看看有没有卖钱的价值。没想到他们很会摆弄,大概以前做过卫星天线的安装工,很快收到了国外电视台的卫星信号。
无聊的我也过去看了一眼,正好出现美国CNN的新闻,中年夫妇听不懂英文正要换台,我赶紧说:“等一等!让我看一会儿。”
他们刚才收了一百块钱,当然得听我的指示,继续把画面和声音调得清楚些。
卫星电视的新闻画面,出现了我熟悉的景象——纽约,曼哈顿,天空集团全球总部。
一位金发女记者对着镜头说:“这里是曼哈顿的天空中心大厦,今天再次聚集全球目光。前不久遭受所多玛国内战打击的天空集团董事长高能,因患有精神分裂症,被剥夺了董事长大权。不到两个月,天空集团再次爆出惊人消息——前任董事长,也是老董事长的独生女——莫妮卡。高,竟然在宣告死亡一年零两个月后,死而复生回到集团总部,重新掌握集团大部分股权,并获得董事会一致认可,再度成为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
当我目瞪口呆地面对破电视机,CNN画面里出现另一张脸——“莫妮卡”,却是平凡的丑小鸭的莫妮卡,我至尽不相信她是莫妮卡的莫妮卡。
她的身后是董事会的几名大佬,上个月正是这些人将我赶下宝座,此外还有一个百人老头,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镜头对准这个白人老头,他老练地回答提问:“我是已故天空集团董事长高思国先生以及莫妮卡。高小姐的私人律师——亚力克斯。卡特。2009年秋天,我亲手办理了莫妮卡。高小姐的遗产。但是,最近我才知道——莫妮卡。高小姐还活在世上!2009年多多玛国的遇袭事件中,高小姐遭到非常严重的烧伤,她为了天空集团度过难关,被迫选择伪装死亡,将遗产全部留给她的堂兄,也是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高能先生。从此,高小姐隐居在佛罗里达州的一家私立疗养院,在去年接受了全身整形手术,使她的容貌与过去相比有了巨大的变化,并使用了一位英籍华人女子的护照。”
记者却怀疑地问道:“卡特律师,请问有没有证据说明,这位改换了容貌的高小姐,就是曾经被宣告死亡的莫妮卡。高?”
律师胸有成竹地回答:“是的,你一定有这样的疑问,但我们已证实了高小姐身份——她手中有自己的全部资料,包括她的父亲遗留她的私人文件。她可以说出自己的家人所有往事的细节——本人可以证明,因为我是她的父亲生前的私人朋友。最重要的在于,天空集团董事会对高小姐进行了DNA检测,比对了当年莫妮卡。高与她父亲留下来的DNA检测,比对了当年莫妮卡。高的坟墓——上帝饶恕我们!发现棺材里只有一堆石头!而当初护送棺材回来的人们,也从未亲眼目睹过莫妮卡的遗体,所有关于她死亡的消息和文件,都来自当地一家医院。我已亲自向那家医院的院长询问,同样也获得证实——莫妮卡的死亡却属伪造,她仍然好好地活着,只是容貌被迫改变,现在她就站在我们中间。”
说完,律师指向那位丑小鸭——我的莫妮卡!
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是我的莫妮卡!我的莫妮卡!而我居然固执而愚蠢地不相信!怪不得第一眼对她的感觉就很奇特,即便她已完全改变容貌,即便它已不再漂亮而非常平凡,但她身上依旧散发已往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她的性格与智慧,来自她的坚强与温柔,来自她对我的永远不变的爱。
而我却瞎了眼睛!
想起对她说过的可悲的话,对她摆出的种种恶劣态度,都深深伤过她的心——我真是个畜生,让那么好的女子,为我付出了年啊么多!却还以为她是骗子!
卫星电视的镜头对准莫妮卡,她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绾干练的样子,身后的董事会大佬们似乎都已完全臣服于她。
她平静地对记者说:“对不起,我就曾被宣告死亡的莫妮卡。高,鉴于目前天空集团的危急局势,鉴于我的堂兄已被剥夺权利,我想我有必要出来干预,竟天空集团牢牢控制在我们家族手中。感谢卡特律师的帮助,他是我从小最尊敬的专业人士。也感谢董事会各位成员们的信任,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前辈。也感谢联邦调查局与纽约州地方法院的支持,他们核对并通过了我的身份验证,在法律上注销了我的死亡记录,让我成功地死而复生——我依然是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我的堂兄高能先生并未继承我的遗产,因为我还活着。天空集团董事会欢迎我的归来,并且愿意在我的领导之下,共同带领集团走出困境。”
说完身后响起董事会成员们一片掌声。
新闻画面切换回CNN演播室,几名财经界嘉宾开始讨论这桩离奇事件。
我马上对旁边的中年夫妇说:“能不能再帮我换几个卫星频道?”
随即,屏幕上出现不同语言的节目。换了几个之后又是财经新闻,这回是阿拉伯的半岛电视台,同样在播放天空集团董事长易主的新闻——画面里出现莫妮卡并不漂亮的脸,下面的英文字幕已证实刚才CNN新闻。
莫妮卡死而复生重出江湖,想必已传遍了全世界——虽然我丢失了天空集团,但她又帮我夺了回来。
想起大年初一的凌晨,她说她要去纽约,帮我夺回天空集团,当时我完全不相信她。
现在,我错了。
她是对的,她是我的女神,她才是人间的拯救者。
可惜,她不在我的身边,确切地说是我不在她的身边。
我该怎样才能偿还她对我的付出呢?该怎样才能表达我对他的爱呢?该怎样才能乘法自己的愚蠢与傲慢呢?
莫妮卡!莫妮卡!莫妮卡!
我在地球另一边乞求你的原谅。
白色的月光,再度从云端钻出来,照射在垃圾场里的每个人的脸上。
然而,莫妮卡重掌天空集团这件事,对于慕容云和Matrix来说,却是个致命打击——他们吞并天空集团的阴谋再次破产,说不定所多玛国石油项目又将变化。
所以,慕容云才急着过来,他要找到兰陵王的面具,才可以再度扭转局势。
而且,他还带着端木秋波。
秋波?
一分钟后。
秋波出现在我面前。
依然是垃圾场,端木老爷子的窝棚外。隔壁的中年夫妇,已把破电视和卫星接受器藏了起来,以免宝贝被邻居偷走。
有人在身后叫了我的名字:“高能!”
还是一个年轻女生,我猛然回头见到两个身影,一个赫然是端木老爷子,另一个却是我曾经日夜思念的秋波。
她?
她怎么来了?
可惜,她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几个月前,她的回来一定会让我疯狂,但是如今……
她穿着件黑色大衣,头颈鼓鼓囊囊地缠绕围巾,看起来不太自然。她艰难地搀扶爷爷,老头摇摇晃晃像受了伤,我赶紧过去扶住老爷子:“发生什么了?”
秋波着急地说:“先让爷爷让下来!”
我们把老头抬进窝棚,煤油灯照亮这间陋室,老爷子却轻轻喊道:“小心别碰到棋盘!”
“老爷子,你还在想着和我下棋啊?”
我转头轻声问秋波:“他怎么了?”
“从楼土上摔下来了,不知道伤得有多重。”
“什么?”
一个八旬老人,就算平时身体再好,也不能从楼梯上摔下来啊!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我盯着秋波的眼睛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的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这个我曾喜欢过的女人,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就像当年的盲姑娘——为什么她依然那么漂亮?我的莫妮卡却变换了模样?
如果,现在让我在大美女秋波和仇小鸭莫妮卡之间选择,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无论端木全拨是否还爱着慕容云。
记得秋天的佘山之巅,她在我和慕容云之间,选择慕容云离去时,我是那么伤心绝望,好像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现在,却感到自己那么天真,时间真的会抹平一切——莫妮卡却是例外。
慕容云也不可能真正爱她,最后的牺牲品只能是可怜的秋波。
“对不起!”她低头浑身趁都,就像做错事的小女孩,“是慕容云带我回来的,他说只有我才能帮助他——他会让我见到各个,然后见到爷爷,从他那里得到一副面具。我也很想见到哥哥和爷爷,就跟着他回到中国,很快见到哥哥。于是,我和哥哥一起来找爷爷。”
“果然,端木良始终是慕容云的人——怪不得老爷子一直不信任他。”
“我和哥哥一起找到了爷爷,说有件重要事情和他说——爷爷,我对不起你!”
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此刻再度落下眼泪。
“你说了什么?”
“我说——”她对我的问话非常害怕,嘴唇都发紫了,“几天前,有人给我注射了一种病毒,将会慢慢吞噬我的身体,最终置人于死命,我还给他看了看我的脖子。”
说罢她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雪白粉嫩的肌肤表面,有一大块黑色印记,就像肿瘤或血块,看起来非常丑陋可怕。
“天哪,这是什么?”
“其实,只是别人给我化的妆而已。但我说这是病毒发作的现象,二十四小时后就会扩散到全身,那时就算上帝也救不了我的命。只有一种血清可以消灭病毒,而这种血清世界上只剩下几瓶,全都保存在一个秘密的实验室内——被控制在给我注射病毒的人手中。”
“天哪,这种拙劣的谎言,怎能骗得了你爷爷?”
我怀疑端木良的脑子是不是坏了,抑或是看武侠小说太多了?
“哥哥说对方目的是兰陵王面具,只要及时注射血清就能救我的命,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我也觉得爷爷不可能相信,但没想到爷爷说只要可以救我的命,他愿意为我作出一切牺牲。于是,爷爷带着我们离开垃圾场,坐上一辆公共汽车,结果却是坐到终点站又坐了回来。”
“这不是兜圈子吗?”
秋波痛苦地撑着脑袋:“是啊,兜了两个钟头又回到这里,附近一栋破旧的居民楼。爷爷租了其中一间屋子,却从来没有住过,屋里对满各种垃圾。他从那些垃圾里,找出一个铁皮盒子,说兰陵王面具就在里面。但是,他不肯把面具交给哥哥,说要看到他们给我注射救命的血清,并且还要观察我超过三个月,才可以把面具交出去。”
“既然如此,何必还把面具拿出来给端木良看呢?这不是让他明抢吗?”
“没错,哥哥确实这么做了!他从爷爷手中抢过铁盒子,爷爷也被他的行为激怒,两个人就像仇敌打在一起!”
我挥拳击中旁边的硬板纸:“端木晾真诗歌出生,连自己的爷爷都不放过!”
“当时,我也被这场面吓呆了,我知道哥哥做得不对,也帮助爷爷去打她。但是,我是一个女人,爷爷一个老人,加在一起也争不过哥哥。我们围着铁盒子一路抢夺,直到外面的走廊,哥哥居然飞起一脚,把爷爷踹下了楼梯!”
“我要杀了他!”
秋波悲伤地抽泣:“就这样,哥哥抢走了铁盒子,把我和爷爷扔在那里。我吓地大哭起来,发现爷爷已受了重伤。我要把爷爷送去医院,可他说一定要先回这里,因为有盘没下完的棋。这附近根本叫不到出租车,垃圾场倒是非常近,我的力气也只够把爷爷扶到这里。”
“他是在等着和我下棋呢!”我扑到端木老爷子身边,摸摸他的胳膊和腿脚,不知是骨折还是内伤,反正情况非常严重,“老爷子,你何苦如此?”
“天数!”老头悲怆地抓着我的手,“来来来,臭小子,我们把这盘棋下完。”
“老爷子,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把假的铁盒子拿出来,里面根本没什么兰陵王的面具,是不是?你只是为了试探端木良,看着你的孙子究竟是不是坏人?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丧心病狂之徒!”
“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蓝衣社的元老们,全都生养了不肖子孙,比如常青、比如南宫……他们的父辈都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大概我们年轻的时候,于过不少卑鄙的恶事,到老终于有了现世报!我唯一最爱的孙子,他为得到面具,竟然把我踹下楼梯。”
我双手托着老头的后脑勺,让秋波倒杯水端过来,给老头喂下去:“你明知他不是好人,何必要这么试他?”
“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孙子,我仍希望他没有背叛我出卖我,我却想不到他竟会对我这么做!人为财死,鸟为什亡,儿子可以杀劳资,孙子可以打爷爷,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眼看老头快说不动话了,我急忙扶他起来:“什么都别说了,我送你去医院。”
“等一等!”老头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指了指棋盘方向,“我们的棋还没下完呢!”
“老爷子,我答应你,等你到了医院,只要医生说你可以下棋,我就一定陪你把这盘棋下完!我记住了每颗棋子的位置,绝对不会耍赖的。”
“小子,不许耍赖!”
我掏出手机打了120急救电话,让他们赶快到垃圾场门口。
随后,我和秋波一起把老头抬起来,给他裹上一件厚衣服,艰难地穿过黑夜的垃圾场。
老头的情况越来越糟,嘴角冒出了血泡,秋波流着眼泪说:“爷爷,对不起!坚持住!”
忽然,我发现老爷子一路嘟囔着什么。我把头凑到他的最边,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小子……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老爷子,你承认我是古英雄了?”
我有些恐惧更有些兴奋,贴着老头的耳朵轻声道,这样旁边的秋波也听不见。
“我快死了……我要……交代后事……必须……把这个秘密……秘密……说出来……你的父亲……从这里往北走……一千米……十字路口……左转五百米……。工厂废墟……走进去……大枯树……破庙……藏着古井……下去……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快……快去……”
老头已是弥留之际,言语含糊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
他还活着——古英雄的父亲!
这段密码似的凌乱语句,却已深深烙印在我心头,即便埋藏尘封一百年,我也不会忘记半个字!
“老爷子,我记住了!”
好不容易将老头抬出垃圾场,他闭着眼睛倒在我身上,要紧话都已交代过了,终于可以安心“上路”,等待死神将自己拖入坟墓。
悄悄看了眼身边的秋波,凄凉月光照到她的脸上,两行泪珠闪着晶莹的光,依然是令人心旌摇荡的美人儿。我知道她在自责与愧疚,但也不想问她更多——恋爱中的女人,总是会降低智商。尤其遇到慕容云那样的男子,一千多年才出一个的男子,那么神秘那么漂亮那么酷,她无法抗拒他的眼神他的嘴角,这个男子令她疯狂——疯狂的爱,彻底投入的爱,不顾一切的爱,丧失自己的爱……
可怜的秋波!她曾熬过十几年黑暗,孤独坚强的生活下去,保持一颗美丽善良的心;她也曾在电波中倾听许多人的苦闷,用自己的聪明与勇气,告诉别人如何找到生命的意义。
但为了那个男人(可悲的是那个男人真正所爱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她却彻底丧失了这一切——甚至不惜用如此拙劣的谎言,妄想欺骗世界上最爱她的爷爷。
她已完全被慕容云控制,沦为一具为虎作伥的行尸走肉。
对不起,是我害了她!
当初,我不该把她交给慕容云,让她在爱情中丧失理智——可是,就算我死不放手,她自己也迟早会逃到深爱的男子身边。
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天堂还是地狱。
救护车终于呼啸而至,我和秋波配合抢救人员,一同将老爷子送到车里。
然而,我却吩咐秋波:“请你把老爷子送到医院,好好照顾,在他的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明天早上我会来看你们。”